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雄虫盘腿坐在矮几前,听到脚步声,他从沉思中回神,抬眸看来。
并不如何惊艳的脸孔,只能说还算好看。
但因很少见到太阳,他皮肤苍白,面容冷峻,茶绿色的眼睛静如深潭,沉默的打量着索格。
索格下意识顿住脚步,他看了眼耀,弯腰行礼:“冕下。”
“请坐,索格中将。”
雄虫并没有起身,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风从窗户里涌进来,天空闷雷阵阵,一场大雨不可避免。
风吹枫叶簌簌响,像无数片银叶相互碰撞,第一滴雨落下后,片片雨幕密如珠帘,瓢泼大雨接踵而至。
随侍关上殿门和窗户,以免雨水落进来。
失去明亮光线,厅堂正中悬挂着一盏微型的蜡烛灯塔,索格闻到了一股林木的湿意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冷香。
耀祭司。
索格轻轻咳嗽一声,掩去胡思乱想,
冰冷的大殿和屋外的风雨,都让索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坐在冕下对面,取出皇帝陛下的亲笔书信,递交给冕下。
埃文接过,拆开信封,迅速浏览完毕。
他放下信,手放在膝盖上:“超过三分之二的大臣都不同意吗?”
索格脸上露出遗憾的微笑,但心里并没有多少歉意,他是见证这次讨论的虫族之一。
“是的,陛下召开了会议商讨,但最终结果并不如意,他说他很抱歉拒绝您的提议,因为大臣们都反对。”
事实上陛下只是坐在椅子上,摸了摸日渐稀疏的脑袋,一边嚼糖块,一边决定道:“这简直荒谬绝伦。”
他没有询问任何虫族的意见,就那么一口回绝了。
但索格不可能这么说,他对孤岛心怀敬畏,尊重且崇敬这位年轻的冕下。
冕下对帝国来说无比重要。
但是这里与世隔绝太久,冕下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而已。
他根本不懂政治,也不懂战争。
愚昧的和平换不来希望,对待一切敢于入侵的种族,虫族绝不退让一丝一毫。
至于孤岛和这里的苦修士,等到军队彻底消灭了污染区,他们就可以重新获得自由。
或许时间会久一些。
毕竟帝国的利益高于个虫得失,而整个族群的繁衍,高于一切。
索格尽量抚平语气的棱角,他把冕下当成一个好奇心强烈的小孩。
跃跃欲试,想要成就一番事业,让别虫刮目相看。
但政治并不是小虫崽的玩具,关乎帝国的一切,都应该慎之又慎。
雄虫冕下位高责重,却天真近乎愚蠢,眼界更是狭隘,他不会知道如今的局面没有共赢,他们和污染物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索格肯定自己可以驳斥到冕下哑口无言,但他压低声音,温和道。
“陛下说,您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
冕下如果提一些别的要求,帝国都会尽量满足,但是想要让污染物和虫族和平共处,没出壳的幼崽都知道这是一个玩笑。
“我会再写一封信。”
索格不动声色,温声劝慰:“冕下,您要知道,虫族对污染物的仇恨几乎和虫族的历史一样长。”
他满以为冕下会因为他的拒绝而露出失望或者愤懑的表情。
但雄虫看起来非常冷静,茶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雷声轰隆,雨声噼啪。
闪电猛然亮起,又倏忽消散。
穿着黑色长袍的雄虫站起身,他大概只有一米七六,个子不高,也不健壮,没有引人注目的外表,也没有惊才绝艳的气质。
他如同这座不起眼的孤岛,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似乎气息已经和这里融为了一体,看到他,就如同见到这座岛屿。
“请随我来。”
他说完,走向右边那扇门。
耀祭司默默起身,跟在雄虫身后,索格也只好跟着站起来。
他在心里打着腹稿,想着待会应该怎么解释,或许不需要很多,一点粗浅的政治就够了。
他的笑容还挂在嘴边,但当雄虫打开那扇门的时候索格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门后是漆黑的世界,房间里蠕动着无数只充满恶意的眼球。
一只大如磨盘的眼球啪嗒从天花板落到地上,溅起无数黑色的眼球蝌蚪。
索格的嗓子眼里卡了一口气,他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恐惧和憎恶攥紧他的喉咙,他下意识拔出武器,对着污染物连开数枪。
这些东西的数量,可以轻易毁灭一座城市。
尖叫和惨嚎鼓噪耳膜,腥臭的浓浆爆裂,蠕动的眼球哭泣着四处爬动,却不肯走出屋子。
埃文握住索格的手/枪,面色淡淡:“它们不会攻击你,索格中将,你可以放心。”
似乎是为了印证雄虫的话,眼球放满了蠕动速度,可怜兮兮的挤成恶心的一团。
至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意图。
埃文说:“你相信了吗?它们同样是智慧生物,拥有自己的文明。”
索格胸膛急剧起伏,几乎不能从刚才窒息的画面里回过神。
太多了,密密麻麻,拥满整个房间,他从军一百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污染物同时聚集的情况。
“这到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埃文关上门,面不改色:“这是它给我的诚意,从今天开始,只要在它控制范围内的污染物,都不会做出任何攻击虫族的事。”
索格的脸色铁青,几乎难以置信的看着脸色淡淡的雄虫,他几乎要把叛国两个字说出口,但理智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只是不停的喘气,平复自己的呼吸。
平生未见,实在是场景太过骇虫,又那么突然。
汗水从额角滑落,索格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我需要和陛下通讯后,才能确认接下来该怎么做。”
埃文从袖子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第二封信件:“请帮我把上面的内容转达给海德威尔陛下。”
索格接过信件。
恰逢雷声,闪电噼里啪啦,雄虫逆着光,全身笼罩在阴影里,只有那张冷酷的面容,如同不化的冰雪。
“当然,西塞尔冕下。”
埃文略一点头,就要离开,索格握着信,忽然想起来,犹豫片刻还是说道。
“冕下。”
埃文回头,索格从怀里拿出一个很小的长条形盒子。
“额,这是噩梦鸟之森驻地最高指挥官,托我带给您的一份见面礼。”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固定时间,每晚11:30更新。
第50章
“见面礼?”
埃文顿住。
索格知道苦修士不重欲, 大多很古板严肃, 也因为长期与世隔绝,所以不擅长交流。
他省略了无关紧要的赘述,直接说明原因。
“抵达孤岛要经过噩梦鸟之森驻地, 那里的指挥官护送我到边界,让我把这份礼物带给您。”
索格道:“我想他只是想表达自己的敬意。”
“不需要。”
穿着黑色长袍的冕下转过身, 冷眸如冰, 神色淡漠, 没有多看他一眼,随后便径直离去。
他推开另一扇门,门外是走廊,风雨从打开的门里涌进来, 打湿了地板,那背影挺俊修长,从容自若, 很快消失在索格的视野。
耀摆手, 吩咐随侍关上门, 顺手接过了那支小木盒。
索格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耀大人,冕下看起来很严肃。”
耀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并不真诚, 反而看上去淡淡的:“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你还想像敷衍一个虫崽那样敷衍他,你以为他收到礼物会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吗?”
索格不由得露出一点苦笑:“这可真的是冤枉我了, 这东西真的是那个指挥官托我带过来的。”
耀没有理会这个话题,随侍给他递上热茶,他喝了一口,问:“陛下真的征求了群臣的建议?”
老是嗅到一股冷香,索格有点分心,他和耀上次见面是五年前。
“呃,没有,陛下压根就没有想商议。”
“原来如此。”
索格只有传达陛下旨意或者例行访问的时候可以到孤岛。
他想和耀多呆一会,但是耀祭司没有注意他的心思,秀丽的眉尖轻蹙。
索格想到刚才看到的画面,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您每天都和那些东西在一起?”
耀心平气和:“一直和它们在一起的是冕下,昨晚他知道你要来,特意把它们从门后带出来。”
索格坐不住了:“您不制止吗?”
耀奇怪的看着他,冰山脸上真实疑惑:“为什么要制止,它们排着队,就像小狗一样乖。”
因为那是污染物,又不是真的小狗,索格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离开孤岛后,他有必要和海德威尔陛下直接通话。
索格不能在这里久留,可能有感染或者生病的危险,而且一想到那扇门背后就有足以毁灭整座城市的污染源,他就浑身不自在。
耀也没有太多话题可以聊,他闭上双目,坐在那里静修。
索格一边喝茶一边偷看,但是过一会,居然走过来一个随侍,坐在耀旁边,挡住了索格的视线。
索格喷气,是了是了,就你们孤岛团结。
当谁喜欢看?
但索格没法对这些苦修士生气,他们没有军衔,也没有职位,但是年老之后如果能够离开地宫,帝国也会安排很好的福利。
不过离开孤岛的审批手续很长很复杂,苦修士一辈子的感情寄托都在这里,能够离开的非常少。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索格抱着胳膊干瞪眼,雨停之后,耀送他离开孤岛。
上船之前,索格还是忍不住说:“您为什么纵容冕下这么胡闹呢,您知道,陛下不可能会同意。”
耀祭司拢着袍袖:“我知道陛下的性格,但是最了解孤岛的是冕下们,不会有虫族更明白,那些污染物在想什么,也不会有虫族更清楚,污染物的危险。”
索格情不自禁皱眉:“所以您也支持西塞尔冕下的决定。”
耀淡淡笑了笑:“当然,他是地宫的冕下,我们无条件的信任他。”
索格失望道:“好吧,但是您知道,刚才那件事不能说明什么,一切都要以皇帝陛下的意愿为主。”
他抬脚上了船,又跳下来,走到耀面前,脸有点红:“我可不可以拥抱您一下。”
耀看了他一会,慢慢张开手臂。
索格轻轻拥抱了一下清瘦的祭司,松开手,脸上说不清的怅然,那双明亮的眼睛欲言又止,接着转身跳上甲板,飞快的躲进了船舱。
耀目送着小艇走远,轻轻叹了口气。
回到地上宫殿,冕下正坐在廊下看书,似乎是他经常看的那本日记。
耀走到他旁边,坐下:“西塞尔,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埃文说:“就是您看到的那样,我希望两个文明和谐相处。”
“你知道,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祭司大人,”埃文的语气平淡。
耀深深地看着埃文,想从里面看出一些什么。
但那双茶绿色的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丝毫阴霾,似乎笃信自己能够做到。
耀不自觉皱眉,但他没有追问,追问不会有结果,他看向廊檐外的巨叶枫,肥肥的猫猫虫一动不动的扒在树上,冒充树干。
耀从袖子里拿出小盒,放到埃文面前。
埃文严肃的表情裂了一下,转过脸,但是表情没有控制好,显得这个动作很不成熟,充满了回避的意味。
耀说:“你不要?那我扔了。”
“扔吧。”
埃文翻开日记,不为所动。
话说完,小盒子从耀祭司手里飞了出去,撞到树干上,把趴在树上的猫猫虫吓出喵叫。
埃文头也不抬,一直等耀祭司走了,他才慢吞吞的翻动一页,日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他自己的批注,还有前任冕下的话。
这已经是非常靠后的内容。
冕下的记录变得十分短促,语言之间的转换也越发频繁,甚至没有了基本的语序,但是读过他所有手扎的虫族,会逐渐适应这种表达方式。
日记上充满了奇思妙想,还有一些不知所谓的抱怨。
像什么[可惜啊,我要是当初在PA面前表现得天真些该多好,嘶——噫,还是算了,光想想都恶心]
[一个不会撒谎,但十分善于诡辩的种族]
[但它骚不过我]
[被污染物寄生的虫族会变异,那么也会有被污染后,却没有变异的虫族吧,如果有的话,那他究竟是虫族,还是污染物呢?好奇]
[今天又是被那玩意恶心到的一天]
埃文警示自己,他还有很多没有做的事,但是目光无论怎么控制,都会情不自禁的偏移一些。
他有很多计划,但偏偏这个时候,脑海里涌进来很多与计划无关的事,导致他开始胡思乱想,在恶心的眼球和金灿灿的花朵之间来回切换。
理智一步步慢慢动摇。
埃文想。
万一那里面是少将冒死送进来,关于PA的情报呢?
或者是什么危险物质,会威胁到整座地宫的呢?
去看看也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吧。
毕竟是为了安全着想。
而且再退一步说,即使不是什么危险物品,随意乱扔东西,也是十分不当的行为。
想着想着,埃文说服自己,他从容不迫的站起身,走下廊檐,估摸着位置走向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