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尘神色不虞,并未答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谢逢殊识趣地开口:“不知道燕南他们有没有事,我们回……”
话还没说完,嘲溪忽然开口。
“坑里好像有东西。”
他们位置有些不同,嘲溪落在了天坑边缘,绛尘和谢逢殊稍微往里。听到这话,谢逢殊往前走了几步,口中道:“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清深坑下的场景。
谢逢殊瞳孔微缩,脸色在短短一瞬剧变。
天地之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山风穿林,寒意彻骨。
不知过了多久,谢逢殊抬起头看向绛尘和嘲溪,面上全是震惊之色。
“不可能——”
没等面前的两人答话,他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怎么可能——”
说到一半,他自己先说不下去了,又垂目去看天坑。
石坑里是上百具尸骸,有大有小。因为时间太长,血肉尽消,只留下了无数白骨和偶尔一点破破烂烂的褚兰色布衣,在深坑之中相互交叠。看起来可怖非常,也说明他们已经离世很久了。
而尸骸之中,最上面那一具却又与其他不同。
他身量看起来不高,同样白骨森森,因为时间过久,手脚和肋骨有些已经碎了,看起来有些残破不堪。
唯一完整的,是他颈间有一个暗银色的长命锁,婴孩拳头大小,用银圈穿着,挂在胸口。
第15章 巫褚10(上)
他们这几天看到的巫褚一族,到底是人还是鬼?
谢逢殊见过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他们在篝火前喝过酒。来敬酒的时候,还有几个男人紧张得说话都有些结巴,最后只对谢逢殊爽朗一笑,仰头干掉一大碗酒表达自己的尊敬。还有那些围坐在竹楼的阶梯上盘发唱歌的妇人,在三人竹楼前推推攘攘,最后一起仰着头好奇地偷看的孩子。
三个人都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丁点儿鬼气,每个人都鲜活又纯粹,干净得像这山间的溪流。
可如果是人,那这满坑满谷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或许谢逢殊没有把握,但燕南那个独一无二的、他母亲留给下的长命锁谢逢殊见过多次,绝对不可能认错。
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变故连生,谢逢殊脑子里漫无边际,又好像一片空白。他忽然又想到:如果巫褚一族真的已经全数丧命于此,那么妖魔宗这个活人做祭的阵法根本毫无意义才是。
难道他们没发现?
不远千万里挑上巫褚一族做祭,却不知道对方已经灭族,可能吗?
诸多问题犹如一团乱麻,谢逢殊头隐隐作痛,忽然听到眼前的绛尘喊一声:“谢逢殊。”
他抬头,对方眉心微皱:“回神。”
“……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奇怪。”谢逢殊收拢心神,冲着绛尘万分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绛尘看着他,突然道:“或许这里的燕南和族人确实死了,但我们遇到那些还没有。”
他这话说得古怪且没头没尾,谢逢殊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绛尘接着开口。
“枯骨重生,天地轮转,非星罗命盘不可为。”
这话犹如惊雷,谢逢殊心神剧震,脱口而出:“你是说——”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嘲溪突然道:“变天了。”
三人一起抬头。
天上雷鸣忽起,响彻天地。黑压压的魔气不断翻滚,如同乌云聚于头顶,遮蔽天日,仿佛要吞噬这无尽的山野与光亮。
黑云压城城欲摧。
巴音死前以命催阵,而今阵法已动。
三人对视一眼,绛尘低声道:“先回村。”
他们已经顾不得暴露身份,掠风而行,往巫褚村落而去。
村落之上的魔气明显更为浓郁一些,天地昏暗,狂风四作。三人落于村中,已经听到了孩子惊惶的哭喊声,夹杂着大人的低声安抚。
可是就连这些安抚声里都夹杂着惊慌失措。
燕南在村中的空地上,正把燕夏推到一位年纪稍大妇人怀中,又转身大声用巫褚族语疾呼什么。在他的呼喊声中,女人和孩子都进了屋中,男人们手持着弓箭或长刀,警惕地围成一圈。
稍微一个间隙,燕南抬眼见到了三人,立刻往这边跑过来,一边冲他们疾呼:“你们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迷路了!”
待至三人身前,燕南先拧着眉对三人大声道:“这天气实在有些奇怪,你们先回屋躲一躲——对了,见到巴音叔叔了吗?”
谢逢殊抬眼看着燕南。
他跑得很急,有些气喘,胸口轻微起伏。束起的细辫在风中扬起,胸口长命锁上缀着的银片被吹得相互碰撞,叮当作响。一双剑眉拧在一起,明明还未成年,却一改之前的稚气,无端生出一股无畏的英勇。
意气风发,青云少年。
燕南说了一通,见面前的三人没有动作,总算停了下来,一脸茫然地问:“怎么了?”
昏暗的天空之下,谢逢殊视线越过燕南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一间竹屋前。
谢逢殊喉结微动,终于开口,却先问:“族中最近有哪里不对劲吗,特别是你那个叔叔回来之后。”
他没说起那山野之中成堆的白骨,也没问任何刚才自己的任何疑虑。
谢逢殊想,管他是人是鬼,是死是活。我今天就要保住这一对兄妹,这一群人,别说是妖魔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步。
作者有话说:极限赶榜很短,抱歉T^T,(下)要么待会儿要么明天,会把所有谜团揭开
第16章 巫褚10(下)修
天地昏暗之间,燕南一脸茫然地看向谢逢殊:“什么?”
还没等谢逢殊再问,不远处的巫褚族人发出一声恐慌的惊呼。
几人立刻转头,一道黑色的魔气从天上窜下来,仿佛长出了爪牙,朝着人群猛地扑去。
下一瞬,燕南一箭射出,正正射中了那团黑雾,雾气四散了一瞬,又立刻结合在一起,朝着燕南扑过来,燕南刚想取箭,一旁的嘲溪已经一鞭劈碎了这团魔气。
这只是一个开始,无数团魔气开始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疯狂地卷蚀着人群。
它们本就不是实体,斩不绝,杀不尽,刚用刀劈开,又立刻成形反扑。场面混乱,几人看护不及,已经有人被魔气吞噬,发出凄厉的惨叫。谢逢殊一刀斩开面前的魔气,掠足往那边疾奔去。
已经晚了,魔气散开,那人已经成了一具白骨。
谢逢殊胸口急促地起伏,咬牙喊了一声:“绛尘!你刚才的莲花呢!”
“没用的。”回答他的是嘲溪。对方大声喝道:“太多了!”
确实是太多了,谢逢殊此生没有见过这么多魔气,遮天蔽日,黑压压的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必须要找到阵眼。
谢逢殊又去喊燕南;“你叔叔回来到底去过哪!”
燕南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模糊不清:“我不知道!”
谢逢殊环顾四周,边疯狂回想见到巴音的当夜,又接连有人被魔气吞噬,有孩子凄厉的呼喊传来,已经有魔气往屋内去。谢逢殊一个燃符抛了过去勉强阻挡,绛尘也已经至竹屋前。
而此刻,燕南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神像!蚩尤神像!”
谢逢殊随即将目光落到了那尊蚩尤神像身上。
此时他才发现,魔气铺天盖地,肆虐横行,却偏偏在蚩尤的石像处有了短暂的空缺。
谢逢殊提刀跃身而起,一刀斩向神像。
封渊寒光凛冽,煞气横生,居然将石像直接拦腰斩断!蚩尤持斧怒目的上半身缓缓落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天地之间,万物都忽然停住了。
那是一种古怪的安静与停顿,好像整个空间被人施了诀,连狂风都仿佛停在了半空中,但这个过程只经历短短一瞬,随后无数魔气忽然之间在半空中爆裂开,被山风席卷得一干二净。
谢逢殊猛然松了口气,收回刀想往受伤的人群处走,绛尘忽然拉住了他。
“等一等。”
谢逢殊刚想问怎么了,目光越过绛尘,又停住了。
眼前消散的不只是魔气,无数握刀持弓的巫褚族人也慢慢淡化在了山风里,随后是屋舍、菜地、竹林……好像一堆沙石,被风一吹就刮去了痕迹,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没有村落,没有族人,也没有什么竹林遍野屋舍人家,眼前是一片山野,没有什么古树,大多是刚发的草木,刚没过长靴。
原地只留下了谢逢殊、绛尘、嘲溪三人,还有眼前的燕南。
半晌,谢逢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怎么会——”
“谢大哥,你不是知道了吗,我们都死了啊。”
燕南笑了笑:“魔修阵法的阵眼在石像里,星罗命盘的阵眼也在石像里——虽说相隔一百年,但时间倒转,它们又重合了。”
说话的时候,燕南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他身上的一些血肉开始溃烂消散,露出了森森白骨,特别是右手,已经只剩下了一具骨架,从宽大的褚兰衣袖里露出来。唯一完整的只有他颈间的长命锁,空空荡荡地挂着,风一吹,在旷野之中轻轻作响。
谢逢殊声音低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南答:“其实你们经历的很多都是真的——一百年前,因为族长之位,叔叔负气出走,遇到了那些东西。
“它们大概是告诉他,能帮助他拿回族长的位置。叔叔相信了,就把自己的木牌给它们做信物,还把它们带进了山。”
结果,上百的巫褚族人被妖魔宗当作了祭品,磨牙吮血,啃食得只剩下累累白骨。
燕南当时才十七岁,每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什么时候能猎到熊成年,结果他等到的是亲眼目睹全族的灭亡,自己也死在那个时候。
他心有不甘,不愿轮回,凭着残魂之中一点还算能用的力气掩埋全族的尸骨。
死于非命的鬼魂能有多大的力气呢?燕南偏偏不服输,一点一点慢慢刨土,一寸一寸移动尸骸,让族人入土为安。最后一抔土扬下的时候,死在山火里的枯木都已经有了新芽。
至此,孤坟旧鬼,伶仃百年。
寂静之中,燕南右手的白骨在风中空空荡荡,他似乎明白谢逢殊他们还想知道什么,接着道:“前一段时日,一个人忽然来找我,他拿着一个罗盘,说能让族人们回来,还有燕夏。条件是帮他把你们带进山……”
说到这燕南看向绛尘:“他说里面有一个白衣的和尚,让我从他身上偷一盏灯。”
寂静之中,嘲溪道:“你明明知道罗盘的阵眼在蚩尤神像里。”
“他说我们供奉神像千百年,蚩尤像有不少灵力可用,能助力命盘运行。”燕南轻声道,“但是刚才……我没办法看着他们再死一次。”
“他们叫我斯布,我生前已经没保护好他们了,死后总要做到吧。”
他看着三人,低声道:“其实好几次我让燕夏看着你们,就是为了趁机拿灯,偷酒那天晚上我也没有睡着。”燕南顿了顿,“可是我想,你们是真心拿我当朋友的,我不该这么做。”
燕南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再也没了昔日那股少年洒脱,只低着头笑了一下:“谢大哥,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真的太想他们了。”
良久之后,谢逢殊答:“你没有对不起谁。”
他声音有些哑,看向燕南,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也没有对不起族人。”
除此之外,谢逢殊好像什么都说不出了,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绛尘。
绛尘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燕南,问:“来找你的人是魔族?”
“不像,他蒙着脸,一身黑色的长袍,但是给我的感觉不同。”燕南迟疑着开口,“他说话很温和,身上的味道和你一样——有点苦,又有点香气。”
檀香气。
“还有呢?”
“还有……他递命盘给我的时候,我看见上面好像纹了很多黑色的字,密密麻麻的,把他手上都纹满了。”
燕南看向谢逢殊:“是谢大哥刀上那种字。”
梵文。
良久以后,绛尘点点头,朝着燕南走过去。
谢逢殊立刻想起了绛尘在寺内所说的“修道无慈心”,迅速越步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绛尘抬眼看向谢逢殊,淡然答:“他凭一缕残魂,于世间已经待得太久了,消尽前尘,渡化此生。”
他说的是实情,谢逢殊知道,但他却不想让步。燕南心有执念,魂魄不全,又困了几百年,已无轮回的机会,绛尘所说的大概就是让他灰飞烟灭。
僵持之中,谢逢殊先服了软,低声道:“至少再等等,至少——”
至少,燕南挂念的族人和妹妹还在这里。
谢逢殊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身后忽有一道声音传来:“算了吧,谢大哥。”
燕南带着一点松快的笑意,反而安慰谢逢殊:“我已经待得够久了,是该走了。”
他周身腐肉白骨,笑起来却依旧漂亮,眉眼即山溪,不染世间尘。
“我已经见过他们了,此生无憾。”
谢逢殊面色怔然,许久之后,终于放下了手。
绛尘看了谢逢殊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未开口。他走到燕南面前,抬手作偈,轻颂了一声佛号。燕南的眉间忽地多了一道金色莲纹,流动着往他全身而去。
金光之中,燕南的白骨慢慢消失,重新变成了完好无损的身躯,随后,燕南整个身躯慢慢变淡,于半空中如烟如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