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尘音色低沉:“你身上有伤。”
谢逢殊才后知后觉感到自己浑身酸疼,实际也不算大毛病,胸口的疼痛也已经好多了。但对方这么一说,他又不动了。
淡淡的檀香气萦绕,绛尘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带着些许温热,谢逢殊感觉自己浑身都松懈下来了,一股倦意重新袭来,只想靠在绛尘腿上再睡过去。
可惜不凑巧地,嘲溪回来了。
他先看到两人的姿势,又看到谢逢殊已经醒了,顿时脸色一黑:“醒了还趴着做什么,赶紧起来!”
谢逢殊立马直起身,差点撞到绛尘的下巴。绛尘微一仰头,等谢逢殊自己坐稳了,才把手从对方肩头移开。
谢逢殊尴尬地清咳了一声,问:“刹达呢?”
嘲溪道:“死了。”
谢逢殊瞪大眼睛:“怎么死的?”
他这话一出,余下两人都安静下来。谢逢殊本是脱口而出,见状直觉不对,一点一点开始回想。
过了半晌,他终于又重新迟疑着开口:“……我杀的?”
绛尘看向他:“你记得?”
“……记得一点。”谢逢殊语气里带着不确定,“好像能看到我杀了他,但是很模糊,更像是……我看到的。”
谢逢殊一哂:“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总感觉记忆中拿着封渊的已经不是我了,我居然能杀一个无色天的佛修——”
谢逢殊一顿,幡然醒悟,重重一拍大腿:“我居然杀了一个无色天的佛修!”
嘲溪被他吓了一跳,怒道:“知道了!吼什么!”
谢逢殊没空搭理他,自顾自地碎碎念:“完了完了,这下上哪说理去,我把刚才和你们说的话与司法天神说一遍他能信吗?”
谢逢殊想到符光君裴钰那张脸,只觉得两眼一黑,浑身的疼痛都没了,直起身嘴里跟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得赶紧先去天庭认个错,你们各回各家,万一有仙界的人找就说不认识我……”
他还没说完,绛尘忽而打断了他,开口道:“谢逢殊。”
见对方看了过来,绛尘摇了摇头:“刹达已入歧途,不算佛修,不必担心,你回无明山就好。”
谢逢殊冷不防听到这话,直愣愣点了点头,后又察觉出不对,问:“那你们呢?”
“嘲溪回明镜台。”
谢逢殊心中的疑虑扩大,盯着绛尘追问道:“那你呢?”
绛尘沉默片刻,最终开口。
“渡厄境,妖魔宗。”
作者有话说:暂时不会觉醒啦~还有段甜甜
第24章 尸陀林8
太阳已经完全下了山,刚才的尘嚣已经被夜色吞噬干净,有秃鹫盘旋于空,试图啄食荒原上的尸体,却又忌惮不远处的三个人,迟迟不敢降落。
绛尘看着腿上昏睡的人,伸手替他拭去脸上的血迹。
他动作很轻,似乎在擦拭什么易碎的瓷器,嘲溪看不得这个,有些牙疼似的转开头:“现在怎么办?谢逢殊入魔杀了一个佛修,必定已经惊动了三天。”
绛尘道:“三天若问,自有我作答。”
嘲溪扫了一眼绛尘腿上的人:“那他——”
绛尘擦去谢逢殊脸上最后一点血迹,抬眼道:“什么也不必讲,让他回无明。”
嘲溪一怔,还没说话,绛尘又开口道:“我要去渡厄境。”
嘲溪原本靠在浮屠塔上,闻言立刻站直了身子,皱着眉道:“你疯了?”
“如果封寂已经重生,星罗命盘又是妖魔宗所窃,他对上古之事耿耿于怀,今日不除,必有后患。”
嘲溪道:“就算封寂已经重生,想用星罗命盘逆改天命,也已经没了成千上万年的妖力……”
绛尘垂目看着腿上的人:“谢逢殊有。”
他似乎想起了往事,语气微冷:“七百年前明镜台,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他这话一出,嘲溪面色也难看起来,过了许久才开口道:“谢逢殊的金丹……到底在哪儿?”
绛尘没有回答。
*
这些弯弯绕绕,谢逢殊当然不知道,他当时已经人事不知,现在醒来一听到绛尘要去渡厄境,直接蹦起来盯着眼前的和尚,语气惊疑不定:“去送死吗?”
在他看来,一个还未飞升的和尚去渡厄境,无异于闯龙潭虎穴,谢逢殊急得慌,苦口婆心道:“当初是我把你们拉来陪我寻罗盘,怪我,可如今此事牵扯甚广,已不是你我能处置的了——”
绛尘摇摇头:“与这件事无关。”
他偏过头,眼神从谢逢殊脸上移开,语气平静无波:“是我昔日与妖魔宗的私人恩怨,与你无关。”
谢逢殊愣了片刻,满心急切好像被一盆水咣当浇了个透心凉,他被气笑了:“我带你出的山,进西南,入漠北,一路走到这,如今你跟我说与我无关了?”
他没控制好语气,绛尘轻轻蹙了蹙眉,似乎不解谢逢殊为何生气。
“谢逢殊。”
月色之下,绛尘的语气好像又和初遇那天重叠了,一样的清清冷冷高不可攀。
他看向对方,道:“回去吧,大道三千,这世上多的是你管不了的事。”
他这句话确实是有些冷淡无情了。
“……行吧,”谢逢殊一点头,连绛尘也不叫了,“尊者一路顺风。”
语毕,谢逢殊转头就走。
他连方向都没看,漫无目的急促地走了几十步,又被夜风吹得冷静下来。
他停在原地,那股子怒气被吹得七零八散,变成了心中空茫茫的雾气。
谢逢殊想:我生什么气呢?
就像他说的,那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他做什么?
可惜越是这么想,谢逢殊心里越是发苦,他心道:去他的,这一路我们好歹也算是同甘苦共患难了吧,如今连个商量都不打就一拍两散了,什么玩意儿啊。
其实若平心而论,这就是绛尘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样子。
虽修慈悲道,最是无情人。
可不知为何,谢逢殊心中却隐隐有一道声音传来——不是这样的。
在西南的时候,自己因为怕蛇蹿到绛尘身上,偷酒的时候摔下来被对方接住,还有方才自己趴在绛尘腿上,对方身上传来的气息。
都是暖的。
这样一个人,不该是这样无情的。
何况他不是还喜欢过别人吗?
……哦,对,他喜欢过别人。
谢逢殊想到这一层,忽地心一沉,坠在胸口,空空落落的不得劲。
他看着眼前漆黑无边,想:我这是怎么了?
这边嘲溪看着谢逢殊远去的身影,微微一耸肩:“生气了,狗脾气。”
嘲溪看着绛尘,道:“我以为你会——”
他说到这就停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绛尘目光落在谢逢殊的背影上,眼中雾霭沉沉。
“不能让他再死一次。”
嘲溪也不说话了。
林内其他罪僧一直没有动静,即使刹达死了,浮屠塔还在,他们依旧走不了。
绛尘不关心这些。
谢逢殊一夜都没有回来,他也一夜没有闭眼,看着逐渐亮起的天光一点一点将夜色蚕食干净。
直到太阳完全跃于天际,绛尘终于开口,声音低哑。
“走吧。”
嘲溪与他一同起身,往尸陀林出口去。
他们来时将马匹留在了尸陀林入口,两人走到一半,刚看到马匹的影子,又一起停住了。
入口处,三匹良驹垂头挥尾,不耐地刨着地上的黄沙,旁边有一个雪衣玉冠的男子,正百无聊赖地一点一点喂马草料。
见他们过来了,谢逢殊喂完最后一点草料翻身上马,随意拍了拍手:“哟,还挺早。”
见嘲溪和绛尘都没说话,谢逢殊先笑了笑,看向绛尘。
“我想了一夜,既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也答应过要渡你飞升,如今还没做到,我不能走。”
绛尘看着他,半晌才慢慢道:“我不需……你渡我。”
“我才不管呢。”谢逢殊万分无赖地一偏头,腿搭在马背上一晃一晃的,“反正我已经起了誓,堂堂凌衡仙君,不可失约。”
绛尘静静地与他对视许久,谢逢殊目光始终不偏不倚,一副心如磐石的模样。
最后,绛尘一言不发,走过去解下一匹马的缰绳。谢逢殊低头看他,问:“我们去哪儿?”
他的这句“我们”说得如此熟稔,绛尘顿了顿,答:“妙香。”
一旁嘲溪看了两人一会儿,突然道:“我就不去了。”
谢逢殊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他,嘲溪皱了皱眉:“佛气太重。”
妙香乃南方小国,举国重佛,被称为佛国。每年三月在皇都设水陆道场,引焰燃灯,供养十方僧众诵经说法,整整三日不歇,算得上是举世盛会,据说还曾引三天神佛现身说法。虽是传闻,但那三天确实是佛气最为鼎盛的时候。
而进渡厄境的入口,也在妙香,且只在那三天之中佛气最盛之时可以开启。
大概设阵之时是想用佛法镇压住妖魔宗,但天地佛气最盛之时,开启世间最恶之地,听起来真是玄妙得很。
绛尘想进渡厄境,必定要去往妙香等法会开始,而谢逢殊是个仙君,自然也不必担心,只有嘲溪是妖,若是平时还好,法会的佛气对他来说确实有些难挨。
嘲溪也不多说什么,利落地上马看向两人,先是看着绛尘道了句:“保重。”又转头看向谢逢殊。
他眉头微皱,看了谢逢殊许久,谢逢殊本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结果到了最后,嘲溪只有些不耐烦地道:“有危险记得躲远些,修为不够脑子又傻,别把命搭进去了。”
这话不好听,但勉强也是关心,谢逢殊收下了,又突然道:“我昏迷时做了个梦,梦见了你和你的同门们。”
“你带你的小师弟偷酒喝,被师父和师姐抓到了,你师弟喝醉了,还从坡上滚了下去。”
谢逢殊说得自己笑了起来,他忽然问:“我以前见过他们吗?”
他眼中已经满是探究,嘲溪看着他,喉结微动,道:“或许吧。”
语毕他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又转过头看向谢逢殊,似乎想叫他一声什么。
但最终,他只叫了一声“谢逢殊”
等到谢逢殊看向他,嘲溪已经转回身背对着谢逢殊,轻声道:“走了。”
语毕,他一人一马,往黄沙漫天处疾奔而去。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大概是是我最喜欢的暧昧环节~
第25章 妙香1
妙香于南方称国,独立于中原之外,疆域并不辽阔,却传闻有大寺八百,小寺三千,遍布妙香全境。而妙香国人几乎每家每户都供奉着佛像,上至老妪下至垂髫,人人都会诵几句佛经。
三月法会已近,皇城内街上的商铺店肆都已经燃灯焚香,每家店前都挂着佛幡,微风一起,长街处处幡动,衬着白墙青瓦,别有一番妙景。
天刚一透亮,随云客栈就已经早早开了门,近日外来的僧客众多,生意好做,跑堂伙计先替柜上的佛龛拂尘,又利索地擦了桌椅。等他到门口整理经幡时,远远的长街之上,已经来了两道身影。
刚开始时他并未察觉,直到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店家,你这可还有房间吗?”
生意上门,伙计先赶紧回了声“客官,有!”,才转过头去看来人。
他先看见的是一个素白僧衣的和尚,神色漠然,看起来不太好接近。旁边一个雪衣银绣的公子哥看起来就和气多了,笑眯眯地又道:“那劳烦你替我们开两间上房。”
虽然不清楚两人是什么来历,但妙香的人向来对佛教中人尊敬有加,伙计先对着僧人恭敬地行了个佛礼,才热情地引两人入店。
“客官是来参加法会的吧,那你可来得正是时候,再晚来两天,全城都找不到空房啦,房间在楼上,您留神台阶。”
谢逢殊跟着人上了楼,在对方絮絮叨叨的空档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绛尘,又在对方即将转过头的时候立刻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跟着往楼上走。
虽是一同来了妙香,但两人一路上说的话加起来还不超过十句。
刚开始是因为谢逢殊这人心眼芝麻大小,绛尘想把他中途丢下的事被他在心里狠狠记了一笔,连着几日都没怎么与对方说话,等如今没那么生气了,反而又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了。
而绛尘天性话少,谢逢殊不开口,两人之间更是安静万分。
谢逢殊在心里叹了口气,啧,烦人。
就这么会儿工夫,两人已经到了客房门口。
客房在二楼最里,两间房相连,伙计推开门,里面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干净整洁,乍一看与别处客栈并无不同,仔细再看便能发现,墙上挂着的字画皆是抄写的佛经,朝东的位置还供奉着佛像。
谢逢殊收回目光,将手中的碎银递给伙计,笑着道了声“多谢”。
伙计连忙摆摆手,笑道:“公子客气了。”
说完,他又将谢逢殊递过来的钱拨了一半还回去,看了一眼绛尘。
“本店的规矩,法会期间有尊者住店,是不收房钱的。”
他们崇佛之仪已经成了习惯,谢逢殊犹豫了一下,没再坚持,倒是绛尘抬眼对着伙计做了个佛偈。
伙计连忙回了礼:“尊者客气了,有什么事二位尽管叫我,对了,法会期间本店的饭菜皆是素斋,二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