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平静无波,像极了私塾里上了年纪的老儒生讲课,但因着少年清冽的嗓音,听着却还十分顺耳。
一见有个明白人出现,阮重笙还有点遗憾于没法看这位把他当做女扮男装并且让引阳上君“挪挪”的仁兄的下场。
阮重笙:“这位公子,既然……咦,你是找师姐?落潇潇?”
“正是。”他的语调和表情都没什么变化,眸子却亮了亮,盛满期待。
这个人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内外清明澄澈,盛天光明暗,落星河万千。
落星河,落星河。
人如其名。
阮重笙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
“……没有。”他似乎有点不适应,略微别过头,又马上转回来,“谢谢。”
怎么会没有,这么好看的一个人。
阮重笙咀嚼一番,抚掌赞叹:“落星河……好名字。”
对面的人点点头,“多谢。”
“——齐追海!!”
第50章 禁术
一声咋呼惊响耳畔。
“——你们认错人了!”
阮重笙还没来得及拔剑,落星河手里的人就猛然一窜,如兔子一般蹦到落星河身后,遮住半张脸。
“我说了别让我们再看见你!”
来人是两个汉子,一个高大威猛满脸横肉,一个骨瘦如柴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两个人站在一起,对比度让人惊叹。
说话的自然是那个高大的,他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鼓包,看起来似乎是什么极为珍重的东西,站定在落星河身前,粗声粗气道:“小公子,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但这个混蛋害惨了我弟弟,我必须要报仇,请不要妨碍我们!”
这么大的动静,满座已皆为侧目,盯着针扎一样的议论纷纷和各色眼光,当事人都毫不在意。
落星河抬眸,“他怎么害你弟弟了?”
虽然说是个问句,被他说的却似个陈述。
汉子挠头,旁边的瘦子轻轻扯了他衣摆一下,然后扶着他别过头狠咳了几声,顺气后慢吞吞道:“他要了我的命啊……”
他一开口,仿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一般,嘶哑可怖,相当骇人。
一看这人的脸,果真是透着极不正常的青白,一层粗皮包裹着青筋白骨,两只眼睛鼓出来,红血丝绕满为数不多的眼白,枯燥的头发和那一只手就能捏短的脖子一起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阮重笙惊了一惊,这个人身上分明已经了无生气,怎么都该是棺材板里躺着的。
他瞄了一眼汉子背上的东西,这形状……古琴?不像。莫非是……棺材?!
他给晋重华传音:“师兄,你看得出这两个人来路吗?”
齐逐浪探出半个头,“我怎么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是你们先瞒我的!”
“我们瞒你?”大汉上前一步,目呲欲裂,“你不知道摆阵不能打断?你不知道我弟弟等着活命?”
落星河皱了皱眉,齐逐浪大声道:“你要给一个活死人续命,这等邪术,还不许我阻拦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晋重华也正好在此时回道:“云天都,‘归去来兮’。”
显然,给活死人续命这种东西,很难不联想到邪术。
邪术最多的,正是云天都。
“啊!”
“魔修啊!”
“救命!救命!”
……
凡人对修士,尤其是对魔修,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阮重笙看看四散的人,心想:“归去来兮?什么东西?好耳熟。”
逃窜的人群里,那活死人一样的人发出“咯咯”尖笑。
此时一阵阴风甚是应景。
阮重笙眼神凝重下来,落星河的手抵在剑上,瞬间出鞘。
齐逐浪见有人护着他,也胆子大起来,继续嚷嚷:“你知不知道这样有悖人伦纲常?你知不知道……”
“我想救我弟弟,错了吗?!”
那汉子护住那把骨头,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大掌抹了一把脸,嘶哑道:“我把你当朋友,我相信你才让你有机会看到了这一幕,你却抢了我的阵眼,那我错了吗?”
他的外表实在跟多愁善感搭不上边,但这句话里包含的情绪就这样破蛹而出。
“把我的命还给我……还给我……”
瘦骨头目光呆滞,阴森森的将落星河身后的齐逐浪盯着,嘴里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
“活命……活命……”
“鲁大瑜,你疯了吗?”齐逐浪失声:“你……你快让他回棺材!快!!”
瘦骨头垂拉着脑袋,迈着步子向他走来。
阮重笙瞳孔一缩,“别拔剑!”
来不及了。
落星河冷冷的看着僵硬的手臂,木然。
阮重笙抽口凉气,“这是‘归去来兮’!云天都的东西!”
他方才在瘦骨头重复那几句话的时候就反应过来,终究是迟了一步。
“师兄?”
晋重华:“死不了。”
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阮重笙立刻一脚踢翻桌子,横亘在两行人之间。
他拽住齐逐浪衣领,“你他妈招惹的什么东西?”
齐逐浪咽口唾沫,“我也是无意间撞到的!我就他妈就在凡界游历几年,怎么就这么倒霉!”
这位兄弟到底怎么个情况阮重笙不在意,他直接扭头问落星河:“还能动吗?走不走?”
落星河歪歪头,眼里浮现了几分疑惑,继而道:“不能动,不能丢下他走。”
……我去。
阮重笙拍拍手,利落道:“那我走了啊。”
救吴千秋是因为吴千秋合胃口,这个作死惹上云天都的,他可没义务去拼命。
可惜阮重笙想的很洒脱,别人却不可能让他这样离开。
阮重笙叹气:“兄弟,我又没怎么着你们,犯不着连我一起算上吧?”
“你看到了。”他说:“你让我给你洗记忆,我放你走。”
阮重笙乐了,他转身,“怕是得要我半条命的那种洗法吧?你弟弟好像灵脉也废了?怎么,要我的灵脉去温养他?”
鲁大瑜一时语塞。
阮重笙:“……还真有这种想法啊。”
怎么办呢,他扭扭脖子。
开打吧。
阮重笙在市井小民中长大,早年耳濡目染加上后期裴回铮的“熏陶”,近身肉搏也没在怕的。
他熟练的抡踹撞刺,打法不要脸地相当熟练。不过顷刻间,就生生将鲁大瑜制服在了桌子上。
扈阳插在肩头把他牢牢钉住,阮重笙扬起下巴,一脚踩在他胸口,顺带挑开地上的布包——果然是棺材。
棺材板开的一瞬,原本离齐逐浪不过几步距离的瘦子仿佛收到了什么吸引,瞬间被某只无形手拖住,一屁股坐进棺材。
“真是死人啊。”阮重笙啧啧惊叹。
‘归去来兮’,云天都的邪术之一,可为死去多年的人强行吊着一口气,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温养个几年,就可以用大阵吸引生气,“死而复生”。
也不是死而复生,更接近于一种“不生不灭,不死不活”的状态,能够拥有自主意识,身体却依旧如傀儡一般,行动迟缓,不受控制。
这是落成宴曾经说给他听的。
他呼出一口气,而这位落星河……
“说吧,哪儿来的魔修?”
“我不是魔修!”桌子上的大汉拼命挣扎,“我们没有修魔!”
阮重笙从善如流:“好的,那你解释一下。”
“……”
空气停滞了几秒。
第51章 涉险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活命……把我的命还给我……”
阮重笙答:“金陵,阮软。”在瘦个儿的呜呜咽咽中,自己先笑了一声:“得了,你自己也知道,沾上了这种东西就跟魔修脱不开了吧?说实话,我们几个都算是天九荒那边的人,你老实交代还能给你留个活路。”
鲁大瑜沉默下来。
“齐追海……你好,你真好。”他扭头,死死盯住那个人,“我有眼无珠!”
阮重笙打断他:“说不说!”
虽然他本人算半个话痨,可他最烦打架一堆废话的人。
能动手就先揍服了,费什么劲儿呢。
阮重笙一脚把棺材盖踢回去大半,将将卡在瘦骨头喉咙一指宽外的位置,不耐烦道:“爷赶时间,你们赶紧的!”
齐逐浪站了出来,“别……杀他。”
纤长白皙的手指拂过衣摆。
阮重笙翘着腿,指腹摩挲手中窑厂里最不值钱的劣质瓷盏,“有人告诉你们的?什么人?”
鲁大瑜正扶着被放出来的鲁小瑜,摇头,“我不知道。是个……”他想了想,“是个黑衣服的年轻人,长得很俊俏。”
不说天九荒,就这凡界四境,喜欢着玄色的俊俏公子哥不说数万,也少不了几千。
阮重笙对这个废话相当不耐,却被晋重华按住了拍桌的手。
他一向很喜欢晋重华的手,总觉得像书里头说的“垂手明如玉”,温软细腻,骨节分明,传来隐约的温度,也把他的话揉了回去。
“崖因宫?”
崖因宫尚玄色。最擅蛊毒和傀儡术。
青岭以西,天地山上依山而建的崖因宫。
也正是那位寂妃娘娘的亲表哥。
阮重笙慢慢吐一口气,苦笑:“我不找事,事不放过我啊。”
晋重华抬手,一股力道直奔落星河而去,剑落地,落星河弯腰去捡,起身时道:“多谢。”
这对兄弟本是北边来的两个散修,自诩行侠仗义,四处游历,却不想江湖险恶,一朝不慎,兄弟阴阳两隔。
也正是此时,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年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团黑气笼罩后,本该死的透彻的弟弟突然坐了起来,惊得一个九尺大汉涕泗横流。
年轻人道:“要活命,取阮家的‘月落’镇命魂。”
‘月落’为何物?阮家当做传家宝的东西。
阮重笙喃喃:“看来他跟阮家有些纠缠是真的。”
对阮家挺了解啊。
颊侧忽有湿意,阮重笙抬眸一瞧,天飘下绵绵细雨。
晋重华突然开始咳嗽。
“怎么了?”阮重笙忙问。
他摇摇头,咳嗽却没止住,十指紧合,挡住掌中殷红。
他面不改色道:“我要回天九荒一趟。”
阮重笙皱眉,“师兄,你……”他忽然想起慕容醒说的‘引阳上君’的四字的意味。
“天九荒……?”他试探。
晋重华道:“陪你走到此处,我必须回去了。”他起身,脸色一瞬间难看下来。阮重笙冲上去扶,正好扛住他身体。
晋重华道:“我不能去云天都。”他又咳了几声,“我不能接触那股魔气。”
什么云天都?
阮重笙回神的时候,是脚下的鲁大瑜挣扎了一下。
齐逐浪:“引引引阳上君走了?”
阮重笙听他叠音就觉得烦,翻个白眼,“走了,怎么着吧?”
这家伙亏得还跟人朋友一场,连真名都没说,齐追海,还真有意思。
落星河道:“你也可以走。”
这话乍听很像过河拆桥,但眼睛里写满了真诚。
阮重笙失笑:“又不是师兄不在我就不能打了。”
晋重华的体质……跟结印有关吗?
这种关头独自离开,会是因为什么?
管他的呢,“你在哪里遇见那个人的?”
能直接略过几年温养期,把鲁小瑜直接弄“活”过来的,九成得是崖因宫的那位了。
阮重笙揉着眉心,暗骂:“事多。”
鲁大瑜交代的挺老实,阮重笙也没为难他。
齐逐浪紧紧跟着他,张嘴就是一堆废话,阮重笙懒得听,准备离开。
……阮家主宅附近啊。
“能不能带上我?”鲁大瑜叫住他。
阮重笙回头,直白利落:“你连我都打不过。”
这种牵涉云天都和魔修的东西,还是少带人。他对自己都未必信任,何况是坑着人家一起。
鲁大瑜把弟弟小心翼翼搁回棺材,背在背上,执着道:“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我……”
阮重笙看着那棺材,搓掉一层鸡皮疙瘩,啧道:“你有私心是你的事,但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我可以帮你。”他说:“我知道一些东西!”
踏在喜雨山上,阮重笙揉揉眼睛,哀叹:“从官道改到喜雨山绕道?”
如鲁大瑜所说的话,他遇见易山岁正是在珩泽边境,而这喜雨山却深居境内,登高而望,可遥望珩泽阮氏主宅的红瓦飞檐。
山间草木深深,青苔错落,阮重笙拂去手上沾染的苔痕,一只脚踩入黄昏余晖。
山泽不同闹世,天然颜色,簌簌山风,别有清新风情。
阮重笙深吸一口气,心道:“景是好景,但……”
“公子小心!”
一只长得有点惨不忍睹的怪物倒在他身后。
阮重笙掠过那满身似疙瘩似脓包的东西,挑眉。
但却风起云涌啊。
出手的鲁大瑜道:“这东西想偷袭。”
不用你说,我看得出来。
阮重笙道:“身手不错啊,怎么,跟我没用全力?”
先发制人是先发制人,但他这种拳风,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啊。
“我没有灵气。”鲁大瑜秃噜道:“我跟你们这些修士不一样,我就一身蛮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