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共有一千八百五十一人,全数关押在星海舟劳教场。之后,劳教场发生过三次越狱暴动,虽均以失败告终,但“那些人”显然不会就此罢休。
“那些人”——档案中特地用引号标出这三个字,让人不禁引起重视,“那些人”指的究竟是什么人?
另一段视频,年代更早,像是尚烽临用精神系统模拟出当时情景,保存下的一段记忆。
环境就是基西雅莲目前使用的那间办公室。窗边站着一个身着帝国灰色军装,体格魁梧的男人,尚烽临走过去,男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悍厉英武的面容,金棕色头发中渗着几缕银丝,瞳孔为深灰色。
正是哈缪上将。金发银瞳,是带有皇亲国戚血统的象征。
“阁下,神会以私设武装部队公然宣布,他们将与驻守军开战,并把我们说成是异教徒,要代理神之威严,处决我们。”尚烽临说的时候,仍觉得荒谬可笑。
“或许已到了道别的时刻了,烽临。”哈缪上将却严肃地说。
尚烽临微微一怔,略有些惶恐地道:“阁下……”
哈缪上将道:“我们的帝国,目前就像一只年轻时凶猛过头,到了晚年就开始疯癫失常的雄狮,它暴戾、疯狂、悲伤、愤怒,然而可以制止它的驯兽员已经不在,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疯癫下去。”
尚烽临屏息静气聆听,哈缪上将的神容在记忆片段中被描绘得一丝一毫细节都清晰刻骨。
“帝国中年轻一辈尚还稚嫩,皇太子今年才二十二岁,势单力薄,心性不定,难以倚重,一群老臣各怀鬼胎,暗流汹涌,尤其皮埃尔和尤里斯,这两个豺狐之辈,将来必搅得帝国政权不得安宁。”
哈缪上将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也许看起来,现在的局面是有些青黄不接,外忧内患,千疮百孔。但,我仍相信,帝国的未来还存有希望。”
尚烽临道:“您是说基西雅莲少校吗?”
哈缪上将神色凝重,转向窗外,似乎要让自己思绪沉淀一下,才继续道:“他和爱伦都是我的得意门生,但不是我偏心,爱伦太过于钻营较真,有点像年轻时的道加林皇帝。雅莲就比他豁达一些,凡事能看得更开,也就能看得更远。”
尚烽临也赞同道:“这两人现在在首都都是风生水起,但爱伦如果以后做大,能真正跟他亲近的人恐怕少之又少,基西雅莲倒是看起来相当随和,或许更容易产生一些凝聚力。”
哈缪上将道:“将来,无论他们两个中,谁来到这里,必会重查我们的案子。所以,烽临,你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
尚烽临惊讶:“阁下,您不让我跟着您去?”
哈缪上将郑重地注视着尚幕僚,道:“就当我自私,我总得给我的学生留下点什么。如果他们来这里,很有可能像我们一样陷入万劫不复的困境,总得有人指引他们,不能让他们像我一样,葬送在此地。这也是为了帝国的未来。”
视频到这里结束,画面自动消失。
十八年前的人与物,都早已消失在宛如奔腾河流滚滚而去的时光里,像泡沫一般,永远无法追回地从眼前逝去。
基西雅莲沉沉靠在扶手椅中,仰头闭着眼,手掌盖在脸上,落下一道清澈水痕。
第28章 神会真相
“我在空中花园餐厅等你。”
基西雅莲将密码输入。
其实他从来没有在首都星的空中花园餐厅和尚烽临吃过饭,一般,他们也不会使用“首都星”这种叫法,通常是用“帝都”、“首都”、“白耀星”、“王星”这些称呼。
“首都星”在军部是一种暗语,提醒了基西雅莲,尚烽临对他说的话,是带有暗号的。
而巧合的是,泊希隆那本书的第127页中,就有这么一句话,基西雅莲猜测这就是密码。
他用钥匙打开进入了摩诃说的那间房间,果不其然,找到了尚烽临藏起来的一台光脑。
解密程序顺利启动,随后,当年哈缪上将他们调查神会的全过程记录一一展现在眼前。
十八年前的真相是明了了,但却并不能凭此让哈缪上将和尚烽临等人沉冤得雪。
因为这只是片面的一方陈词。
基西雅莲又打开了一个文件夹,随即铺展在他面前的巨大信息量,让他顿时热泪盈眶。光脑操作球差点被他捏碎,他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低头伏案无声呜咽,泪水一滴一滴穿过悬停光膜键盘,掉落在军制服上。
老师的恩泽,他永难忘记。
25日,梅拉菲恩与谢里在囚室中打架,并不知悔改,大声辱骂白祭司与圣职者都是诈骗犯。
两人被提出忏悔室,神会紧接着对他们进行了秘密审判。
这场审判,基西雅莲也有出席。
他身穿纯白色神会圣袍,坐于主审官旁边,神容肃穆,目光冷漠。
当主审官寻问他的意见时,他起身道:“他们出言侮蔑白神的神使,白神将不会宽恕此等野蛮狂妄之徒,但众生平等,仍然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就让他们去劳教场为自己的德行赎罪忏悔吧。”
主审官依言,判决两人流放劳教场。
审判庭上,梅拉菲恩被拉走前,愤怒地冲着基西雅莲咆哮:“你已经被他们洗脑了吗!还是你宁愿苟且偷生,屈服于神会势力,出卖战友,出卖你的灵魂!你这个缩头乌龟!伪君子!趋炎附势、贪生怕死的小人!”
疯狂嚎叫的恶犬被圣职者们拖了出去,声音渐渐在远处消失。
谢里只淡淡看了基西雅莲一眼,无声摇摇头,似乎连话都不想说。
然而,基西雅莲刚离开审判庭,就在走廊上被白祭司身边的红袍祭司拦了下来,以怀疑他有通奸卖国的嫌疑,将他临时扣押,拘禁了起来。
奇怪的是,拘禁处并不是忏悔室,而是一间看起来经过精心布置的华丽卧室,虽是没有窗门的密室,却不时有人会来更换鲜花,饮食洗浴都照常由希达伺候着。
他被锁在房中两日,不能接触任何人,不能外出,只有上厕所可以去屋外的洗手间。
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般,他安守本分,平静异常地忍耐着。
28日的傍晚,有人逃出了地下忏悔室,神会发布全城出入禁令,封锁各条通道,十面埋伏,政府也出动了巡警队,大街上掀起一阵骚动,警笛、广播喧嚣震耳。
索性基西雅莲在密室内什么都听不到。
这晚,希达被命令在门外守夜,白祭司来了。他蹲在火盆边,尽管室内温度并不低,却仍不时搓着手,来回踱步,心神不宁。
好几次他想冲进去,鼓起勇气做点什么,却还是没能够行动,最后躲进角落里,自我厌弃地抱着脑袋,痛哭流涕。
一夜过去,基西雅莲开门看见希达蜷缩在角落,两条泪痕清晰可见地挂在脸上。
他把希达推醒,道:“你去帮我打点水。”顿了下,再说:“把房间收拾干净,然后送早餐来,我饿扁了。”
希达惺忪不清地瞅着基西雅莲,隐约觉得他脸色有点苍白,因为还有些朦朦胧胧的睡意,他想都不想地就问:“您不舒服吗?需要叫个医生来看下吗?”
他晃晃悠悠爬起来,用力揉了揉眼睛。
“不用了,只是有点脱水,房间里太闷了。”基西雅莲旋即又走回卧室。
卧室外是一个偌大的客厅,有监控探头,但没有圣职者站岗。客厅大门外,才派了人看守。
希达看了下手表,才凌晨四点半,天都还没亮。他朝大门那边望了一眼,斗胆追进卧室,道:“这么早,守门的人应该还在躲懒没起,如果房间里闷的话,我带你出去透个气吧,监控探头有死角,我们从客厅窗户爬出去,应该不会被发现。”
基西雅莲讶然道:“如果被发现,你会惨遭虐打。”
希达上前道:“我都习惯了,一点皮肉苦而已。来吧!”
不知道是不是Alpha潜在的本能,希达抓着基西雅莲的手,便往外面走。
他们避过监控探头,翻出窗。原来,外面有个天井,栽着稀松的针叶灌木,中央有座人工湖,湖上浮着专门在冬季盛开的寒莲。抬头而望,可见到微微泛蓝的天空,几颗明亮的星辰在闪烁。
白祭司告诉基西雅莲,这栋别墅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坐落于圣堂北面,与主教室只有一桥之隔。
希达带他到一片灌木丛后面的游廊,说:“你在这等我,我去拿点吃的,再看看有没有药。”
不知道是什么激发了Alpha的保护欲,这天晨曦,希达仿佛很多年没有跑得那么快过,心里揣着什么,又急切又暖暖的。
他忙活了一圈,带着食物、药箱、水盆回到基西雅莲身边。
基西雅莲是个很少大惊小怪的人,对他的举动竟看得一愣一愣,随即笑道:“这么多,我可吃不完。”
希达说:“不是让你一顿都吃完,你藏点在卧室,不知道他们还要关你多久。”
基西雅莲洗漱了下,吃了两片抗生素药,随手拿起一个牛角包,说:“等一号大婚日,就会放了我吧。”
希达抿着双唇,神情严肃,似乎不太愿意听到什么。半晌,说:“你真的准备,和主教……”
基西雅莲咬了口面包,说:“现在看来,是逃不掉了。不过,也就是个形式而已。”
希达依然眉头紧蹙,内心纠结地寻思着,忽然鼓起微弱的勇气,说:“那个人工湖,可以通到圣堂外面的那条护城河。如果是你的话,游出去应该没问题。”
基西雅莲怔了怔,不以为然道:“如果我逃走,你不就死得很惨?”白祭司显然用意就在此,故意让希达天天在他眼前晃,好提醒他,他的每一个决定,都牵系着别人的命运。
希达苦涩地笑起来:“我早晚都会死的,而且,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但是提督您,不能被神会控制。”
他双手握住,拇指来回磨搓,这是紧张的表现,但也是一种心灵开放的征兆。
随即,他缓缓开口:“这个神会,最初是一个非法秘密研究所,专门做人体实验,起初是以救济福利院做伪装,被上一任驻守军查封后,没过几年,就卷土重来,摇身变成了一个宗教团。因为他们手里确实掌握了超越当代科技的黑技术,很容易就忽悠住了总督长。总督长背地里和主教是同盟关系,靠着神会敛财,而神会则在政府照护下,随心所欲地抓人进行秘密实验。他们合伙干掉了你的前一任维序官,之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彻底统治了毒女星系。一切反白神教的人,都会被当做异教徒,要么烧死,要么关到劳教场。大家都不是真的信徒,只是害怕。”
希达舔了下下唇:“这十几年来,都没有新的维序官过来,我们都活在神会独|裁的恐惧中,全民信奉白神,只是一个假象。我们都期待着改变,但是每次有改变,都会遭到更暴力的压制,久而久之,就不敢再有奢望了。”
他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似乎内心正被某种东西煎熬着,欲怒而不敢发。
基西雅莲没料到希达会对他开诚布公谈这些。
久久凝视着这个逐渐让他改观的霍尔德家族人,他道:“那四起集体自焚的事件,死的都是神会做人体实验的实验品?”
谈及此,希达面色发白,眼中渗出强烈的恐惧,重重点头:“都是失败品。他们在做一种改变精神阈值的实验,那些人到后来都会精神失常,神会就在他们脑中植入控制芯片,向他们发送一条自毁指令,他们就会集中到一个地点,然后集体自焚。这是大规模的,还有少数个别的,则是让他们饮弹自杀。”
希达语速一顿,深深吸了口气:“也有人能扛住实验药性,产生抗性体,他们就会逐步加强幅度,在抗体者身上反复实验。一般,精神阈值比较高的人,是他们的理想实验对象。”
“起死回生的神力,真相就是这样吗?”基西雅莲语意暧昧地说:“只要在死者脑中装入控制芯片,就能让他按照设定的模式一直行动下去,看起来就像是复活了一样?”
“那几个被主教复活的例子,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希达道:“主教只是为了在人前展示他拥有超凡的能力,那些人本来就没有死,只是暂时‘假死’而已。这是个只需要用点简单伎俩就能完成的阴谋。”
“原来如此。”
基西雅莲稍作整理。饮弹自杀会爆头,植入的芯片也就会随之销毁。自焚虽然不一定能完全烧光大脑中的芯片,但既然政府和神会勾结,事后处理这些焦尸,顺理成章就不会有人解剖调查,提出疑点。
一切都在双方闭合式的操盘下,完美被掩盖。
“起死回生”即便是假的,可那种“控制芯片”却非同小可。神会看来的确掌握着神秘的技术?
最关键的是,以目前神会在这里的威势,那真是他们说土豆是扁的,扁豆是圆的,没人敢倒着说。
重要的,还是证据。
“你知道四年前,劳教场关进了一批来路不明的宇宙海盗,之后发生了三次越狱暴动,这是怎么回事吗?”
希达回忆了下:“那一批人是有点奇怪,我偶然偷听到主教他们说,外面有人想把他们弄出去,而且,四年来一直在做尝试。那些人中,可能有重要的人物。”
基西雅莲凝神思索,将所有关联盘了一盘,半晌,眼中浮出森寒笑意:“所以,在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前,我必须留下来,继续陪主教大人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