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重华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问:“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是……”阮重笙顿了顿,“金陵最近有些苗头。”
“魔修是杀不绝的。”晋重华道:“大千世界里,千门万路,总有入魔之人。修真界如今戾气太重,才是无法飞升的源头。”
“师兄追求大道?”
“大道无形,而寓于心。”晋重华对他说:“你天赋不凡,若能潜心修炼,稳固心智,他日或许有望飞升。”
他说:“……做这天道第一人。”
天道第一人。
何其诱惑。这碌碌俗世,凡人生老病死苦,修仙岁月亦有期。故求大道,以脱轮回六道,登极乐之巅。
阮重笙一时沉默下来。
“可是师兄。”阮重笙抬头,放眼望晴空万里,白云悠悠,“大道……说到头,不也是万万年寂寞。”
就如此间风景,美是美,但看久了,大抵也就这样了。
阮重笙道:“我不强求。”
晋重华道:“……也好。”
他低头,极轻的笑了,阮重笙看着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灰蓝色瞳孔里荡漾着笑意盈盈,“师兄,你对天道的参悟不大符合你的年纪呀。”
晋重华摇摇头,不答这句话。而阮重笙其实也不是真需要他回答,毕竟年纪轻轻就声名显赫的引阳上君,怎么可能用常理推断。
两人并肩绕了几圈,大概是把这大隐园给转悠完了,回去的时候见裴回铮个落灵心还在争论,自觉无奈,领着晋重华去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姑姑给收拾的哪间客房,师兄就在我这休息片刻吧。”
这种时候去打断那两个活宝,怕不是要被一起集火。
晋重华扫视了一圈,发现这房间意外的整洁,只是摆设什么的,实在过于简陋。
“这些书画从何而来?”
阮重笙顺着看过去,随口道:“哦,好像是师父折腾出来的。”
阮重笙擅鬼画符,但裴回铮却写得一手端正行书,泼墨山水也是中规中矩,与人不符。
“很像师父的笔迹。”晋重华道。
阮重笙一愣,又听晋重华道:“师父年长师叔许多,幼时由师父一手带大。”
所以书画上,一直都透着厉回错的风格。
晋重华方才一眼看去,还真以为是厉回错昔年亲笔。
“我跟他可不像。”阮重笙嘿嘿笑道:“我最喜欢画符了,不会附庸风雅。”
晋重华笑了笑:“师父一定会很喜欢你。”
阮重笙不大明白晋重华这话从何而来,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晋重华没有继续说下去,就捡了个地方座下,轻飘飘道:“平时不做打整?”
阮重笙定睛一看,发现晋重华竟然直接坐到了他临窗的软榻上,张着嘴,最后还是咽了下去,认命地叹气:“听说师兄挑剔,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然而此时的阮重笙还并不知道,如今的晋重华因与他相逢不久,已经算是极为收敛的了。
好在天九荒不重这些,虽然生在人间却跟两个奇葩长大的阮重笙也没那些酸孺规矩,晋重华爱坐便坐,他还顺手递了杯酒。
茶壶里装酒,确实也是阮重笙干得出来的事。
晋重华尝了一口,酒入口清冽,入喉灼热。
“这是凡界的‘糊涂仙’。”阮重笙拎起茶壶就仰着头望嘴里猛灌,过多的酒液漫溢而出,缓缓淌进衣衫,湿了胸前大片红衣。
茶壶毕竟不是酒坛,不过几口功夫就见了底,阮重笙顺手用袖角一擦,解释:“金陵的特产,大概比不上天九荒的名酒,但还真挺好喝。”
晋重华将茶杯轻放在窗棂边上,喉头一动,“不错。”
阮重笙眨眨眼,甩了甩衣裳上酒珠,笑了笑:“对吧,这酒配鸳鸯糕,可真是绝了!”
可惜跟前没有鸳鸯糕,就算摆上来,阮重笙也留不了。
晋重华道:“往后我在引阳府里为你开一坛自酿酒。”
阮重笙颇感兴趣:“师兄酿的酒?有名字吗?”
晋重华没有立刻回复他,而是顿了顿,道:“有,名作‘向人间’。”
阮重笙把茶壶扣在怀里,撑着身子探过去,手滑过几缕发丝,归于杯身。
他取回茶杯,倒扣在茶盖上,就着往身后一扔,壶杯稳稳落在桌子上,“那可真要尝尝啦。”
第30章 风雅(2)
出去的时候,落灵心不见了人影,裴回铮趴在石桌上玩叶子。枯黄的落叶夹在指缝间,被□□得很是凄惨。
见到两人,裴回铮顿时来了精神,笑眯眯招呼过来。
阮重笙大步上前,先夺了他手里的叶子往地上一扔,狠狠踩了几脚。“说了多少次,这枯叶有毒,有毒!裴回铮,你给我长点心!”
裴回铮被训得一噎,挣扎道:“喂,你师父我还不至于……”被这么微弱的毒性给弄出问题……
后面的话在阮重笙的眼神里吞了下去。
抛开偶尔的依赖,师徒两个的相处大概都是如此这般,这大隐园内,裴回铮的地位算是能跟常来串门的隔壁小黄狗一争高下。
阮重笙也意识到这样情绪有些不稳定,扶着额头叹了口气:“你明明知道最近自己……算了算了,你自己看着办!”
裴回铮愣了片刻,拍拍徒弟的头,“小兔崽子,你师父我肯定长命百岁!”
“你敢就活百岁?!”阮重笙却炸了,冷笑:“你给我好好修炼,当个祸害遗害千年,知不知道!”
其实裴回铮早不只百岁了。
阮重笙平时还算懂事,但遇到裴回铮的安危就成了另一副模样。
晋重华大概也明白。裴回铮这些年修为几无寸进,时光也改变了太多东西,早不是当年那个叛逆张扬的少年人。同样,修为停滞,也代表着寿数的停滞,他终究会老,会无法维持年轻外表,甚至会步入死亡。
阮重笙盯着裴回铮眼角的皱纹,传音给晋重华:“蓬莱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延缓衰老?”
晋重华道:“或许有。”
接着安抚了一句:“师叔修为很高,百年内不会有生老病死之忧。”
晋重华没有说的是,裴回铮当年,也曾是天九荒极为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出身平平,拜入蓬莱,生性不羁,天纵奇才,名动九荒。
就算这些年有所堕,当年能以一己之力在层层围剿中杀出重围的人,习得了昔年“九荒第一人”青衣君多数所学的人,也绝不会如此快陨落。
裴回铮显然不想继续被担心下去,捏了捏小徒弟的脸,看着那揪起来的软肉,啧啧叹道:“瞧瞧,胖成什么样了都?还吃鸳鸯糕,小饭桶!”
阮重笙努力挣扎着,梨涡眉窝一起陷下去,整张脸扭成一团,“老不羞,松手!”
师徒两个闹了一气,终于分开,想起了正事:“这两天有事没?”
阮重笙揉着发红发疼的脸,心想回头就去跟姑姑告状,嘴上没好气道:“没,要去看热闹。”
裴回铮年少时也轻狂过,于是教育阮重笙的就是“人不轻狂枉少年”,听他说要去“不务正业”也不多管,就道:“抽个空去趟阮家。”
“……珩泽阮家?”
“对,别让你姑姑知道,她就爱瞎操心。”裴回铮揉着眉心,头疼道:“你知道,她因为年轻时候的一些成见就不怎么喜欢珩泽阮家来着。不过人家老爷子发话说认你回阮家,你怎么都得去一趟本家。”
他也不避讳一旁的晋重华,“你是不是阮家人你自己知道。自己去看看,赶紧解决了,别牵连你师父我。”
阮重笙眼珠子一转,“天九荒大概都知道了?”
“那群人素来爱打探,这几天来大隐园外面探头探脑的不下五十。”
阮重笙拍手,“那感情好,顶着个阮家名头我又不吃亏。”
裴回铮气结:“小王八羔子,阮家的身份那么好顶?那可是凡界第一修仙世家,小心搅进去就脱不了身!”
刚刚还说着让他自己解决,这会又开始担心了。
阮重笙笑弯了眼,“知道啦知道啦,我哪有那么傻。”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裴回铮懒得说教了,“成,你记得去。重华,我这个不肖徒弟,就托付给你了。”
晋重华微笑应答:“是。”
阮重笙眨眨眼,对自己被卖了这件事已经不想发表意见。
裴回铮走后,阮重笙才反应过来还没人给安排院子,思索了一下,阮重笙道:“我旁边就有个空院子,还算敞亮,我去给师兄收拾一二?”
“同盏居即可。”晋重华却道:“挺好。”
同盏居正是阮重笙的居处。
阮重笙挑了挑眉,“……也好。”
一番重新拾掇后,阮重笙总算把地方收拾得“尚可”,累得直接往软榻上一躺,真心实意道:“师兄可真挑。”
晋重华倒茶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嗯。”
阮重笙张张嘴,最后居然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在平整的床铺上滚了几圈,把发丝共衣衫都给折腾得凌乱不堪后,阮重笙才晃着脚问:“师兄要随我去阮家么?”
得到肯定答复后,阮重笙把脸埋进软枕,闷声问道:“为什么?”
“践诺。”
践诺?践应裴回铮的诺?为什么要应这个诺?
阮重笙哀嚎一声,总觉得太平日子是过不下去了,睁开一边眼睛悄悄瞄过去,“师兄不会害我吧?”
“我若有此心,此刻你就问不出这句话了。”
阮重笙看过来,他明白这是事实。晋重华的修为他不清楚,但可以知道的是,如今的他绝不是对手。
晋重华若想要他命,此时便可。但他没有。
阮重笙摇摇头,撇开多余的念头。
说起来……“师兄的符是哪里来的?是个高手前辈啊。”
作为一个寂寞许久的符阵师,晋重华手里的那些符纸还真是勾得人心痒痒。
“确实是前辈。”晋重华莞尔:“是时天府白先生的手笔。”
白先生?阮重笙模糊记得好像有人提起过,似乎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坐镇时天府多年,教出来众多九荒英杰。
算下来,可是跟阮家那位老爷子一辈的了。
阮重笙支起半边身子,喜滋滋道:“那我可一定要去拜访一下了。”
符阵这些东西虽然最吃天赋,但有个真正的大能指导,可也是胜读十年书的。
“你当年是青丘夫人给下的法苗?”晋重华坐在榻边问。
阮重笙借机就趴他腿上,仰着脸无辜道:“嗯,算是吧。夫人不主修符箓,但她也教了我很多。”
阮重笙说来师承裴回铮,但裴回铮本人也不是纯粹的蓬莱流,功法不知为何极度混杂,而落灵心落成宴这对也是脱离家门的表兄妹加上天下雪和宝月沉海阁的数万秘籍,阮重笙确实是吃百家饭的那一类了。
晋重华道:“你年纪小,修习得太多难免内息有所杂乱,到天九荒后,我替你引灵渡气。”
引阳上君这人虽位列东荒之尊,却到底是出身蓬莱,将蓬莱护短的脾性继承了个十成十。若非同门和旧交,还真不爱管闲事。
阮重笙从师父嘴里也了解了一些,顿时眉开眼笑,“好师兄,那我先谢过了。”
他一身所学甚多,灵脉难免有所损伤,年少时不懂事,后来慢慢的也只能这样努力均衡,若有晋重华帮着疏通,兴许他那没有痛觉的毛病都能治上一治。
第31章 风雅(3)
练练剑,画画符,两天时间过得很快。
看着掩在层瓦飞檐后的烈阳,阮重笙掐指一算,算了个时辰,打声招呼就出了门。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绕岸垂柳丝丝缠绵,如一团淡淡绿雾萦绕于碧水之上,随风撩起圈圈涟漪,散向远处,归于平静。
远远望去,石桥底下,已经有两位佳人等候。
吴千秋仍旧裹了一身暗红裙,只是背上没再扛着那把大刀,不至于教人以为她是来“倒拔垂杨柳”的,稍挽了个发髻,插着几只对簪,笑起来还挺温柔。
她旁边的厉重月却不知道什么叫矜持,跳起来冲他招手,见阮重笙不慌不忙的步伐,提着裙摆就跑过来挽住他手臂,笑道:“三师兄三师兄,我们来好久了。”
阮重笙倒也不烦这个小姑娘,任她拉了几步,方才温声道:“别闹了,走吧。”
没有大刀“稚”在身的吴千秋在路上还真如个出来凑热闹的大家闺秀一般,加上一个秀丽的厉重月在侧,一路惹好些公子哥多看了几眼,也有想上来搭话的,可看见阮重笙那张脸,怎么都退却了。
吴千秋:“他们认得你?”
阮重笙乐道:“那当然,毕竟金陵城就这么大,不认识我的还真不多。”
毕竟阮少侠名声在外,吃喝嫖赌无一不为,除却几个外来的混混流氓,纨绔子弟里可真没几个不认识这个人的。
何况那日酒楼门口替厉重月出头后,他这张脸肯定又有更多人认得了。
厉重月注意到了,忍不住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恶霸?”
阮重笙被这种说法给噎住了,心里嘀咕:看来那天后这丫头恶补了不少东西啊。厉重月还挺高兴地继续道:“时天府里也是,他们见到我就躲。二哥还说我肯定嫁不出去了。”
吴千秋撩开碎发,微笑:“他们提起我,也爱说个‘力拔山兮气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