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道:“不死鬼是崖因宫主人的爱宠,所以这些人认定了阮卿时与此事有关?”
具体如何尚不得知,阮重笙垂眸思索,心中所想更加明确。他与晋重华传音:“师兄,这趟阮家是非去不可了。”
扭头又对另外几人道:“那各位,咱们阮家再见了。”
该问的已经问到了,还有意外之喜,这回自然可以挥一挥衣袖潇洒告辞了。
他匆匆起身,高枕风喝住他:“阮重笙,你真把我们当傻子,还是用完就扔的那种?”
阮重笙挑眉,晋重华脚步一顿,回头淡淡扫一眼。他这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如泠泠山泉,溶溶月华,却让所有人都愣了三秒。
大抵这就叫话本子里说的“威仪天成”。可是他什么都没说,收回目光,踏出了房门。
直到他脚步声远去,阮重笙眼珠子转溜几圈,睫毛无意间与发丝相触弄得有些难受,随手一撩头发,一边束发一边问:“何出此言?”
内心道:“没有把你们都当傻子,只把你当半傻而已。”
高枕风眉头聚拢,语气急促,不知是否被晋重华那神来之笔给弄糊涂了,带着明显不满:“我与阿醒自认光明磊落绝无他心,你们一个个找上门,还害得阿醒两度受伤,到底是何意图!”
看着他那双圆眼,阮重笙不知怎的就想起落灵心。落灵心也生得一双漂亮的杏圆眼,训人的时候总是没气势,每次挨训,阮重笙都觉得她是在娇嗔,故次次努力憋笑憋到浑身发抖,结果落灵心以为他是委屈难过,就不忍心了,抱着他一通“心啊肝啊”哄。
不知道横川这一脉是否都生得这么一双眼睛。
阮重笙低头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就夹杂了几分笑意:“可高少主想想,我何时有意害过二位?慕容少主的两次伤,也都有我师兄亲自渡灵呐。”他根本不留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两位都觉得我与贺摇花天云歌有交情,又总遇见你们,所以别有用心?但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什么都没做过,你们怀疑我做什么?”
他这话说的没毛病,高枕风一顿,半晌后挫败道:“我……我失礼了。”他发出第一个音节后,似乎想说什么,不知为何没能出口,换上了一句干巴巴的道歉。
落潇潇:“你怎么知道易山岁?”
阮重笙笑:“我不该知道?”
落潇潇一噎,神色多了几分不明意味。她的手缓缓松开、垂落,“他是你名义上的大哥。”指的却是阮卿时。
阮重笙没答这句话,因着这话哪怕掰开碾碎了,也有那么一些捉摸不清,多说多错。他觉得落潇潇似乎知道什么东西,但又不确定。
还是修行不到家。
落潇潇却抬头,露出明媚笑意:“你去看看吴三姐吧。”
她就顶着一手油腻,顺手从阮重笙怀里拽出根露了一角的绣帕,一边擦拭一边哼着小曲往外走去。
门阖上的时候,她回头,“对了,我不喜欢阮卿时啊——每个人都得澄清一次,真是麻烦。阮家见!”
接着高枕风也跟着往外走。
“高少主,”阮重笙却叫住他,“姑姑她……很想你。”
他脚步一顿,声音冷淡:“那又如何?”
“大隐园从不拒客。”
高枕风还是走了,只是这脚步里的杂乱,反而彰显了主人的不平静。
阮重笙并没有立刻去寻吴千秋,有晋重华在,他也不必担心那位女中豪杰。于是转上几圈,去了浅朱跟前。
成为鸨母不久的浅朱还没彻底染上那股铜臭,浅浅笑起来依旧有十分颜色,“怎么想起我了?”
阮重笙嘿嘿笑:“一直惦念着呐。好姐姐,今天我请过来的那群人是什么时候到的,你们怎么不跟我知会一声?”
后半句尾音颤颤,像极了撒娇。
浅朱长他几岁,一直把这贫嘴的小混账当弟弟,素手点点他额头,哼笑:“那群人一来,我就知道多半又是什么修仙的疯子。我本来直接告诉你,可那群人身边又有几个高手,我不想生事端,就让小芳菲隐晦地提醒提醒你了。”
这金陵城里,哪有青楼不识得的公子哥。
浅朱十岁被父兄卖进青楼,摸爬滚打十余年,见识了一番番迎来送往下来,一座城里的公子哥哪里还有对不上号的。
阮重笙想起了小芳菲。这姑娘就是浅朱那不中用哥哥的女儿。浅朱她爹本是京城一富贵人家的庶子,奈何庭院宅斗,偏偏连累了这么个不学无术的闲人,牵扯出这位公子竟不是老爷子亲生骨肉。于是老夫人哭哭啼啼,姨娘些吹吹枕边风,老爷子一怒之下将那出了墙的红杏和这已经有一儿一女的杂种儿子扔出了门,不许他们踏入京城半步。
红杏妾室大悲之下病死途中,那公子哥娶的虽也是庶出女,却是个小修仙世家里有灵脉的庶出女,这姑娘一朝跌落泥潭,当即拔身而去,留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混账和一双儿女相依为命。
于是为了维持生活,公子哥毫不犹豫卖了这个女儿。这些年浅朱虽不愿意认那父兄,但两个亲人相继病死后就将年幼的小芳菲接过来亲自抚养的气度,阮重笙是当真钦佩的。
他道:“浅朱姐姐,那你可知他们宿在何处?”
浅朱一眼扫过来,她不似晋重华那如高山绵绵飞雪终年飘絮,反而一颦一笑都带着漫不经心的媚意,猫爪子般浅浅一挠,撩人心弦:“你问这个做什么?要对付他们?”
阮重笙心道:“他们不对付我这个怀璧的匹夫就好了。”
但也不想解释太多徒惹麻烦,也连累这些姐姐,于是斟酌道:“有些乱子要处理。”
一只猫从帷幕后越过来,后爪一蹬就上了浅朱那大半个金陵城男人都仰慕过的腿上趴着,拿那只粉嫩嫩的猫爪挠那华美衣裙,留下浅浅抓痕。
浅朱伸出手,轻轻抚摸猫儿后颈,压低声音:“方才听罗公子说,近来有几位大人物暂居于府邸。”
阮重笙一瞬间明白了她的话。他笑嘻嘻道谢,浅朱却又道:“听小厮说,那位于公子拦下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其实是我高一那会儿在草稿本上乱七八糟的构思了。跟当时的基友一样脑洞奇大,天天在草稿本上天马行空。
读书那会学业繁忙,毕业后终于抽空把这文整理了出来。剧情和结构后续可能也有更改,但是大走向还是我的初心。
以及这一章开始显露了我的一个目的:每一个配角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都是独立于我之外的个体。
虽然只有几个小可爱在看,但是还是非常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些有血有肉的人啊。
第43章 风月(10)
那时还是花魁的浅朱姑娘理所当然很清楚这于掌和阮重笙的“前因后果”。
阮重笙扼腕,他就知道那地方不靠谱,天云歌都能偷看了去,还能避开所有客人姑娘龟奴小厮么。
而作为这楼如今的主人,一旦有一个知道了,浅朱也就知道了。
话说回来,这么看那时候的天云歌到后来廊上一番话应该是真的孤身一人,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后面跟来的人如此令他忌惮。
浅朱见他许久不答,叹口气,道:“他对你也是真的痴情。——对了,你可知他是去了哪家修仙么?”
阮重笙笑了笑:“难道是罗家?”
浅朱给一个“竟然不蠢”的眼神,道:“对。他今日就是被罗家公子拽来的。那罗趋好色,叫了七八个姑娘进去,于掌倒真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还借口跑出来‘更衣’——然后就遇见你了。”
阮重笙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接。其实也不难猜,金陵一带就一个罗家景气些,其余的怕容不下几个天九荒来的大佛。
“那些人应该就是你说的‘天上’下来的人吧?一个个气度还真不是什么罗趋能比的,提鞋人家都得嫌弃。”
阮重笙:“浅朱姐姐,别想了。”
浅朱冷笑一声,“那个女人能教出什么好货色,一个赌徒,一个娼妓,现在又一个色鬼……一家烂泥地出来的东西。”
不错,浅朱的母亲,却正是那罗八夫人。
为何一个生育过一双儿女,抛夫弃子的女人却能做一世家子弟的正夫人?皆因那罗夫人的姓。
那夫人姓阮。珩泽阮氏的阮。
虽然是个旁系庶女,连本家都没去过几回,可她到底是阮家的血脉,护短的阮家的女儿。金陵隶属珩泽辖境,大抵相当于为天子上供的一方小诸侯,能娶个小王膝下的郡主,已经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何况民风开放下,那罗夫人生得也是真有些风情姿色,配罗家庶长子绰绰有余。
而那罗趋,阮重笙听醉酒后的浅朱哭诉过,却正是她那娘亲怀的她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那位罗公子也是个“喜当爹”的冤大头。
兜兜转转回了原点,命运弄人呐。
阮重笙把浅朱按在怀里,“这些不怪你,跟你没关系,你还有小芳菲。”
浅朱咬牙:“对,我还有小芳菲。她可是我亲女儿,我得好好照顾她。”
阮重笙此时又隐约明白了,女本柔弱,为母则强的道理。当年若非小芳菲的出现,那听闻父兄死讯后原本也想一死了之的浅朱,又哪里活得出今天模样。
他忍不住调侃:“听说之前纠缠姐姐的那位穷书生进京赶考去了,临行前还在楼前高呼了一声非卿不娶,浅朱姐姐觉得如何?”
浅朱噗嗤一笑,轻捶他一下,又开始伺候怀里猫主子,“那姑娘向我们打听了一个人,我记得是叫……阮卿时。他们又说什么你是阮家人,给个解释,嗯?”
阮重笙简单交代一通,委屈道:“我也挺懵的。浅朱姐姐别气,阿笙是不是阮家人,都是你最好的笙弟。”
“就你嘴贫!我怪你做什么,那时候你才多大一团。”只怕没出落成小仙女,还是个小肉球,“我记得阮卿时是阮家嫡系的正经公子哥?你凑一块的那个贺公子,吴姑娘和你师兄与他们间应该认识,他们提起你师兄就三缄其口。你这缺心眼的多留意,我觉着这帮人哪个都不简单,得防着。”
浅朱其实并不是一个话多八卦的人,相反,她做花魁时矜持文静,退下来后幽默诙谐,骨子里却一直是个凉薄的人。她对多数人都是操着冷眼旁观的心,唯独对亲近的人诸多关切。
阮重笙这些年泡在青楼里,处男身没破成,嘴皮脸皮和手段倒学了不少,也成了半个青楼人,叫这一帮子娇滴滴美人都拿他当了个“亲友”。
浅朱也是真待他好,说到此处,长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道:“她也觉得亏欠我,给了这么个东西,说赏我一次面。你就拿着,如果用不上,就……就扔了吧。”
总归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已经有了依靠,再不必心心念念从前了。
彻底断了这一段血脉,对谁都是解脱。
晋重华自楼上转下来,在庭院一角寻见了吴千秋。
她抱着一把刀,孤零零坐在假山石边。
晋重华:“吴三姐?”
论年岁,晋重华是年长她稍许的。可他倒也随着旁人客客气气唤一句“三姐”。
吴千秋虽然一派落寞,但也因过于彪悍,做不来小女儿家抹泪的事,抬眼的时候脸上不见异样。
晋重华伸手,扶起她,问了一句:“何必?”
这两个字戳中了吴千秋心思,她反问:“蓬莱又何必?”
性格不同,所思不同,话也不同。
“……阮家的事你应该更清楚。既然是阮卿时的选择,你也不必放不下。”
因着吴千秋的特殊身份,晋重华难得解释劝慰了几句,虽然话也不怎么温和。
吴千秋摇头,“你们不欠我的。阮卿时也不欠我的。”
“落潇潇对阮卿时的失踪有执念,你呢?”
吴千秋:“我?落潇潇是他挚友,我跟他就没开始过。”她一脚踢折了假山一角,顺带抓了一手草泥,呸呸两声:“老娘就是放不下。他阮卿时从前不说,有了心上人又来退婚,还让我‘回头’……什么人呐。”
她抱臂,苦笑:“真当我吴氏无人啊。”
吴氏确实无人了。
时至今日,整个吴家,也就吴千秋这一个嫡系了。当年守着家业的长辈也纷纷老死的死,散的散,曾经的千顷华府,雕栏玉砌,也就一个主人了。
晋重华不语。
“还是你好,真的还是你好。同样是只一个继承人在,引阳府门庭若市,吴氏门前冷落,真叫人心酸。”
晋重华:“门庭若市,无一入内。”
引阳上君好清净,平日都在蓬莱和时天府里待着,偶尔回去一趟,除了贴身侍奉的言允云舒,仆从也见不到他几面。
所以说,除非是九家掌事,其他的都在引阳府前吃惯了闭门羹。
吴千秋没绷住笑了,又道:“你对那阮三是真好,这么胡闹都由着他。”
提起阮重笙,晋重华眉眼倒柔和了些,“他是蓬莱弟子。”
“你们蓬莱就是护短!不过他好像不是阮家弟子吧?”吴千秋直指矛头。
吴千秋何许人也?阮家嫡长子前未婚妻,后来往下移成了嫡次子的未过门媳妇,对阮家内况可比其他人清楚得多。
“还有那火,不是莲真仙子……吧?”
“不知。”
“不知?”
晋重华沉吟:“……且看着吧。”
远远瞧见阮重笙的身影,他扯出一抹笑,阮重笙拿着荷包凑过来,狐疑道:“背着我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