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得像是又经历了场轮回。
他不太想带着孟鸣朝渡海,可惜小美人看似纤柔,实则比牛还倔,八个方拾遗都拉不回来。
还最听师兄话呢。
方拾遗郁闷想着,甩出条船,转头瞅见孟鸣朝恍惚的样子,挑挑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了?怕了?要不你就在此等着,我去一趟就……”
孟鸣朝瞥他一眼,径自上了船。
方拾遗叹了口气,挥袖开船。
灰色的海水与灰色的天空两相映衬,好似鸿蒙未破,混沌未消之时,天与地相连,纠缠不清。
行船无声破开海面,飘荡向深处,岸边屹立了几千年的石碑风霜斑驳,苍劲的四个大字逐渐模糊,越来越远,直至看不分明。
方拾遗轻轻吐出口气。
才刚进入苦海,心脏就开始沉甸甸的,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拽住了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沉沉地往下拉。
没有人说话时,一切都是死的。
但是说话的话,好像又打扰了这片安静。
起初还好,待行了几日之后,方拾遗默念心经,却坐立难安,只得又撩闲找话,跟进了苦海后就神色怪异沉默不语的孟鸣朝说话:“小师弟,你觉得‘苦海的尽头’指的是什么?”
总不可能当真是渡过这片海域,抵达尽头吧。
也不知道这片海的尽头在何处,曾经有修士想尝试,行船几个月后,迷失在了苦海之上,废了大功夫才摆脱海上迷阵,逃了回去。
“尽头……”孟鸣朝一直盯着海水,闻声回神,沉吟了会儿,缓缓道,“师兄,是不是古往今来的修士,都只想着横渡苦海,却没想过沉进去?”
方拾遗好笑:“因为掉进去的都死了。”
孟鸣朝一时顺口说出那句话,想起这茬,刚想补救,方拾遗忽然若有所思:“哎,不对,没死完。”
他指指自己:“坐在你面前的这位,就掉进苦海没死成。”
孟鸣朝一愣。
“这茬记得的人不多,平时也没人会主动提起。”方拾遗笑了笑,将当年发生的事给孟鸣朝说了说,话毕,心头掠过个模糊的影子。
他好像……隐约记得,苦海底下有什么。
有大妖吗?
可若是真碰上大妖,对方为何没有杀了他?
方拾遗的笑意不知不觉收敛起来。
坠入苦海那年,他六岁。六岁这个年纪,理应记得很多东西了。
可是记忆里除了老乞丐,便只有长街上热闹的景象,还有那些食不果腹、挨饿受冻的日子。
他对童年的记忆就是这些,从未有过什么怀疑。
可是坐在这艘船上,游荡在无边无际的苦海间,他心里缺失的一块被补齐了点般,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该有多重要?虽九死未悔。
方拾遗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师父好好谈谈,等炼出解药。
不管现在有多少奇怪的疑虑,当务之急只有一个。
在苦海上行船的第七日,一直平静的海面有了异动。
从海底隐隐传出了低沉的咆哮,小船开始晃荡,天愈发阴沉了,远处而来的风刮过脸颊,都会有刺刺的痛意。方拾遗察觉不对,竭力想稳住这条倒霉的船,然而海上的法则与现世不同,海浪席卷而来,他越想稳住,船晃得越厉害。
方拾遗眯起眼,隐约看到风浪后有人踏浪而来。
还是个熟人。
孟鸣朝脸色一沉,没什么表情,脚尖轻轻一踏,船忽然就稳住了。
附近的一片海水泛起的涟漪像被冰冻住了般,一点点静止下来,蔓延到深处,那人的身影便显露出来。
果然那个黑袍人。
方拾遗拔出剑,扬扬眉:“前辈真是闲,我上哪儿,你就在那儿,就这么喜欢追着我的屁股跑?”
传闻里修士不能御空的海面上,黑袍人却踏空走得闲散,盯了方拾遗一阵,又看了眼孟鸣朝,平静回答:“说得不错,我对你的屁股挺感兴趣。”
“……”方拾遗麻木地想,我这是被调戏了?
从未有人敢这么对方拾遗说话,他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孟鸣朝却不声不响地拔出听风,猛地冲了上去。
方拾遗一惊:“回来!”
尾音消失在一阵金石相击声里。
孟鸣朝居然也如那黑袍人一般,自如地在海面上穿梭着。两人缠斗到一处,底下的黑水一边平静,一边狂暴,僵持着争斗不休。
半空里的两人对照没有一丝留情,招招朝着对方的死穴打,只是两人仿佛都能料到对方的下一步动作,拆了几百招,两败俱伤,谁也没讨到好。
黑袍人下手的动作更为阴狠,他狠狠地瞪着孟鸣朝,嘴唇忽然一动:“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他?”
孟鸣朝狠狠咬着牙,眼眶都在微微泛红:“闭嘴。”
“你是不敢吧,他现在恨我恨妖族,要是他知道,自己养大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说不定会恶心死你。”黑袍人闷闷地笑起来,“但是他若是恢复记忆,就不同了。人族当年那样待他待方家,方家的亡魂都陷在云谷里不得解脱,他要是想起来呀,就该恨人族了,他会理解我们做的一切……”
“是你,不是‘我们’。”孟鸣朝冷冷道,“别拿我跟你相提并论。”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那些虚伪的人有什么好的?待他醒来,就会回到我们身边了。”
孟鸣朝狠狠一剑刺向他的脖颈,可惜黑袍人似乎早有预感,偏了偏头,一剑穿透的只有他的肩膀。
血滴滴答答的,顺着听风倒流而回,黑袍人忽然道:“你手中的剑,是他的鳞片制成的。你当真忘了一切,忘了人族有多可恨?”
孟鸣朝的呼吸一滞。
黑袍人一字一顿:“他可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却被人族削去爪子,不知陨落在何方,连留下的子嗣,也被迫沉睡在冰层里百年。”
孟鸣朝浑身更僵硬了:“你在说什么……”
“我是你的恶念分.身。”黑袍人附到他耳边轻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若是合为一体,便是真正的、完整的一尊大妖。怎么样,我放弃杀了你独立出去了,你要不要和我联合?别再让他去寻那些东西炼制解药了,他会后悔的。”
孟鸣朝不断提醒自己不该听信黑袍人的话,可那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钻入耳中,顷刻间便将他的脑海搅得乱糟糟的。
方拾遗无法参与到这场打斗中,焦虑地盯着半空中的两道人影,见孟鸣朝的动作开始迟缓,魔怔似的,脸色一变,将“苦海之上不可御空”的规则尽数抛到了脑后,毫不迟疑地御剑而起,冲了过去。
黑袍人的一掌正好递来,来不及收力。方拾遗反身抱住孟鸣朝,生生受了这一掌,咳了一声,呛咳出口血。
孟鸣朝猝然回神,目眦欲裂:“师兄!”
黑袍人愕然地收回手,脸色有一瞬的茫然。
方拾遗沉沉地阖了阖眼,在黑袍人意图靠近的瞬间,五指成爪,刷地破开了黑袍人脸上终年的云遮雾掩。
雾气散去,一张熟悉的、面露惊愕焦虑的脸露了出来。
与面前的孟鸣朝一模一样。
※※※
卡文卡了一晚上还是没赶上otz
第63章
方拾遗猝不及防一出手,让三人齐齐僵住了。
方拾遗腾腾的杀意都收了回去,差点没握住剑,有些茫然:“你……”
相识多年的黑袍人那张总是烟笼雾遮的脸露了出来,五官比孟鸣朝更成熟些,漂亮精致得过分,昳丽之气被某种凛冽的威严压下,叫人不敢逼视。
他和孟鸣朝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黑袍人是什么人?万妖俯首、与魔族勾结害师父中毒、几次三番意欲夺取孟鸣朝姓名的人。
他与孟鸣朝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师父也曾说过他们俩有关,现在迷雾散开,他们竟长得如此相似,莫非是……兄弟?
孟鸣朝是妖族?
方拾遗忽然明白过来。
难怪孟鸣朝会害怕让洛知微探清他的脉象,难怪他隐藏的实力那么强,难怪他对妖族语言一点就通,师父和三师叔的行为也有了解释,以往许多小细节浮上心头,多少都能看出别扭。
也难怪,在荒城遇到那只狐妖的时候,孟鸣朝会期期艾艾地试探他对妖族的态度,在古战场里时,又会因为黑袍人一句耳语僵在原地。
原来如此。
孟鸣朝是何时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察觉到扶着自己的那双手在发颤,方拾遗顿了顿,回头觑了眼。孟鸣朝的脸色煞白,嘴唇在发抖,他甚至不敢看方拾遗一眼,声音艰涩得像是要哭出来了:“师……师兄……”
他在恐惧。
在害怕方拾遗会因为猜出他的妖族身份,进而排斥、厌恶他,将他抛弃。
纵使从术士族的长老口中听到些许往事,可记忆尚未恢复,那些故事像是别人所经历的,听过就罢。在现世,他依旧是个流浪多年、混混沌沌的流浪儿,神智自遇到方拾遗时才清醒,统共不过十几年。方拾遗将他带回了山海门,给予了他所有的温暖。
他只有方拾遗了,万一方拾遗真的不要他……该怎么办。
方拾遗稍微一愣,就明白过来,过了起初的震惊,他冷静地拍了拍孟鸣朝的手。旋即握紧了剑,重新看向黑袍人:“一点变幻之术就想唬住我,阁下未免太轻视我了。”
不知为何,黑袍人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听到他的话,慢慢明白过来什么,冷笑一声:“你待他还真是……”
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望舒嗡鸣一声,横扫而去。黑袍人似乎有些忌惮望舒,又不想伤着方拾遗,只一味躲闪,并不反抗。
“起!”方拾遗并不手软,抛出腰间铁扇,两件法宝呼啸而去,破空之声刺耳。
绝不能让这黑袍人再出来坏事了。
云谷一役,死了那么多修士,数百亡魂就此被困在古战场中,不得超生。而古战场内煞气每增一分,束缚的大阵就更摇摇欲坠一分,再怎么加固也是徒劳,就如乞儿衣上的补丁,再怎么添补,总有新的漏洞,越补越显得残破。
况且师父那笔账还没清算完。
孟鸣朝方才也受了点伤,呼吸急促:“师兄,我……”
“你什么?”方拾遗瞥他一眼,用神识牵引,以剑逼退黑袍人,神出鬼没的铁扇咻地一下,破开了黑袍人肩背,飞溅出一片血。
“……没什么。”
孟鸣朝微微笑了笑,灭顶般浑身冰凉的感觉缓缓褪去,抱紧了方拾遗的腰,轻声说:“你真好。”
“不打架就起开。”方拾遗被他说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没人这么缠缠绵绵地在耳边说句“你真好”,肉麻兮兮。
也就这小崽子能说得那么顺溜了。
见两人在那亲亲我我,黑袍人动作一顿,脸上要笑不笑的:“两位感情倒是不错。”
“比你好。”孟鸣朝一甩袖,用妖力托住方拾遗。苦海原本会将御空而行的修士吸进海中,却似乎认识孟鸣朝的妖力,他松开手,方拾遗并未摔进水中。
这下不用束手束脚,师兄弟俩再次配合着攻向黑袍人。
孟鸣朝一参与进来,黑袍人就不再那样悠哉悠哉的陪方拾遗戏耍,微带恼怒,缓缓抬起手,底下的海水便随着他的动作沸腾起来,一排灰色的海水铺天盖地而来。方拾遗猝然被扑了一身水,还没躲开,就发觉黑袍人竟然顺着海水遁来,直逼他身前。
望舒应召而至,电光火石之间,“噗嗤”一声轻响,长剑贯穿了黑袍人的心口。
黑袍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似乎有些惶惑不解,低头看了眼身上贯穿的伤,嘴唇动了动:“你当真……下得了手?”
方拾遗微蹙着眉,盯着近在咫尺的、与孟鸣朝一模一样的脸,有些厌恶地撇开视线,冷冷道:“你死不足惜。”
轻飘飘几个字落入耳中,却重若千钧。孟鸣朝隔得远远的听到,手指不安地蜷了蜷。
方拾遗真的很讨厌黑袍人。
以他的心软程度,还是第一次这么痛下杀手。
绝对,绝对不能让方拾遗知道他和黑袍人……就是一个人。
黑袍人却笑了起来,鲜血从他的嘴角蔓延出来,他的瞳孔也带着点疯狂的猩红。恶念与本体有相连,却总是恶念能与本体感同身受,本体察觉不到恶念想法,然而这一刻,孟鸣朝忽然感应到了什么,脸色骤变:“师兄,离开他身边!”
——晚了。
黑袍人竟然拼着让长剑再刺入自己的身体几分,扑过去一把抱住方拾遗。下一刻,“扑通”一声,两人一起坠进了苦海。
咸湿的海水蔓延过头的瞬间,方拾遗脑中“嗡”的一下,神识好像就被剥离了。灵力被束缚在灵脉内,凝滞着无法流动,身体也僵硬起来,只能任由身体向海底飘荡。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窒息感濒临爆棚前,唇齿被人撬开,渡进了一口气,心肺要炸开的感觉稍缓,神识却越来越模糊。
方拾遗感觉自己好像走在云端。
眼前是迷迷蒙蒙的白色世界,还有许多紧锁的大门。他像个初生的孩童,好奇地打开其中一扇。
久远的、带着荒凉气息的记忆便像被撤散了豆子,哗啦掉了满地。
方拾遗在吵嚷声中茫然睁开眼,眼前是一条黑色的、细细长长的……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