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都记仇不错,可这一位还真记了个几百来年……
脑子有些晕,我撇眼看看自己,容泽方才抽过的数鞭混着之前伤口开裂,身下染的血倒是同白无常如出一辙了,活脱脱两只血人儿,只不过我还没像他那样被戳个对穿眼儿。
当时阿玉在楼熙身子里时,还替我煮粥补血,现想起来,都觉得遥不可及。
也不知道阿玉此时怎样,容泽口气里似乎他并不怎么好。
“怎么不说话了?”背上突然一轻,却不想眼前又垂下一截鞭子,是老闺秀取了她这宝贝出来,啧啧,看样子她那一腔子怒意还是没全部发泄干净还是怎生?
我实在是没力气说了……
“玉枯舟其实很好,不论修为抑或是样貌皆非凡品,甚至比九重天上那群道貌岸然的年轻仙君好到哪儿去。只不过……他是个断袖。”意料中的疼痛再次裹着风落在旧伤口上,“怎么本宫好不容易窥得一个如意郎君,也是个这样的景况。夜兮白,你就不觉得恶心?本宫瞧着你可是浑身上下忍不住地激灵恶心!”
身子骤然被卷带飞起,而后眼前黑了一黑,再睁开眼就是满目金星,容泽与伏在地上的白无常已经成了我的对面,原来是老闺秀把我丢了过来么。
你当是沙包啊老姑婆!
全身骨头已经不是个散架可言,我错眼,隐隐约约见得之前我趴的地面上血迹里有淡光闪动。
容泽在那头笑得狰狞,慢慢踏步朝我走来,“怎么样,要死不死的滋味如何?”
这时我瞧见白无常皱着眉晃晃悠悠站起来身子,手中微光闪过,一柄薄如蝉翼的长剑露出形状来。
容泽再次举起长鞭,我五脏犹如刀绞,却站不起身来。
白无常手中剑点了点我之前淌在地上的血,又颤颤巍巍提起来指向容泽背后。
长鞭迎面而来,我仰头先喷出一口污血。
有轻微的利刃没体之声,我浑浊着双眼瞧着容泽手中长鞭软软垂下,白无常手里的长剑在她心口透体而出,滴着鲜血,闪着荧光。
容泽滞滞地转身,七窍迅速涌出血来,而白无常捏紧了剑柄抽出,又再次钉进容泽的心脉上,一面喘着粗气叹声道,“剑上沾了大乘佛气,专门对付你这等心神堕落的老姑婆仙家,怎么,方才抽兰草抽本无常抽得恁爽利,现下元神灼烧的滋味如何?”
容泽口中“嗬嗬”不已,却怎样也喊不出声,我终于见到她伤口处有明亮火光冒出。
容泽渐渐歪倒在地,一滴血也没出,她伸出手想捉住甚么,五指尖利逐渐凸出成骨,又转而成灰,终于整个曼妙身躯也慢慢萎靡成一团灰烬,那柄剑还一直插在灰烬上。
活得嚣张跋扈,死得凄惨落魄。一代天女现如今看起来也状似魂飞魄散。
看样子她并没有我这么命硬。
唔,我那血还真是厉害,日后取了做暗器不错……
白无常骤然跌倒在地,微微吸气朝我嘶道,“兰草……你过来。”
我抖着身子站起来,浑身如遭重锤,慢慢挪直他身边时,却见得白无常苍白着脸,近乎透明,“兰草,现在……你去找迦叶。当初你昏迷时,玉枯舟陛下已经叫容泽的伏兵捉住,饕餮伏诛,现在只有你去找迦叶……才能救得了玉枯舟。”
阿玉被九重天捉住,我心头又哽了一团气,呼出不得,只好沙着嗓子问白无常,“我该怎么办?迦叶又在哪儿?”
白无常骤然颓下了脸色,“我也不知道……方才给那虎姑婆的一剑,已经用上了老子毕生修为,现在连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了……”
我垂头丧气跌在他身边,“遇上你可真是倒霉催的,你瞧我会不会失血过多死翘翘?”
白无常啐我一口,“本无常被老姑婆捅了两个对穿眼儿还没失血过多,才挨了几鞭子你就在这儿瞎嚷嚷,当心待会儿真招来个啥妖怪一口吞了咱俩。”
我苦笑,他也是。
迦叶啊,你在哪里……
身边原来我趴过的地面上血渍骤然闪耀起来,光辉四起,星星点点,我不禁心中一抖,看着白无常,“不会真是甚么妖怪要来了罢?”
白无常低头凝视半晌,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不是,救星来了……”
十分戏剧性的,面前突然一阵清风檀香袭来。
耳边响起梵唱与钟鸣,还有一声佛偈。
一道洁净身影翩然落下。
不必瞧也能察觉来人身上仙气何等缭绕,已至炫目。
绮年玉貌,与我如出一辙的面容,两者气质却存着天壤之别,一个市井混迹多年积习难改,一个生来就坐卧云端高高俯视众生。
我虎着脸拍拍已经被容泽差点儿抽成烂布条的衣衫,“迦叶……”
这和尚说到底还是留了头发的唇红齿白少年郎,否则阿玉心系了多少年的美人儿居然是个秃驴那也太说笑。我曾经设想过千次万次,却真他姥姥想不到会是在此情此景下同他第一次会面。身旁白无常倒是恭恭敬敬地阖掌道了声阿弥陀佛,“一别经年,迦叶尊者别来无恙。”
迦叶仙气腾腾地回了白无常一礼,“檀越亦是风采依旧,只是今日狼狈,实在前所未有。”
白无常龇着牙疼得要命,却还是伸手来磕了磕我没处好肉的手掌,亏他这时还有力气调笑,“兰草呀,你还有甚么心愿未了,赶紧同尊者说了,好让他帮你忙。”
一见那张悲天悯人的脸转过来我就瞬间头昏脑重,若说是还有甚么心愿未了的话……
我试着把个眉头挑得高高故作姿态,“让小草爷我反上阿玉一次,成不?”
这话说得……我已经自问不能再猥琐了。
迦叶却并不嗔恼,只朝白无常伸出手去,“一切有因,也必然有果,檀越心中所系也必然能完璧归赵。”
白无常气虚虚点头,仿佛松下一口气,脸色也瞬间萎靡下去,显是已经透支过度。
这机锋打得委实巧妙,我半句也不曾听懂。
一束光芒忽然自迦叶手中探出,轻纱一般缠上白无常的身子,我眼见着白无常的身子逐渐飘忽下去,直至变作一束光倏然飘进迦叶宽大广袖中。
“你作甚么?”我惊起皱眉。
迦叶淡笑,“自是救他。”
胸前忽然热了起来,我一摸上去,却是海螺挣脱了线头,与盛了黑无常魂魄的瓶子一同飘飘荡荡飞到了迦叶手心,他手掌翻覆间,两样物事已然不见。
我斜着眼瞥他,“哦,法力无边的……情敌、不秃的秃驴。”
迦叶脸色从容,缓步走到我身边,身后一步一生花,到我身边时,背着光影的他却骤然轻声叹了口气。
“……”迦叶刚要做声,我却陡然听得他身后传来一声尖锐呼啸,还没来得及撇头看,便见迦叶抬手轻挥,那姿势流丽无匹,如若轻轻拂去衣裳不小心染上尘埃。
我歪过头去,一堆灰烬裹着白无常之前杀容泽的剑停在迦叶身后,颓然落下,“锵”一声,灰烬彻底散作了尘埃。
迦叶再递进半步,启口道,“你知道你是甚么么?”
起初我还是挺怕他的,现在身边空无一物,偌大南海也仿佛只剩下我俩,一站一坐,一高一低。
古怪的是俩一模一样的角儿。
第7章 结局
我笑眯眯看他,“我是孽障。”
若我本是一株半月苍兰,又沾染你一星灵气才得了机缘长成你这副模样,那我宁愿不要。
迦叶不语,点点头,神情依旧悲天悯人。
少顷,我听见他嗓音淡淡,“论起来,我与你已经有八百来年没见了。”
我揉揉肩膀开了裂的那处,索性垂眸看着地面,“八百年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甚么,一株兰草也不曾有意识,又怎么会认识您这尊大佛?”
大抵是我无赖地痞的模样太过碍眼,他张口唱经,双手叠了个极美丽的姿势,不久一团朦胧光晕便自他手中团着飞向我。
身上伤口以可见速度愈合起来,伤筋动骨的身子也登时感觉好了许多。
迦叶道,“你是不记得我了。”
我点点头,“若是记得,一定会天天惦念。”吃你肉喝你血那种。
“曾经我也未曾叫过你一声名字,如今我便同他们一样,唤你一声小白罢,如何?”其实迦叶声音好听得很,不似冬寒清透明朗,也不似阿玉跳脱飞扬,却令人十分舒心。
我抿唇不语,心中五味陈杂,好比是脑浆子在冷热酸甜里齐活过了一遍。
先前白无常说让我找迦叶救阿玉,可他却没想过迦叶是我的……情敌!就像路旁乞丐求一碗施舍,施舍他的人却是当初让他成乞丐的那人。
我心底没来由的无法面对迦叶。
“小白,你可知,方才我收过来的三条魂魄会变成如今模样,其中大半因由都须从你身上寻?”
我抬起眼与他对视,继而站起身,这得多谢他方才救治。
“我知道。冬寒因我而死,墨成卿是饕餮让白无常擒我的把柄,而白剪愁是为了我才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我看着面前如对镜自照的脸,“所以说,我是孽障。”
继而我复又跪下,眼觑地面,头回郑重道,“我本就无用,没有智计筹谋,没有法力无边。可是我愿意以自己魂飞魄散为代价,下十八层地狱也没甚么关系。”然后重重磕了个头,抬眼道,“求你去救阿玉。”
迦叶眼中有怜悯。
却摇了摇头。
“我不能去救他,生死由缘,一切有因。”
“况且,你本就无魂无魄,又何来魂飞魄散之说?”
“你原是我自身佛气,却脱胎自己化形。小白,我们八百来年未见。”
“阳曦峰初见,你便对螭吻生了情意,甚至一度私逃去西海,而后又执意与他一同镇压地府,替他疏浚地府怨气。是我心软,封去你所有记忆,将你投在半月苍兰上,只盼今日他出来时心中已经无怨,你也功德圆满,重回我身旁安心修炼。”
“小白,你终究执迷不悟,这又是何苦?”
迦叶甚至流了一滴眼泪下来,划过他面颊清浅,“你是天地间凝聚出的佛气,原不该有自身意识,更不该生情。”
原本就无魂无魄……我捏紧手心,如今这断纹依旧深深横亘。
静音无根,原来当初凡间那江湖骗子并没说错么。
我试着头次御风至九重天。
而迦叶告知我的镇压着阿玉那处却在九重天的偏僻地界,须弥古刹。
虽则我没有从前过往的记忆,迦叶却尽数告知了我。
按他的话来说,是我原本无魂无魄只是一道佛气而已,却有了智慧生了性灵,最初对少年时的螭吻便一见钟情,后来甚至私逃,离了迦叶身边,去了西海整整一百来年的时光,与螭吻腻歪在一处。
换言之,幻境里我见到的不是迦叶,而是过去没有名字的夜兮白。
之后龙族内斗,螭吻上天界寻公道被容泽压下,容泽借机求迦叶镇压螭吻,不待地府怨气彻底疏浚完阿玉便不得再次破印脱困。那时的我得知,便求了迦叶。
他封我记忆,镇我灵识,压我仙灵入血,最后投身到一株半月苍兰中,我由他亲手种下。
再后来,地府怨气肃清,我苏醒,阿玉也出来。
兜来转去,阿玉口中的小叶子是我,我自个儿蒙了几百年的情敌也是自己。这究竟是做了甚么孽。
不过也好,起码我与他自最初就绑得死死。
我只管磕头,死赖着不动,迦叶终究允了我还我仙灵,让我有能力去救阿玉出来。
“小白,你本就没有元神魂魄来自行修复损伤,故而受的伤由来便难得好转。”
“我知道。”
“此次九重天镇压螭吻的那处唤作须弥古刹,是曾经佛祖渡下的仙灵以镇压凶神恶仙。以你全部佛气交换,也不过能换得它开启一炷香时间。”
“无妨。”
“小白,你力竭之时,也就是你这个存在消弭之时,代表着世间不再有你,即使螭吻放出来,也只得形单影只一个。”
大抵迦叶终究还是疼我的,不过阿玉本就在地府被关了一千年,寂寞得够了,他出来左右还能找个伴儿凑活着过。
我抬头,笑眯眯故作正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其实我要的没甚么,足够牵挂的也不多,就是反上一次阿玉。还有我一直想看看凡间塞北到底是个甚么模样,若是就此死翘翘尸身都没有,来日便让阿玉代我去瞧瞧,比不比大海上的日出日落更壮观艳丽。”
于是迦叶叹一口气,换我索得这一身仙灵充沛。
须弥古刹并不难找,随意寻个路边袅袅婷婷的仙子姐姐问一声,便有美人儿脸红耳赤告知,“啊,那个,寻着北斗中璇玑星一直过去便到了。”在我涎脸笑得猥琐时,美人儿仙子又袅袅婷婷跑了开去。
璇玑星下,须弥古刹。
迦叶同我说,换得进去一炷香时间的,便是用自己佛气撑开古刹上佛祖灵气所化的檀伽结界。
可叹我与结界一物从来不大对盘,不是我撞它,便是要破它。再叹这一身轻飘飘眼珠可见的缭绕仙灵,乖宝儿,才得了你来,又得耗了你去,可真舍不得,我还是头次御风还没御得过瘾。
宝刹庄严,却空洞无守,守兵们约莫是嫌其无趣便溜出门耍去了。结界无形有气,如同一朵盛开莲花的印伽飘飘荡荡于古刹之上。
我动作稚拙站在古刹面前,双手交叠出笨重姿势,开始念并不熟络的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