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拾遗也不客气,嬉皮笑脸地叫了声师叔,便坐到蒲团上,拿起杯子喝了口:“是天泽山雨后第一批雪芽,师叔好口福。”
“小兔崽子。”瓮澄笑骂,骂完了便捻着茶杯,沉思着什么。
方拾遗不喜欢磨磨蹭蹭、吞吞吐吐的,眨了眨眼:“师叔莫不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又顾忌我‘还是个孩子’?您见过我这么大只的孩子?”
纤纤玉指点过来,差点把他脑门戳个洞:“是关于绿水镇的事。”
方拾遗一看她的脸色就猜出了几分:“还没逮出背后的人?”
“其实几年前,那些人就有过影踪。”瓮澄抿了口茶,侧容秀致,却有些憔悴,“但他们惯于利用凡人,藏匿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里,即便是你师父,也难抓到他们。此次他们在绿水镇显了行迹,你三师叔与其余四派的长老一齐追踪过去,发现他们不止一个窝点。”
方拾遗听得认真,顺手给桌上的小炉添了口灵气。
瓮澄斟酌了一下:“昨日他们追踪到了北境附近,发现……”
方拾遗目光熠熠。
“……我本不想告诉你的,不过你师父说,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一些事了。”瓮澄叹了口气,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沿,沉默片刻,细细的眉蹙了起来,“他们发现了一个……万人血尸坑。残肢断臂无数,底下白骨森森,怨气煞气几乎凝成实质。你三师叔一把火烧了那儿,怨灵的尖叫传出数百里,恐怕还得请金光寺的大师前去才能解决。”
瓮澄已经很含蓄了,方拾遗却天生想象力惊人,话音才落,他就在脑中补充了实景,脸色不由白了白,连手里这杯清香逼人的茶都没那么有滋有味了。
他胃里翻滚了一下,堵心地想:我还是当个孩子吧。
第12章
世间自然不可能非黑即白,但如今中洲只闻正道而不见邪道,是因为被以山海门为首的几大门派剿灭了,剩余的一小撮,半死不活地一拥而散,逃得无影无踪。
木天师口中的“从北境而来的那些人”,不出意料就是邪魔外道的余孽。
方拾遗纳了个大闷:“这些邪魔外道怎么都喜欢拐弯抹角装神弄鬼?”
瓮澄:“打不过你师父。”
有道理。
喝完一杯味道曲折的天泽山雪芽,方拾遗揉着眉心告别瓮澄,刚走出去,就见群白衣小姑娘将孟鸣朝团团围着,圆溜溜的眼睛里全部是“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孟鸣朝紧张地抱紧了小木剑,脸上有些红晕,不知道是咳的,还是羞的。见他终于出来了,连忙喊:“师兄!”
方拾遗心情顿好,半蹲下来,摸出随身带着的松子糖,笑眯眯地挨个摸摸这个小姑娘的头,扯扯那个小姑娘的辫子,把糖分了,“披荆斩棘”,将身陷囹圄的不争气小鬼给扒了出来。
给孟鸣朝也喂了块糖,牵着他往回走时,方拾遗啧道:“小鸣朝,太没有师兄当年的风范了。”
孟鸣朝又咳了几声,侧头看方拾遗,清透的眸子底下神色复杂:“什么风范?”
这一下把方拾遗问住了。
他坠入苦海后,也当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病秧子,至少有几年,都在揽月居里一步未踏出,要么就是在明韶峰上,天天喝药,泡在药罐子里整个人都腌出了药味儿。
他本来就是闲不住的性子,憋得要死要活,唯一的乐子就是萧明河,可惜萧明河从小到大都是那模样,十分不可爱。等身子彻底好了,他才憋不出跑出去漫山遍野地撒野。
要说什么万花丛中过的经历……还真没有。
古往今来,提得动笔的都喜欢瞎写写,方拾遗既是掉入苦海大难不死的传奇人物,又是当世第一剑修温修越的首徒,修仙小报热爱八卦编排,以博取道友们的眼球,当然不会放过他。
虽然方拾遗年龄不大——年龄不大怎么了?年少才轻狂,美酒宝剑伴美人当然是少不了的。
惭愧,活了十六年,除了女鬼和长辈,其实方拾遗还没牵过其他姑娘的柔荑。
方拾遗一时悲从心来,面上不动声色:“师兄当然是那什么……风流君子。”
孟鸣朝默默瞅他一眼。
方拾遗脸不红心不跳:“去岁乞巧节,排着队争着抢着要给我送香囊的师妹能围山海门转几圈呢。”
孟鸣朝:“……”
方拾遗继续吹:“随师父去清谈会,其他门派的师姐师妹们见到我就脸红。”
孟鸣朝:“……师兄很高兴?”
“自然。”方拾遗暗暗擦了把冷汗,笑吟吟地道,“女孩子多可爱。”
以后有了道侣,他也想生个女儿宠着。
孟鸣朝侧头瞅着方拾遗那喜滋滋的样子,不知怎么,忽然就很不是滋味,小脸虎下来,偏生方拾遗没眼色,还在继续道:“小东西,跟师兄学着点,讨女孩子欢心可也是门修炼……哎!”
腰间猝不及防被没出鞘的木剑捅了下,方拾遗不知怎么就得罪这小祖宗了,莫名其妙地低下头,见孟鸣朝抿着苍白的唇,压抑着咳嗽,眉头微微蹙着,无奈叹了口气,揉了把他的头:“好好好,师兄不说了。怎么,怕师兄不宠你了?”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间忽然多了抹飞扬的笑意:“怎么警惕心那么重,那么防着其他人,倒是对师兄这么信赖?”
孟鸣朝含着糖,像只被摸舒服了的小猫崽,又期期艾艾地凑过来,扯着方拾遗垂下的袖子,小声道:“师兄看着眼熟。”
“眼熟?”方拾遗扬扬眉。
孟鸣朝却不答了。
方拾遗牵着他,走在山间石阶之上,薄雾笼罩,水汽氤氲,这铺了几千年的石阶早被一双双来往的鞋子磨得光滑,孟鸣朝低头看着路,将方拾遗的袖子又捏得紧了紧。
灵兽山开山的日子转瞬即至,开山当日,师兄弟俩起了个大早。孟鸣朝身子不好,早上格外嗜睡,醒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懵的,方拾遗拿着他的小衣服,让伸手就伸手,让抬腿就抬腿,像个贴了符的娃娃。
等他彻底醒了,方拾遗已经拿着桃木梳,在熟练地给他梳头发了。
孟鸣朝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泪眼朦胧的:“二师兄和三师兄不去吗?”
方拾遗:“背一遍四大世家的姓氏。”
“萧、白、祁、洛,”孟鸣朝彻底醒了,恍然大悟,“二师兄和三师兄是师兄说的‘可恶的有钱人’!”
方拾遗给他扎好了头发,哼笑着捏了把他的脸:“放心,师兄就算是一穷二白,也养得起你这个小饭桶。”
说着,他没忍住戳了戳孟鸣朝软软的小肚皮:“瞧着弱不禁风的,怎么就那么能吃?”
孟鸣朝被戳得不舒服,虚弱地咳了几声,方拾遗连忙顺了顺他的背:“灵兽山上风大,可别给风刮跑了。”
大师兄说话着实不中听,孟鸣朝不满地看看他,发现他给自己捯饬完了,自个儿却不修边幅,随意用根发带束着,几缕乌黑的发调皮地跑出来,顺着他弯腰的动作垂下,蹭在他脸上,凉凉痒痒的。
他伸手抓住,在指间捻了捻,眼底才又浮起些许笑意。
灵兽山离山海门近,门下弟子只要想去,领个牌子便随队。只是修为太低,又没人跟在身旁护持的,就会被执事长老驳回。
上一次灵兽山开启,方拾遗没去成,不过就是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有缘的灵兽签下血契——同所谓“仙缘”一般,都是很缥缈的玩意儿。
能与灵兽顺利签下血契的修士少之又少,方拾遗倒霉多年,再惯于苦中作乐,也没自大到觉得自己会是那极少数之一,权当遛遛小师弟,去散散心。
辰时三刻,弟子们在山月台上集合。领队的是五长老萧凛,见到方拾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瞥了眼他身边亦步亦趋的孟鸣朝,意味不明地嗤笑了声:“师兄这捡破烂的习惯倒是多年不变。”
当着诸多同门的面,不好跟长辈顶嘴,方拾遗掀了掀眼皮子,不软不硬:“见笑,五师叔也没变过。”
孟鸣朝微微蹙了蹙眉。
萧凛哼了声,见人齐了,袍袖一挥,便见条小船飞出,在空中盘旋,迎风见涨,片刻便几近遮云蔽日。小弟子们见惯了,从容上船,方拾遗瞅了瞅孟鸣朝,发现这小家伙居然也没什么表情,紧绷着脸,心情不太好。他揉揉耳朵,悄声道:“对付你五师叔与二师兄,只要‘不闻,不问,不应’就能憋死他们,不气了。”
孟鸣朝小声道:“我不想师兄被欺负。”
方拾遗心里一暖,笑着捏捏他的脸:“哪只眼见我被欺负了?旁人言语,在意作甚。”
孟鸣朝看了他一会儿,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艘船穿云破雾,速度极快,不过几刻便到了地方。因是在山海门庇护境内,萧凛也不怎么在意,双手笼在袖中,淡淡道:“天黑之前出来,若是遇到什么意外,放出手中飞花,我同其他长老会及时赶来。”
弟子们等他一转头,立刻乐不可支地钻进山林中。
灵兽山附近还有山海门其他的执法长老,实在说不上有多危险,方拾遗也不在意,与其他弟子打了招呼,牵着孟鸣朝走了一段。上山的路颇为崎岖,地上藤蔓与树根虬结,走了一段,方拾遗干脆将孟鸣朝背了起来。小孩儿轻飘飘的,背在背上也没什么分量。
随着深入,林子里渐渐暗下来,适才周遭还有的人声也消失了。灵兽山空荡荡的,那些灵兽似乎都躲了起来,用自己仅有的灵智,暗中观摩着要跟谁走。
方拾遗发自内心地道:“感觉像进了个特殊的窑子。”
孟鸣朝忽闪忽闪清澈的眸子,天真无邪地问着他污浊了的大师兄:“窑子是什么?”
“……”方拾遗一口咬定,“我说话了吗?没有。你听错了。”
心虚之下,他脚下忽然一个重重的趔趄,不小心踏进个坑里,险些把孟鸣朝摔出去。
刚松了口气,附近似乎响起了奇怪的呼噜呼噜声,一股异香随之飘来,方拾遗才在绿水镇磨砺了一回,淡定地将小师弟往上托了托,刚要安慰安慰背上的小团子,忽然察觉不对。
……背后的小东西怎么越来越重了?
小家伙还能立地发胖的?
第13章
念头刚在脑中闪过,颈边忽然呼来阵凉气,有什么细软的绒毛贴了过来,蹭得颈间痒痒的。
方拾遗默默抬脚,把缠着他的树根挣断了,站定,认真道:“小鸣朝,你该控制饭量了。”
身后沉默:“……”
“师兄错了,不该惯着你随便吃。万一将来长成个小胖墩,就是师兄的错了。”
对方:“……”
身后的小师弟越来越沉,方拾遗边反思自己为何总是如此背运,边抬起手,准备把身后这玩意掼地上收拾了,耳边猛地炸起声凄厉的猫叫:“喵!!!”
背后陡然一空,方拾遗愕然回首。只见地上滚着个白毛丸子,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高,尖耳、紫瞳、短腿、九尾,形似狸奴,胖若花球,头顶还蹲着只金黄的鸟儿,鸟模鸟样。不知何时被掉了包的孟鸣朝正陷在大毛团子蓬松的毛发里,抓着长毛,艰难地攀爬到了胖球头顶,一把攥住了那只鸟。
狸奴喵呜喵呜惨叫,小鸟啾啾啾啾哀鸣。
场面简直鸡飞狗跳,猫毛鸟毛簌簌而落。
方拾遗:“……”
太混乱了,一时不知道先打谁。
方才方拾遗踩进坑里的瞬间,胖球顶着那只傻鸟飞扑而来,施展幻术,一脚将孟鸣朝踹了下去,来了场“狸猫换太子”。毛球在方拾遗背上越变越大,孟鸣朝大怒,琥珀色的瞳孔瞬间变成了金色,直接飞扑过去。
胖球傻鸟对上他眼睛的瞬间腿就软了,差点跪下来顶礼膜拜,绝望惊惧地僵在原地。
马前失足,出师未捷。
谁他娘的能想到,不过是寻到个看上的小修士,准备上来逗一逗,就会不小心越过线,直接踏进鬼门关?
孟鸣朝坐在胖球头顶,攥着那只能随手掐死的傻鸟,面无表情地与它对视片刻。
傻鸟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内心毫无触动,慢悠悠地摸了摸这鸟,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露出天真的笑容:“师兄,这两只就是灵兽吗?好弱哦。”
方拾遗打量了片刻,确定没威胁,哎了声,收回望舒。
俩虚张声势的小东西!
来个搞不清状况的人,非得以为是小鸣朝在欺负灵兽不可。
他瞅了瞅圆滚滚的胖雪球,又瞅了瞅上头笑得可爱的雪团子,心里愈发坚定了。
绝不能再任由孟鸣朝敞开肚子吃了。
孟鸣朝懵然不知自己的未来,眯眼摸了摸坐下毛球油光水滑、细软漂亮的毛发,觉得手感不错,方才瞬间生出的杀意就减淡了不少。他弯下腰,把手里被掐得快咽气的鸟递给方拾遗:“师兄认得这个吗?”
方拾遗抬手接过。
这鸟一掌便能轻松握住,和那只狸奴一般圆滚滚的,羽毛金黄,双翅短小,头顶一撮毛火红,尾羽极为修长,睁着双黑豆眼,翻着白眼看他……瞧着和《千妖图鉴》上那些威风凛凛的妖怪,抑或《灵兽宝鉴》上千奇百怪的灵兽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大概和孟鸣朝是一个品种,靠可爱吃饭的。
方拾遗琢磨着道:“妖气微弱,大抵是哪种灵鸟和寻常鸟类生下的混血杂毛鸟。”
胖鸟气得翻身一倒,摔在他手心里爬不起来,愤怒地用翅膀指着他啾啾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