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予微妙的眼神在茶几两头来回打量了几遍,不明白这群孩子怎么就这么怕戚陆?来的路上还蹦蹦跳跳吵吵嚷嚷的,见到戚陆愣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其中一个叫小兔的女孩更好,看见戚陆腿一软,当时就吓得趴地上瑟瑟发抖。
家里没什么能招待客人的,加上小福一共六个孩子,司予泡了六杯牛奶,陶瓷杯就放在孩子们面前,但没人敢动。
“……你们平时都玩什么游戏呀?”司予维持着平和的笑容,柔声问。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司予冷汗冒了一头。戚陆和尊大佛似的镇在那儿,五个小孩就像犯了事儿被逮的小妖怪,只有小福在一边傻嗨,抱着小兔带来的胡萝卜满屋子瞎跑。
戚陆眼神在热牛奶上停留了一瞬,非常自然地伸手拿起茶几上靠近他的那个杯子,还没送到嘴边,小福抱着胡萝卜“噔噔噔”地冲过来,说:“主人!这是小福的!哥哥,主人是抢牛奶的强盗!”
戚陆端着杯子的手顿在空气中,司予发现他嘴角一僵,又把那杯牛奶放回了茶几上。
“咳!”司予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笑,他赶紧抬手摸了摸鼻尖,顺势遮住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唇角,说,“我、我再去泡几杯……”
“不用,”戚陆用手背掸了掸膝盖,若无其事地说,“我先回去,晚些来接小福。”
司予本想说几句挽留的客套话,转眼又看见那群孩子战战兢兢的样子,于是点头:“戚先生放心。”
戚陆站起身,把左边那朵小紫花放进口袋,他一只脚刚踏出一步,忽而又像想到了什么,俯身又拿起右边那朵小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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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陆一走,五个孩子齐齐舒了一口气,叫卢伟的小男孩“哎哟”了一声,瘫坐在地上,端起牛奶咕嘟咕嘟狂喝起来。
司予心里发笑,撑着下巴问:“你们为什么那么怕戚陆?”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十只眼睛互相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结果来。
卢伟瞪着眼、晃着脑袋仔细思考。他生得虎头虎脑的,头大身子小,四肢细的真就和芦苇杆似的,偏偏脖子上又安了个大脑袋,这么一晃非常有喜剧效果。
司予食指在他脑门上轻点一下,笑他:“行了,别瞎晃了。”
卢伟说:“不知道啊,就是害怕,太可怕了!”
“主人才不可怕!”小福插着腰,气势汹汹地反驳,“主人是最好的主人!”
“那我也害怕。”卢伟撅着嘴嘀咕,“吓得我差点就生根了……”
“不许你说主人!”小福急得跺脚,“芦苇哥哥是坏人!”
“卢伟哥哥没有说主人,”司予把炸毛小福抱到腿上,揉了揉他的脑袋,说,“你把小兔姐姐的胡萝卜都掰成什么样了,要不要和小兔姐姐说对不起?”
“啊!不、不用的……”小兔细声尖叫了一声,模样看起来很惊慌,耳朵红了一圈,缩着脖子不好意思看司予,嗫嚅着说,“没、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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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小屁孩,没多久就玩到一块儿去了。
司予自己是被放养长大的,一贯觉得小孩儿让他们自己瞎玩就行,于是也也没管他们,任由他们在客厅里打滚瞎闹,自己到厨房准备晚餐。
他摸不清小孩都喜欢吃什么,估计是喜欢酸甜口味儿的,于是熬了一锅燕麦粥,加了红枣干和香蕉干。那边粥在砂锅里熬着,司予这边又做了个菠萝咕噜肉,怕孩子吃不惯肥肉,他特地把肥的部分剃干净,挂粉的时候又额外加了两个鸡蛋。等锅里的粥“咕嘟嘟”冒起泡了,林木白踩着点过来蹭饭,小毛摇着尾巴跟在他后面。
说来也怪,林木白明明是村里的村长,但孩子们却丝毫不怕他,和他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林木白这家伙也是一点架子没有,小福和卢伟坐在他肚子上他也不生气,反倒得意洋洋地说:“看哥哥这腰,粗不粗壮!年轮都有一百多圈了!”
他又开始胡言乱语,司予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说:“帮我挑下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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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司予本来想先把小福送回隔壁,再把几个孩子送回家,但小福撒娇说要和司予一起去,司予拿他没辙,他拉开窗帘看了看天色,夕阳西下,只在天际线渲出一片耀眼的金光。
“小帽子戴好。”司予对小福说。
小家伙听懂司予这就是同意的意思,拍着手欢呼说好喜欢司予哥哥。
五个孩子被依次送回家,最后一个孩子是小兔,她住的最远,靠近村口。等看着小兔进了屋,司予牵着小福刚准备往回走,就看见村口的方向走过来一个人。
司予有些奇怪,村口那段位置夹在两座山之间,并没有房子,这个点怎么会有人从那里过来?
等他走得近了,司予才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一边轻一边重,一瘸一拐的,似乎受了伤。
他还没看清来人长什么样子,小福先缩到了他身后,小声嘀咕说:“坏蛋来了坏蛋来了……”
那个人似乎伤的不轻,行走速度很缓慢,他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司予本想过去扶他一把,但小福不知道为什么对他很是忌惮,紧紧抓着司予的手不放,嘴里念叨着“大坏蛋”。
等他慢慢靠近了,司予才看清他的脸,是个青年,容貌清秀,长了一双猫眼,眼睛很大,眼角下垂。他的黑发被雾气打湿,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就像是在村口那个湿气弥漫的地方站了很久很久。
司予来古塘也有段时间了,村子就这么一点大,他人也都差不多认全了,偏偏没有见过眼前这个青年。
“需要帮忙吗?”司予问。
青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笑笑说:“不用,小伤。”
小福缩在司予背后不敢冒头,司予反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自我介绍说:“我是新来的老师司予,请问您是?”
青年歪歪头,司予似乎看见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字面意义上的收缩,但回神再仔细一看,还是那双圆眼,刚刚出现的竖瞳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我姓黎,叫黎茂。”青年扭了扭脖子。
由于眼型原因,他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但让司予更加在意的是,这位叫黎茂的青年身上总带着一种诡异的扭曲感——司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但他有些不经意的肢体动作总让司予觉得不协调,譬如歪着脖子看人,又譬如习惯性的耸肩。这些都不是“人”会做的动作,反倒像……某种猫科动物。
战栗感从脚心往上爬,司予背后一凉,心中暗示自己不要多想。他把小福护在自己身后,点点头,说:“你好。”
黎茂看出司予的戒备,抿着嘴笑了笑,主动解释说:“我家在后面山脚下,前些时候脚伤了,不常出门,司老师也许没见过我。”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司予出门也只在主街上活动,屋舍后头是小块小块的分散农田,穿过田地就是山,山脚零星散布着几间小屋,林木白说那些都是不住人的废弃屋子,所以司予从没有去过。
“你去村口有什么事吗?”司予仔细观察黎茂脸上每一个表情,问,“需要帮忙吗?”
黎茂一直是笑着的,听到司予这句话,他脸颊一僵,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回答道,“等个人。”
“你等的是谁?”司予接着问,“我帮你去找他。”
黎茂垂下眼,手指蜷曲,摇头说:“我等的是外面的人。”
司予:“……村外人?”
“如果我每天都等,”黎茂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就会等到的。”
司予没有再问什么,直到黎茂的背影拐进一条巷子,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呼——”小福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膛,“坏蛋走了。”
司予被小家伙一本正经的语气逗乐了,蹲**子问他:“你怎么知道他是坏蛋?”
“因为他想到外面去!”小福挺着胸脯,胸有成竹地推论,“外面的人都是大坏蛋!”
“那我也是大坏蛋喽?”司予指着自己鼻子问。
“不是的!”小福立刻说。
司予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笑眯眯地看着小福。
小福撅着嘴,低下头仔细想了想,两只手不安地搓着衣角。
司予看着小家伙头上那顶小黄帽,再看看他被揪的皱巴巴的衣角,丝毫没有不耐烦。
半响,小福才抬起头,小声说:“可是外面还是有很多坏蛋……”
“外面当然有很多坏人,”司予抱起小福,往回家路上走,“可是也有很多很多好人。”
小家伙坐在他手臂上,两只手圈着他的脖子,和他脸贴着脸,怯怯地问:“好人比坏人多还是坏人比好人多多呢?”
司予皱着眉头,装出沉思的样子,几秒后回答小福:“应该是好人多吧,哥哥也不能确定,要小福亲自去外面看看才知道。”
“不要不要!”小福把脑袋埋进司予肩膀里,“大家都说外面太危险了!不去外面!”
“不怕不怕……”司予轻轻拍着小家伙的屁股,轻声安抚他,“哥哥在呢,哥哥会保护你的。还有……你的主人,他也会保护你的。”
小福紧紧搂着司予的脖子,过了一小会儿,司予听见小孩稚嫩的声音:“外面好玩吗?”
“好玩呀,”司予拿脸颊蹭了蹭小福的耳朵,“很大,有大海。”
“大海是什么?”小福问。
“大海就是……”司予这下还真被小家伙难倒了,思索片刻后回答,“有很多很多水,还有很多很多鱼的地方。”
“哇!”小福惊喜地拍手,“我和主人有吃不完的鱼!”
司予忍不住笑出声,又说:“还有学校,小学、中学、大学,可以认识很多好朋友。”
“什么是小学?”小福又问,“是小雪花的哥哥吗?”
司予抱着小福,一边走一边回答他奇奇怪怪的问题,经过一个水塘,小福突然蹬了蹬腿要下地,司予把他放下来,小福跑到水塘边,献宝般对司予说:“哥哥,这里也有鱼!好大好大的鱼!我看见了!真的有鱼!”
这是一潭死水,浑浊的看不清本来的颜色,里边连根草都长不活,怎么可能有鱼。
但司予还是露出惊喜的表情,说:“真的吗?这里竟然有这么大的鱼,比大海还要厉害!”
小福扭了扭身子,快乐地围着司予跑圈,说:“大海厉害!小福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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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塘边有片荒地,大概是春天就要来了,土壤里钻出星星点点的小野花。
小福摘了一朵黄色的,说:“这朵给哥哥。”接着又摘了一朵紫色的,嘴里念叨着:“这朵给主人……”
司予觉得好玩儿,也学着他的样子摘了两朵小花,说:“这朵给小福,这朵给……”
他话说到一般突然顿住,小福接过他的话茬,大声抢答:“我知道!也是给主人对不对!”
“给我什么?”
小家伙稚嫩的声音里突然插进一道低沉清冷的嗓音,戚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水塘边,他今晚难得没有披斗篷,黑色衬衣一丝不皱,扣子系到领口第一颗,袖口往上叠了两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腕和小半截手臂。
司予先是一愣,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把拿着花朵的手背在身后。但他下意识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立即又觉出了一丝别扭。
——我心虚什么?是小福喊的,我又没说……要送他。
他的眼神在水面上游移了一圈,又转回戚陆脸上,坦荡地看着戚陆,对他笑了一笑。
戚陆颔首,说:“我去接小福,发现你们不在,就出来看看。”
“哦,我和小福送几个孩子回家。”司予干巴巴地接话。
小福捧着小花跑到戚陆面前,满脸期待地说:“主人,小福摘了一朵最漂亮的小黄花,主人喜欢吗?”
戚陆弯腰,从小福掌心捻起那朵小黄花,取出口袋里的黑色手帕,把小花轻轻放在帕子里,说:“很喜欢。”
小福雀跃的很明显,抱着戚陆的腿,说:“哥哥也摘了小花送给主人!不过没有小福的花漂亮!”
“哦?”戚陆直起身,挑眉看着司予,眼神里满是谑意。
他这一声“哦”尾音上扬,弯弯绕绕的,弄得司予耳根子发烫。司予吸了吸鼻子,两朵花紧紧攥在掌心。
面前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盯着他看,小福急不可耐地催他:“哥哥,花花呢?花花呢?”
戚陆平时对小福那么严格,这会儿竟然也跟着小家伙瞎闹,漂亮狭长的眼睛里尽是谐谑。
司予算是看懂了,戚陆这厮就等着他下不来台,好看他笑话。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不就是比谁脸皮厚吗?他一个摸爬滚打的社会人还能输给戚陆这个深山老林土著不成?他三两下从地上爬起来,硬着头皮走到戚陆面前,对着戚陆摊开手心,学着小福的语气,轻快地说:“戚先生,我摘了一朵最……第二漂亮的小黄花,你喜欢吗?”
他一口气说完这串话,倒是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掌心攥得太久,沁出了微微细汗,他觉得自己耳根子都烫熟了,也不知道戚陆注意没注意,天这么黑,他应该看不见……
“谢谢,很喜欢。”
戚陆一句话打断了司予的胡思乱想,他从司予掌心捻起一朵花,同样包进那条贴身携带的黑色手帕。
戚陆指尖冰凉,这个人的皮肤就和他的个性一样,仿佛是没有温度的。司予掌心传来凉意,但莫名其妙又觉得有一股没由来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