他又想到以前他拜访各个仙君时的种种推托,才如同醍醐灌顶——原来诸位仙君都不太想见我。
从此,谢逢殊就很少出门了。每天在院中看看闲书,莳弄莲花。直到后来,他觉得再没人陪着说话自己估计要成为天界第一个哑巴仙君了,修了书信,问天庭能否给他一个仙童。
隔了许久,无明山上终于又多了个鸣珂。
谢逢殊挑挑拣拣地说了些,最后道:“所以说,几百年见不上一面,哪来的针对?”
他一边说一边去看嘲溪,没承想对方脸色漆黑,皱着眉骂道:“这还不叫针对?”
说着似乎不过瘾,瞪着谢逢殊道:“别人针对你还忍气吞声,不敢打回去吗,?成这副样子!”
……得,妖界真是直来直往快意江湖。
“你生什么气啊?”谢逢殊颇有些委屈地团着手,“那是天界,好歹大家都位列仙班,随便打人多不好。”
谢逢殊又道:“再说了,要说针对,别人倒也没有长恣君这一路针对得我多。”
嘲溪闻言立刻冷了脸:“我针对过你?”
谢逢殊没说话,只睁大眼睛与嘲溪对望,那意思十分明显:难道没有?
半晌,嘲溪冷笑一声:“那还不是因为你讨人厌。”
语毕,他转身进了庙内,独留下谢逢殊被他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恨恨道:果然还是要介绍他和裴钰认识。
*
谢逢殊只在书上读到过关于尸陀林的记载,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绛尘却毫不迟疑,直接带着他们一路往西北去。
一路上谢逢殊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憋住,问:“你知道尸陀林所在?”
谢逢殊读的那本已是仙家典籍,对尸陀林的记载依然只是寥寥几句,毕竟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也算是佛界机要。
这一路不比进西南,路过的城郭村舍众多,三人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在路过的一个镇上买了三匹马,一路北上。
绛尘轻点头道:“在西北苦寒之地。”
“听说那里关押的都是犯了业的佛修,甚至还有三天陨堕佛?”
三天分自在天、无色天、大梵天,其中大梵天为最高天,无色自在依次。世上念佛的人多,能成佛修却不多,而凡是能登三天的佛修,便都已经成圣。
这和尚虽然入了佛修,但苦修七百年还在人界,却知道关押三天陨堕佛的地方。
谢逢殊心中的疑惑一个接一个,转念又想:对方还知道巫褚,了解妖魔宗,现在多了个尸陀林倒也不全奇怪了。
他不欲再问,打了个哈哈道:“总不会是你去过吧?”
谢逢殊这一句不过是随口胡说——怎么可能,且不说尸陀林难进难出,绛尘也不可能是进那地方的样子。
他没有飞升,经心皆识见,却不妨碍一身禅意通透,只是模样神色冷了些,看起来不好接近。
这头谢逢殊还在想着,那边绛尘却已经开口。
“本来是。”
绛尘看着尘土四起的前路,淡淡道:“出了变故,后留在须弥,由三千神佛问罪。”
谢逢殊惊得忘掉了言语,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
他连忙稳住身形,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原来那每夜一问的石佛是这么一回事……”
他刚见到绛尘时就猜想过对方或许是犯了业,此刻得到证实,谢逢殊盯着对方看了会儿,又有些偏心眼的想,没准只是佛修规矩多,芝麻大点事也要斤斤计较。
他这就有些蛮横不讲道理了,要是放在朝堂,活脱脱又是个昏聩无道的君王。幸而谢逢殊还没有烽火戏诸侯的权利,他只是看着身前绛尘的脊背,心中涌起些许惋惜。
这样的人,怎么佛祖不喜欢呢?
本仙君还挺喜欢的。
第19章 尸陀林3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待谢逢殊回过神,仔细琢磨了一下,又觉得不太对。
一个和尚,又不是道修,哪天飞升了也和自己没多大关系,自己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简直咸吃萝卜淡操心。
尸陀林虽然带了一个林字,实际上在西北荒漠之地,瀚海阑干,随处可见风沙荒土。而尸陀林又在荒漠最深处,一路上刚开始谢逢殊还能看到零星的草木,往深处再行,便只有满目荒原。
远远有八十八座佛塔高耸,因为隔得远,风沙又大,谢逢殊刚开始只能看到隐约的黑色的塔身,等再行了半日,整个尸陀林才清晰起来。
尸陀林广阔,八十八座浮屠塔象征佛教八十八结使,散落于尸陀林周围。塔有七层,刻满梵文,最顶上悬着一个古铜佛铃。塔身以及四周都栖息着成群的秃鹫,塔下偶尔还有白骨骷髅,看起来荒凉又瘆人。
三人穿过塔时,塔顶的古铜佛铃突然轻轻晃动,发出一声长音。
铃声悠长,久久未绝,有一道苍凉威严的佛号同时响起。
“阿弥陀佛,何人擅闯佛门禁地!”
走在前方的绛尘先停下来,抬眼看向尸陀林深处。
片刻之后,有一道浅灰色的僧袍于天地之间踏风而来,停于三人面前。
来人手持檀木念珠,容颜苍老,不知已经多少年岁。待看清绛尘之后,对方脸上浮现些许诧异的神色。
“是你。”
他语气惊讶,下意识地想对绛尘稽首,手刚到半空,又猛然停住了,有些为难着不知道该不该往下的样子。绛尘似乎没看出来,只朝着对方轻一点头。
对方也收回手顺势一点头,道:“法师因何而来?”
“寻人。”绛尘答,“敢问刹达法师,近来可有受戒未完的僧侣出尸陀林?”
谢逢殊才知眼前的人就是镇守尸陀林的刹达佛。
于尸陀林受戒的佛修身上会浮有《八十八佛大忏悔文》,直到一朝悔悟,苦海回身,忏悔文才会消尽。燕南口中所说的人手上还有经文,必然还在受戒。
但谢逢殊抬眼,见刹达摇摇头,斩钉截铁地答:“我守林几千年,除业果尽消,悟道飞升的僧侣之外,未曾有僧人出林,更别说受戒未完的僧人。”
刹达神色肃然,看向绛尘:“可是有何变故?”
绛尘摇了摇头,没有提西南之事,只问:“如今林中共有多少人受戒?”
“除去得道者,身殒者,还有九名,不过都在林内各处修行,恐怕无法召集。”
“不必,我们自己去寻。”
刹达这才看向绛尘身后的谢逢殊和嘲溪。
嘲溪依旧冷着脸没有说话,谢逢殊冲人一笑,自报家门。
“在下无明山谢逢殊。”
刹达回了佛礼,但依旧皱着眉,似是不太同意。但最终他还是看回绛尘,道:“好吧,如有什么意外,可来找我。”
他坐镇于尸陀林中央,不能离开太久。待人走了,谢逢殊才问绛尘:“他认识你?”
“曾有过一面之缘。”绛尘不愿多说,转而道,“刹达说无人出林。”
谢逢殊道:“或许有魔修助力,他没有察觉到?”
绛尘道:“刹达耳目与八十八座佛塔通感,可能性很小。”
嘲溪有些不耐烦地开口:“这林内现在不就九个人,先挨个见过去不就好了。”
虽然费时,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三人对视一眼,往塔林深处走去。
尸陀林内的活物除了僧侣,大概就是塔顶上的秃鹫了。它们成群结队在塔上睡觉,见谢逢殊他们过来,便死死盯着几人看一会儿,好像在判断对方是不是可食的腐肉尸骸。过好一会儿才闭上眼,重新缩着身子打盹。
三人于林内走了一天,也只见了五六个修行的僧侣。他们年岁有大有小,身上的灰色僧衣被风沙侵蚀得破破烂烂。大多数都在闭目参禅,连有陌生人都不在意,只默然望上三人一眼,便重新开始禅定。
他们身边皆是白骨,是至死未曾顿悟,赎清罪业之人。
谢逢殊只知道给燕南命盘之人或许是尸陀林内的人,其余一概不知。现在也不可能凑上去问一句:“你最近是否偷偷出过尸陀林去了西南?”只能在心中默默记住见过的几位僧人长相。
转眼之间,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一轮孤月高升天际,悬于西北大漠之上。
三人找了一个避风的浮屠塔坐下休息。谢逢殊先开口道:“见了六名僧侣,你们觉得如何?”
没等绛尘和嘲溪开口,谢逢殊先自言自语般道:“我觉得都不是。”
绛尘问:“为何?”
“眼神吧。他们见我们就好像和看到这荒原、秃鹫、佛塔一样,一点波澜都没有。”
谢逢殊想了想,最后叹了一口气:“虽然这么说不吉利——就像看死人一样。”
“不是我们像死人,是他们像死人。”嘲溪冷声道,“在这样的地方待几十年,几百年,不能走不能笑,日复一日念忏悔文。身边有人死了,还要看秃鹫分食尸身。这样还不同于死人吗?”
一朝入魔,周身苦海,愚痴狂恶,不得解脱。
谢逢殊当初在书本之上看到尸陀林,寥寥几句,他还未有更多的感触,此刻身临其境,终于感受到了其中险恶苦楚。
佛修以慈悲著世,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谢逢殊脑内思绪繁杂,一边觉得这里面的僧人有些可怜,一面又想或许他们真的犯了恶业呢?
恶业之下,若有无辜众生殒命,岂不是更可怜?
他这么想着,又忍不住想到了绛尘。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对方幸好没来这尸陀林受罪。
他这念头有些莫名其妙,谢逢殊自己却没发现。寂静之中,他不自觉地去看绛尘,没承想对方也在看他。
对视之间,绛尘见他神色怔然,问:“怎么了?”
谢逢殊问:“这里的人都犯了什么业?”
绛尘摇摇头:“不一定,佛修修行,共有十重四十八轻戒,杀盗淫妄饮,贪嗔痴慢疑……哪一个都有可能。”
那你呢?
究竟是犯了什么罪业,须三天诸佛每日一问是否知悔?
谢逢殊忍了又忍,还是没有问出口。绛尘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道:“我犯业诸多。”
谢逢殊霍然抬头,绛尘眉心微蹙,似乎是在回想,慢慢道:“杀生业、妄言业、贪嗔痴……”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
虽在细数自己昔日罪业,但绛尘语气平静无波,既无苦楚,也无悔意。
谢逢殊听得一头雾水,本想让绛尘解释清楚,又觉得自己在戳人伤疤,刚想安慰一句回头是岸,又听到眼前的和尚缓声开口,声色低沉——
“还有,色欲业。”
……什么玩意?!!
第20章 尸陀林4
谢逢殊被三个字震得几乎魂飞魄散,连话都说不出了,半晌脑子里只想起来一个——成何体统!
谢逢殊震惊之余,一股酸了吧唧许的怒气从心里冒出来,不算多,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大概是因为自己一直以为对方是松间孤雪不染尘,没想到人家早就在这红尘染了一身风月,还犯了业。
简直……简直……反正不成体统!
好不容易六神归位,谢逢殊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地来了一句:“绛尘法师这七百年真是……丰富多彩。”
绛尘:“……”
旁边的嘲溪很不给面子地发出一声嗤笑。
实际上前面绛尘说了些什么谢逢殊都快忘了,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色欲业。绛尘的眼神还在谢逢殊身上,谢逢殊却下意识低头,不知道该把目光落在哪里,最后转转换换,还是落到了绛尘的左手上。
对方的手骨节分明,轻搭在白色的僧袍上,腕间一串黑檀佛珠松松悬着,看起来干净疏朗。
谢逢殊不自觉想到那天绛尘伸手蹭自己耳际时,对方手上传来的微凉触觉。
谢逢殊那点酸气又忍不住往外冒了,他有些坏心眼地想:这人是个和尚,又一副不染半点春水的纯情相,又在深山老林待了几百年,也不可能见到人。
莫不是被什么妖怪给骗了吧?
谢逢殊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迂回着开口:“对方是妖?”
“是。”
啧。
谢逢殊手撑在浮屠塔边,歪着脑袋刨根问底:“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和别人打赌,能否进我的庙不被吃掉。”
绛尘看谢逢殊一头雾水的样子,居然有些无奈地蹙了蹙眉,道:“有山中其他妖物和他说,和尚专吃妖怪。”
啧啧,这得多傻的妖怪才能信啊。
可绛尘虽然皱着眉,却目光平和,眉眼温和如水。谢逢殊撇撇嘴:“那这人——这妖现在在何处?”
绛尘没有回答。
谢逢殊等了片刻,终于察觉出来了些什么,不再问了。他直起身子看向绛尘,道:“你们佛法里说欢爱之事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无须介怀。”
荒野之上天似苍穹,孤月垂光落于绛尘眼睫,照得他不似凡间客。
人间无地着相思。
谢逢殊那股酸消失得一干二净,心里居然有些难受起来,他望着眼前人,半晌之后开口道:“对不住——我不知前尘,不该妄言。”
谢逢殊自嘲一笑:“怪我,这一生好像没有喜欢过哪个人。”
一片寂静之中,绛尘垂目,最终低声道了句:“嗯,我知道。”
*
第二日一早,三人接着于尸陀林寻人。昨天三人已经见过了六位行尸走肉般的僧人,如今还剩下三位,干脆一人一头分别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