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重逢是缘分,但此时贺摇花出现在这里,可就不该是巧合这么简单了。
贺摇花并未立刻答他,而是继续把玩手中号称吹毛断发,斩金截玉的宝剑“花期”。
这把小剑看着花里胡哨,不说那金镶玉并大牡丹的壳子,就连剑身两侧都刻了密密麻麻的繁复铭文,一看就给人一种华而不实之感。
然而这把剑,却是出自宝月沉海阁,与阮重笙手中的扈阳扈月生于同一人之手。即当年的铸剑大师碧海薄。
贺摇花道:“我遇见了高枕风慕容醒和天云歌。”
他略去了认为不那么重要的落潇潇,直白道:“他们原本有联手的打算。”
阮重笙从前就很懂这个狐朋狗友,“后来改主意了?”虽然他连最后一个人都没见过。
“天云歌提出愿出全力协助,只要抽干了灵气的火种。但上阳和横川那些人一向自诩大家风范,那两个人拒绝了。”贺摇花扫他一眼,从随身的乾坤袋里摸出个药丸塞他嘴里,入口即化,阮重笙也没尝出什么奇怪味道,“这火怎么熄的,嗯?”
阮重笙默默腹诽:“最清高做派的不应该是你们灵州吗?”但嘴上却道:“我就跟一魔修无意间闯进去了,无意间、无意间。然后昏过去了一回,醒来就这样了——对了,那阮家是怎么回事?”
“大概几年前,阮家长子阮卿时失踪。听说是跟个魔修搅和去了一块。”贺摇花道:“他当年本在时天府求学,但一次回乡人就销声匿迹了,这些年一直没再见过人。说来也奇怪,阮家不仅没找麻烦,还宣称这位大公子闭关修炼去了,还是阮七爷亲自去时天府替他退的学。”
阮家这一代就三个嫡系小辈,长孙次孙是阮二爷遗孤,小孙女则是阮八爷遗孀难产所生,都是父母早亡,上面的那一辈只剩下阮七爷一个,无妻无子,待几个侄儿最是亲厚。
阮重笙所在的金陵正是阮家辖境边缘,当地有一个小家族罗氏代管,对阮家当然还是知道一些。之前听阮卿时这个名字只觉熟悉,此时也想起来了:“不是说阮家长子很是出息吗?”
贺摇花凉凉道:“何止出息,天九荒上评的六杰,他一直名列首位。”
正经名门望族出身的风流公子,加上一身天赋才学和顶好的皮囊,所行所至,皆惹佳人提裙而觅,掷佳果,盈香车。
阮重笙想想,也不由啧啧叹道:“那真是可惜了。”
云天都、崖因宫、镜花塔啊。
第26章 初定(2)
贺摇花看过来,“所以你到底遇见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体内有魔气?”
阮重笙一愣,反应过来应该是送秦妃寂出去的时候从她身上吸来的,“嗯……都说了是和一个魔修落难了嘛。”
花期重返剑鞘。
他开口:“那前门方才有个魔修与天九荒的人撞上了。慕容醒还被摆了一道,右手险些折了。”
又是慕容醒的右手?
阮重笙想起之前也差点卸了他右胳膊的木摇露,没忍住问了:“你们灵州什么情况?那个木摇露和木……木摇霜是怎么回事?”
贺摇花引他往前走,淡淡道:“木摇霜是邀明月最喜欢的徒弟。木摇露天资在灵州也就算个差强人意的外门弟子,凭她姐姐才破的例。就一爱作妖讨人嫌的主。”
听贺摇花说别人爱作妖,阮重笙倒是没忍住笑了:“嗯,她跟慕容醒起了冲突,还要废人家半边胳膊呢。”
“胡闹。”贺摇花嗤笑:“她那点修为……”话是戛然而止,嘲讽却已到位。
阮重笙本还想问问灵州跟那边的恩怨,思索后还是问了个更重要的问题:“那个魔修……跑了?”
贺摇花脚步停了下来。他皱了皱眉头,认真道:“你跟魔修划清界限。”
在阮重笙的印象里,一向以离经叛道为乐的贺摇花可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他问:“天九荒跟云天都已经这么僵了?”
贺摇花知道他对大千世界局势的认知多半都停留在了数年前,便也认真答道:“势同水火,不死不休。”
两人在晋重华面前停下来。
阮重笙对于贺摇花带他去见晋重华一事是非常震惊的,而从晋重华手里接过一乾坤袋的贺摇花则不屑道:“你这么蠢,没蓬莱护着,在那群人面前迟早得完。”
阮重笙看看晋重华,十分真诚道:“师兄,你不必许诺他什么的,我当然会主动来找你啦……所以你干什么要浪费好东西给他。”
贺摇花炸了。
晋重华微微一笑:“嗯,也给你留着的。”
阮重笙冲他笑。于是晋重华宽袖一扬,还真又拿出来个乾坤袋出来,也颇为认真:“一时仓促,往后再给你添些。”
阮重笙神识一探,瞬觉得这个师兄认得实在太值了,听见后面那句话更是眉开眼笑:“那我却之不恭啦。”
贺摇花冷笑一声,离开时对阮重笙深深道:“你好自为之。”
晋重华待他离去后道:“他对你很关心。”
阮重笙哈哈一笑。贺摇花跟他一道逛窑子砸场子的时候,他这位师兄应该正在哪处洞天福地清修吧。
他问:“师兄为何在这里?”
此处正是林深静谧,也最容易有野兽孤魂出没。
晋重华叹道:“你不在的时候,出事了。”
却说半个时辰前。
天九荒众人来得其实远比阮重笙预料的快。
彼时阮重笙好生躺在废墟下人事不知,但那连绵石堆外,却是翻了天。
慕容醒高枕风等是最先到的那批人。
那时他们正在为天云歌的一句话争论时,便见到了异象再起。所谓事有轻重缓急,几人的位置恰好离得挺近,便立时匆匆赶去。
而走在最前面的慕容醒却在顿步的一瞬间就猝不及防将一奇装异服的美人给接了个满怀。
可不正是飞出来的秦妃寂。
阮重笙回想了一下自己给她套的衣服,嗯,护体遮羞应该没问题,至于外貌……都是浮云,浮云。
可这位美人不仅仅是个奇装异服者,她还是个实打实的纯种魔修。
秦妃寂扑进慕容醒怀中的瞬间,当机立断徒手贯穿了慕容醒的胸口。
慕容醒有伤在身,堪堪避开了致命一击,于是秦妃寂的招式就落在了慕容醒的右肩头,立时生生挖去了一块肉。
她发丝散乱,遮掩住大半张脸,可却没遮住那股戾气。下一刻玉手微松,那带着淋漓鲜血的血肉就落在地上,染了草木林屑。
慕容醒匆忙运灵止血,可秦妃寂也得了逃离空档。后面的高枕风视线滑过草泥中血肉模糊的景象,杀气顿起,佩剑随之掷去,直欲取她性命!
落潇潇皱眉,“别妄动!”扬袖起风,十指纤纤间银光泛冷,直追而去。
然而秦妃寂身上金红交织的护甲竟然生生抵落了她的九枚银针,只余一枚斜插入后颈,也在顷刻间落地,化作玄黑灰烬。
也正是她这几枚银针,让高枕风也下意识侧身闪避,延误了追杀的最好时机。
天云歌是几人中最为冷静的,却在此刻惊呼:“慕容少主!”
慕容醒半截身子,已经泛出黑色血光。
阮重笙听完这一段,讶异道:“那他的手……”
“我在场。”
晋重华到底是天九荒久负盛名的人物,虽所精不在皮肉,但替他渡灵平气却当真不难。
慕容醒是被魔气感染进了血肉。上阳修的是正经门法,秦妃寂下手太狠,这股魔气在他体内吞噬心智错乱经脉,直扰得灵田逆转,放任下去最后难逃个走火入魔。
但晋重华出身蓬莱,少时就求学时天府,乃白先生得意门生,又加有引阳府传承,一身灵气功法,骄儿林里来的天九荒众人,也只他一个有本事压得住慕容醒的灵气暴动。
阮重笙同情了一下似乎总是倒霉的慕容公子,随口道:“师兄是恰好出现在那里?”
阮重笙认真梳理了一回这些糟心事,好不容易将一团乱麻稍微理出来点头绪,就发现两人竟在绕路往他入洞的地方行去,一个蹦哒便去攥住晋重华衣角,扭捏着微微仰面看他,道:“师兄,我身上有魔气,见不得他们的。”
他甚至不去解释为什么会有。
晋重华也果真没问,也无惊讶,而是道:“你要去露个面。”
片刻后阮重笙就明白了晋重华的意思。
贺摇花站在离他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人埋在灵州那群白衣娘子堆里,但站位偏偏又按规矩是最前头的那个,唯有位墨发披散的姑娘只比他略错了半步,远瞧倒似并肩。
唐摇柳带着几个门人半跪在废墟中,不时用白绫挑飞几块巨石,并辅以灵气探测。
释尤便在贺摇花身边,只是为避嫌,离这群娇媚姑娘远了一步。
贺摇花似有所感,回头时正好与阮重笙四目相对。然后冲他笑了笑。
只是阮重笙总觉得这个笑里满怀恶意。
他抖了抖,压低声音问晋重华:“高枕风和慕容醒呢?”
第27章 初定(3)
终于离开了那片废墟,阮重笙才算真松了口气。
“得了什么?”晋重华问。
阮重笙歪着头看他,“师兄不知道?”
晋重华淡然以对:“可炼出形态了?”
他摇头,这才将山河戒里的小娃娃放了出来。
其实在发现能将阮萌放入山河戒的时候他就察觉了,阮萌没有真正“活”起来。
山河戒是珍宝不假,但却也无法突破限制,容纳活物。
阮重笙黯然道:“好歹是有个真肉身了。”说着还上下其手,狠狠揩了把油。
晋重华看着阮重笙这样一个□□眉眼像极了他的娃娃,摇摇头,“你大概有必要去一趟阮家。”
阮重笙收回手,“我之前就想问,什么本家嫡子?”
他十八岁生涯里,何时多了个阮家?
“阮卿闻说,是阮老爷子的意思。”
晋重华不咸不淡道:“……老爷子说,阮家血脉断没有不认的道理。”
语气平淡无波,不带喜怒哀乐。
然而听见“老爷子”三字后,便无人再会质疑。
阮老爷子八千余岁高龄,教导出来无数英杰;阮家名门望族,更是曾出了昔年天九荒第一人青衣君。而老爷子膝下几个子女,除却失踪已久生死不明的老二和阮七爷,其余皆为降妖伏魔而身陨。那“守人间太平”的祖训,由一辈辈鲜血染就、印证。
这样一个凡界第一修仙世家当家人的话,放在整个天九荒也没人质疑。
既然他这样说,那阮重笙不管是不是阮家正经的嫡系,他都是阮家人了。
想想果断之前否认与阮家有牵连,阮重笙觉得脸疼。
“……看来要去趟阮家了。”阮重笙喃喃道。
天上可不会掉馅饼。他也没心大到抱着就啃。
“不必忧心,阮家并非你所说的罗氏。”
倒也是,能稳坐人间第一家的家族,就算内里不干净,也断断然不会是个横行霸道的强盗。
阮重笙稍微放宽了些心,决定还是要先回一趟大隐园。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嘟囔出声:“要是师父他老人家在就好了……”
“没了为师,就这么不中用了?”
这一声好比天边惊雷,炸得阮重笙既惊又喜,回身望去,果见林中熟悉身影,“师父!”
他一把抱住裴回铮,道:“师父你坑我!怎么来得这么晚!”
“小王八羔子,真是欠你的。”裴回铮笑骂,顺手揉揉徒弟的头,“我老人家亲自提剑来给你清场子,你还这么多话?”
“骂谁呢骂谁呢?他姑姑还在这儿呢,骂骂骂,他是小王八羔子你是什么?老王八?”落灵心亲自把阮重笙从裴回铮怀里拎小鸡一样拎出来,一脸嫌弃。
“你就护着他吧!早晚宠出毛病!”
“用你管?”落灵心撇嘴,又伸出食指使劲戳阮重笙额头,“你说你,出师了吗?出师了吗?就知道到处闯祸!哪天你姑姑不在了,你怎么办,啊?”
阮重笙一脸老实,非常乖巧地挨训,并熟练道:“姑姑青春永驻,姑姑洪福齐天,姑姑万寿无疆。”并默默咽下了那句“好像你早就打不过我了啊”。
“小王八羔子。”落灵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笑道:“成吧,你就仗着姑姑疼你个小混蛋。”
裴回铮:“……说好的不能叫小王八羔子呢……”
“闭嘴!”
围观的阮重笙嘿嘿一笑。
大抵正是一番跌宕后,再见至亲之人在身边嬉笑怒骂,才会如此温暖吧。
“想想也是。”裴回铮甩了甩手里淌血的剑,并不意外阮萌未能炼化,“刚才在外围有不少魔修鬼鬼祟祟的,宝贝徒儿,你没事吧?”
阮重笙一见就知自家师父是刚清理完一波小喽啰,掏乾坤袋摸白布擦剑身一气呵成,末了抬头道:“我这么没出息啊?师父太小瞧你徒弟了。”
裴回铮活了千岁年纪,最经不住这个便宜徒弟撒娇耍宝,失笑:“差不多得了。你啊,一心一意想让萌萌成为人来陪你,但炼化傀儡是逆天而行,你拼拼凑凑的想法有多大可能?”
阮重笙道:“事在人为。”
裴回铮看向晋重华,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这个师侄,满意地点点头,“师兄说的不错,重华确实一表人才啊。”
落灵心道:“名师出高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