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
“不过分离数百年,怎么你就开始学那些人族惺惺作态了?分明是自己想要的,却还要假正经,装作有多君子……”
“……”方拾遗麻木了,“谢谢两位垂怜,我这还没聋呢。”
话音一落,那俩又打了起来。
方拾遗挺尸在石床上,听着山壁被打得哗啦啦滚落破碎,那俩打得欢,就是没往他这边凑。
他闭了闭眼,心想,打死了最好,清净。
之前睡梦里看到的那段记忆未免是真,这黑袍人的话也不可信,方拾遗本来没准备信,也一直在刻意回避有关孟鸣朝真实身份的所有信息,可是孟鸣朝的态度却告诉了他。
他和这个黑袍人不仅事关系匪浅……甚至可能是一个人。
开什么玩笑。
方拾遗不仅是狼狈,还有点五内俱焚。
心火烧得太旺,他此刻一点也不想见到一手带大的小师弟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了。
不知道那两人打了多久,方拾遗耳边忽然响起“啾”的一声。
他睁开眼,侧头一看,肥肥地一小团黄毛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头边,谨慎地瞅了眼打得如火如荼的俩人,大爷似的睨了眼方拾遗,低头用嘴把藤条琢断了。
“好鸟!”方拾遗赞叹一声,被鸣鸣白了一眼。两只手解放出来,方拾遗徒手解救了望舒,撑坐起来,“你怎么下来了?”
不是都说飞禽怕水吗?
鸣鸣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爽地用细脚丫子踹了踹方拾遗:“我是神鸟啾!神鸟啾!”
“是,神鸟,”方拾遗把它塞进袖里,“平日里怎么就见您这只神鸟那么怕我家小师弟?”
“谁不怕啊。”鸣鸣又啾了声,“趁他们打着,我们赶紧逃吧。”
方拾遗嗤笑:“哪来的神鸟像你这么怂。”
他左右看看,黑袍人对苦海底甚为熟悉的模样,特地将他带到这儿来……显然这儿是有些许“仪式感”的地方。世人对苦海的了解不深,方拾遗阅遍山海门藏书阁和方家遗留下来的书,也没有介绍海底的,既然暂且只知道此处特殊,那便先看看此处特殊在什么地方。
抬脚正要走,一道残影忽然扑来,“嘭”地摔在方拾遗脚边。
方拾遗脚步一顿,换了个方向:“劳驾,别挡路。”
孟鸣朝震惊且失落:“师兄……”
方拾遗越过他,走到附近敲敲看看,神色认真,丝毫不在意身后那俩人打得怎么你死我活。鸣鸣躲在他袖口,露出颗毛茸茸的脑袋,憋了会儿,惊叹道:“你可真是个狠人。”
方拾遗没搭理它,找了一圈没找着,回头皱眉道:“别打了。”
纠缠在一起的两道影子立刻分开,同样的脸,同样的身形,同样苍白病弱似的脸,同样的神情。两人望着他,异口同声:“师兄!”
方拾遗:“……”
鸣鸣:“……”
方拾遗蹙了蹙眉,看看左边那个,又看看右边那个,犹豫了下:“小鸣朝额头上有个印记……”
两人互相怒视一眼,额发拂开,露出了一枚一模一样的火红印记。
“……”算了,方拾遗抱着手,淡淡开口,“苦海精是什么,在哪儿。”
两人开口说的话居然还是一模一样:“就在此处。”
“是什么?”
这次就不一样了:“我也不清……”
“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方拾遗掖在掌心的雷符翻手便去:“玩够了?”
孟鸣朝也朝那人再次袭去。黑袍人却硬生生受了两道攻击,飞至方拾遗身前,用手指抹了抹他的嘴唇,笑意沉沉:“明明都是一个人,何故待我如此绝情?厚此薄彼,真叫人嫉妒。”
方拾遗眼皮也没翻一下,掌心再添几张雷符贴去。黑袍人一闪身,化作一缕黑烟,瞬息消失。
山洞内眨眼只剩下方拾遗和孟鸣朝。
方才和黑袍人打了一通,孟鸣朝身上添了不少伤,张嘴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手指略微发着颤,擦去唇角血迹,才艰涩出声:“师兄。”
“我听着,”方拾遗抬眸看他,“你想怎么说。”
孟鸣朝沉默片刻,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藏起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偏过头低声道:“师兄心里不是已经确定了吗,我无话可说。”
“好,你不说,我问。”方拾遗可算整理好了乱成麻的心境,大步走过去,一把捏起孟鸣朝的下颔,逼他直视着自己,“你与他……确实是一体?”
孟鸣朝直视着他的眼,半晌,点了点头。
方拾遗深深吸了口气:“何时知道的?”
“……古战场那回。”
“所以你确实是妖族。”
“是。”
“在那之前都不知道?”
“……不是,”孟鸣朝咬了咬牙,一闭眼,干脆坦白,“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他提到合体,你想与他合体吗?”方拾遗其实是想问,若当真合体,你还是孟鸣朝吗?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问。
孟鸣朝道:“他不是真心想与我合体的,从很久以前,他就想杀了我,取代我成为主导,他不甘心自己只是一缕……恶念,我不知道他分离出去多久了,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了他了,他能知道我这个主体的情感心绪,我却对他一无所知。”
和方拾遗猜的了解的差不多,他点点头:“最后一个问题,你是站在哪边的?人族,还是妖族?”
孟鸣朝睁开眼,苍白的唇边染着血,有股艳鬼似的凄艳。他定定地看着方拾遗,露出个虚弱的笑,回答:“你在哪边,我就在哪边。”
气氛紧绷了半晌,方拾遗松开手,丢过去张帕子:“擦擦手。”
孟鸣朝倒愣住了:“就这样?”
“那你还要怎样?”方拾遗裹紧了他的外袍,睨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问,“刺你几剑,把你逐出山海门,或者把你关进山海门的地牢里?要不就去修仙小报上买个头条公布你的真实身份,给山海门带一波风浪,等大劫之后好招收新弟子?”
孟鸣朝:“……不想。”
“那不就结了。”
方拾遗探完四下,都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只好不情不愿地回到那张石床边,低头打量着,淡声道,“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和妖族有什么牵扯。我只知道你是孟鸣朝,我从绿水镇带回来的小师弟。只要你不与山海门为敌,不与世人为敌,你就只是我的小师弟。等你哪天真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我会以师门的名义清理你。”
孟鸣朝忽然有些鼻酸。
他能感受到方拾遗对他的喜爱与呵护,可他不存丝毫杂念。若今日站在他面前的是萧明河,恐怕方拾遗也是这番说辞。
他不想要方拾遗的宽容,只想要他的爱。
但是现在这种境况,奢求更多好像很贪得无厌。
他小心翼翼地将方拾遗递来的帕子放进怀里,不沾一丝血污,走上前来,无意识将手按在石床上,轻声说:“师兄,遇到你是我一生的幸事。”
方拾遗心里不太爽,宽容完了想呛一句回去,面前的石床却忽然缓缓裂开。
孟鸣朝指尖滴落的血被石床一点点吸附,等血迹干涸时,石床又不动了。
一个想法钻进脑海,孟鸣朝毫不迟疑,并指为刀,在小臂上划了条长长的口子。血喷溅而出,石床裂开的动作便加快了。方拾遗暗骂一声,拿着伤药过去想给他涂上,余光一瞥,却见石床裂开后,露出了底下真容。
黑沉沉的一块看不出材质的东西。
孟鸣朝丝毫不在意浑身血迹斑斑的模样,盯着那个东西,脱口而出:“师兄,这是苦海精!”
所谓的“苦海精”,原来是用来铸造炼制解药的药庐的精铁。
第66章
北境,夜深。
一道闪电陡然横劈而过,黑沉沉的天空被撕裂开来,直破千里,显出远方绵延无尽的魔族营帐,还有更远处冰冷的海面。
雨无声无息泼下,溅起一地的飞灰,泥腥味中混着股闷闷的血腥气。
萧明河在城垛上望了会儿远处,斜斜持着的剑上血痕斑斑,被雨水冲刷着,流下道道浑浊的血珠,剑身折射出一道刺眼的辉光。
“二师兄。”
祁楚从城楼下缓缓走来,看了眼那边:“黄昏时才结束一场恶战,魔族损失未必比人族小,今晚应当不会有突袭,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魔族狡猾得很,也就你们这群蠢货能那么安心地睡大觉,”萧明河面无表情,“我看到轮值的人在打瞌睡,干脆来守夜,免得一觉醒来人都死光了。真是不知长进,上月人族失去北境第一道屏障,就是因为这些废物。”
祁楚无奈笑笑。
如果萧明河说话好听点,八成还是会有人信他的。毕竟他有种敏锐的直觉,在战场上救过祁楚许多次了。
他上前两步,与萧明河并肩而立,周围的雨水被灵力弹开,迟疑了片刻,低声问:“二师兄,你家里……”
萧明河的脸色冷肃,抖了抖剑上的血,收剑入鞘,抱紧了寒酥,垂眼安静了片刻,冷冷答:“随他们怎么折腾,不准我上前线,是想让各家笑话我危急关头当缩头乌龟吗?世家子弟都派了嫡系上战场,怎么我还挺金贵。”
祁楚想,好歹没被劈头盖脸来一句“不劳费心”。
二师兄的脾性是长进了。
数月之前,魔族再次进侵,妖族随之动乱,现在中洲又回到几年前,外有魔族,内有妖邪,动荡不安,且……比之前情况更糟。
山海门门主温修越,已经闭关小半年了。
没有了知祸剑尊在前头冲锋陷阵,中洲修士们惴惴不安,颇有种房子没有顶梁柱、轻易便会坍塌的危险感。
而且那位传闻中的“大妖之子”现身了。
继承了一半大妖血脉的大妖之子每每出现,便有横扫千军之能,几乎无人能挡,死伤惨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刚出生不久便被封印在冰川之下,百年的封印是保护,也是伤害,大妖之子不能经常现身,好歹给了人族一线喘息机会。
但温修越迟迟不出关,始终让人惴惴不安。
两人沉默地站了会儿,再次开口时,居然是异口同声:“师父……”
萧明河闭上嘴,横了眼祁楚。
祁楚当没看到,继续往下说:“师父闭关这么久,也从未发出过什么消息,二师兄,你说外面的传言是不是真的?师父是不是受了重伤,或是中了毒,不是不想出关,而是不能出关?”
萧明河:“你以为师父是谁。”
祁楚静了静,笑道:“也是,既是师父,一定不会出事。”顿了顿,他又道,“三月之前,还有人在苍山见过大师兄和小师弟,已经这么久没有消息了……”
萧明河又哼了声:“他命硬得很,你我出事他都不会出事。”
“可传闻大师兄拿到了方家的宝库,”祁楚拧着眉,“许多人虎视眈眈,甚至不顾山海门的威胁,大师兄又是那么个心软的性子,小人难防啊。”
听前半句,萧明河还没什么表情,听到后面,脸已经沉了,憋了半晌,吐出一句:“那个蠢货。”
“啊?”
“那些人也是一群蠢货。传说里的宝库,谁也没见过,为了那点东西命都不要了。修行之人做不到清心寡欲,反倒拼命追逐这些东西,纵使拿到了所谓的宝库宝藏,也妄想在修行一途上进步分毫。”萧明河难得说一句长长的话,说完了,转眸撞到祁楚含笑的目光,不自在地避开,“反正他身边跟着孟鸣朝,那小狼崽子可不是好相与的,也就方拾遗那个蠢货会觉得他纯良无辜。”
“大师兄下山,是为了治小师弟的病吗?”
“谁知道。”萧明河弹弹指,为附近几个火把续上一缕灵力,“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身处北境,先管好自己。”
祁楚:“是是是……”
雨下得愈发急了。
萧明河略一掐算,脸色微变:“上一队去巡逻的已经迟了一刻钟未归。”
祁楚也意识到了什么:“夜巡不得延误,倘若发现异变,半刻钟内必须发出信号烟花——这是今晚商议发下的命令!”
出事了。
说话间,忽然有什么悄无声息穿过雨幕扑来。萧明河警惕地横剑一挡,“当”的一声,掉落在地的是魔族特制的短箭,箭尖上勾着数道弯钩,上面淬毒,人族比之妖族魔族,最大的弱点便是先天肉身不够强悍,倘若被射中,无论是其上的毒,还是箭上的弯钩倒刺,都够人吃一壶的。
上回祁楚不慎中箭,拔出箭时几乎连皮带肉将那一块都给拔了下来,剧毒蔓延开,又削去一片肉,几乎痛昏过去。
一看到这支箭,两人毫不犹豫,立刻发出信号。
几息之间,魔族夜袭的队伍果然袭来。
休憩了几个时辰,一场厮杀再次展开。
萧明河和祁楚紧挨在一块儿,在魔族阴毒的冷箭下不知不觉离最初的阵地远了许多,和药宗鹤鸣庄的一众凑到了一处。
虞家两兄弟配合得极为默契,莫翎在边上补漏,洛知微抬眉看去,扬声提醒:“萧师弟,右。”
寒酥冷光一现,立斩右侧,意图偷袭的魔族被斩下一只臂膀,祁楚跟上,一剑将其穿心。
萧明河不吭声,祁楚便代为开口:“洛师兄,多谢。”
四处打成一团,几人没待多久,又被挤散开来。萧明河来到前线数月,上过无数次战场,对魔族的强弱点已经极为熟悉,立斩数名魔族后,刚想去寻祁楚,耳畔忽然响起道清脆的笑声:“哎呀,这位俊俏的小公子,又见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