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衫军服乱七八糟,皱巴巴湿漉漉,闻起来一股清淡的雨水气味,埃文面无表情,用毛巾擦擦他的脸,接着撸起他的头发。
大长腿放在茶几,军靴上有一股污染物的气味。
脱下来的时候雨水溅到地板上,稀溜溜的泥沙顺着裤管滴滴答答,狼狈得不成样子。
入夜,埃文没有回卧室。
雌虫忘了吃药,半夜的时候发起烧。
但他却根本没醒,呼吸急促,眼珠在眼皮下乱转,双手紧握着,嘴巴张得像一条渴水的鱼,或者只是单纯无声的呐喊。
埃文不得不推醒他,手指接触到皮肤,感觉到雌虫的体温热烫:“少将,醒醒,你发烧了,去医院。”
雌虫费力的睁开眼,大口大口的呼吸,喘了好一会,他才回神,嘶哑着嘟囔:“屁大点事,睡一觉就好。”
动了动,才发现身上盖着两床被子,一床有着埃文的清柔气味。
雄虫身体很规矩的坐在沙发边,双手搭在膝盖上。
阿瑟兰撇了眼窗外,月亮又大又圆,显然是深夜。
他哑着嗓子:“怎么不去睡?饿醒了?”
埃文半蹲下身,手指在雌虫脸上轻柔的触碰了一下,冰凉的触感。
雌虫感觉到,偏过头,黑暗中他的眼睛像一条会发光的湖泊,涌动着粼粼波光。
四目相对,埃文开口,声音清越微寒:“眼泪。”
阿瑟兰顿了顿,用手盖住眼。
“为什么?”
“没有。”
雌虫沉默太久,埃文坐回椅子,没有继续追问。
阿瑟兰揉了揉眉心,翻过身,少年老成的雄虫一言不发的坐在椅子上,安静得理所当然,脸上也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愠怒。
见到雌虫的视线,他很老成的拍拍阿瑟兰的肩膀,充满责任感:“睡吧。”
到底谁六十多岁?
阿瑟兰哭笑不得,冒出来的眼泪也收回去。
奇怪的雄虫。
一个小怪物。
臭崽。
爱吸吸者。
臭屁。
面瘫。
但其实是个不错的虫。
阿瑟兰轻轻呵出一口寒气,把被子掀开一条缝:“进来暖一会,然后再去睡吧。”
十分兄弟情谊的邀请,阿瑟兰在野外露营的时候常常这么做,随军的雄虫也习惯了非常时期不拘小节,所以阿瑟兰没觉得这个邀请有问题。
大家都是朋友,兄弟。
埃文面无表情,想要拒绝,但是因为雌虫生病后蔫蔫的情绪,还有刚才做噩梦的样子,他都没法开口。
他是冕下,面前是他的子民。
换句话说,我是你父。
这么一想,埃文心绪平稳,非常淡定的钻进被窝,沙发长且宽,挤一挤完全没问题。
阿瑟兰团了团被子,手枕着脑袋,稍微清醒了一点,他看着天花板:“今天清理污染区的时候,牺牲了两个新兵。”
埃文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阿瑟兰笑容很淡:“明天遗体就会运回来火化,他们的家人恐怕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雄虫安抚的拍了拍阿瑟兰的肩膀。
阿瑟兰侧过身,和雄虫四目相对,他眼神锐利,似乎要望进雄虫心底:“你和一般的雄虫不太一样,不,是太不一样了,精神力,还有性格,野蜂沙漠会有你这样的雄虫吗?”
埃文:“我是风暴之眼的现任冕下。”
阿瑟兰气笑了,掐脸:“我还是皇帝陛下,你不想说我不问了。”
因为睡不着,所以换了一个话题。
“你听说过风暴之眼吗?”
“……”
“军部有很多风暴之眼的海报,我给你多带几张吧。”
雌虫一脸我知道你肯定崇拜这些的表情。
埃文顿了顿,默默无言。
不用,再过几百年,你就可以把我贴在门上。
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静谧的氛围里。
温度一点点升高,呼吸间都是对方的气味。
月光柔和吐泻,光线晦暗朦胧。
身体慢慢暖和起来,埃文背过身,揉揉脸颊。
低沉的情绪过后,阿瑟兰也感觉到一丝丝的尴尬。
他语气低沉,成熟稳重的说:“去睡吧,不是筑巢期,就不要随便黏过来了。”
埃文感受到了一点挑衅的意味。
翻过身,他撑起身,俯视着雌虫,表情平静冷淡,语气幽幽:“说起来,少将你那天晚上噘嘴了吧。”
阿瑟兰一瞬间血脉逆流,表情丰富。
他哈了一声,满脸你是不是在说冷笑话的无知表情:“噘嘴?什么噘嘴?像这样吗?怎么可能。”
“我记得很清楚,少将。”
“不可能,我会做这种幼稚的动作,哈,我的岁数换成紫晶币,堆起来比你都高。”
阿瑟兰嗤笑:“这是不可能的。”
埃文皱眉,认真的回忆:“你撒谎,当时你不到噘嘴,而且紧张到完全不会呼吸。”
“接吻这种事,我擅长得不得了,因为你这种小崽子心慌意乱,那是根本就是不可的事。”
“你根本没有接过吻。”
“你给我过来。”
“好。”
被粗糙的搡到沙发上,嘴唇上覆盖了一只大拇指,一点不温柔的揉搓。
下巴也被钳住,年轻到过分的雄虫,面无表情的单手撑在他脸颊旁边。
并不怎么出色的脸孔,但那双眼睛太令人难忘。
古老,沉默,好像经历过日复一日的锤炼。
如此,才会在车站第一眼看到时,觉得高高在上,不可企及,误认为他是卡洛斯。
雄虫一点点俯身靠近。
瞳孔中碎光冷淡,鼻息温热,清柔的气味如影随形。
阿瑟兰背贴着沙发垫。
心跳的快炸掉,同时安静如鸡。
光影让雄虫的五官变得迷离模糊,他低下头。
在离阿瑟兰嘴唇只有一厘米的时候,停下来,伸手捉住阿瑟兰不知什么时候翘起来的嘴唇。
“你看,就是像刚才这样。”
埃文睁着又圆又亮的眼睛,捏住雌虫的嘴唇:“那天晚上,就是像这样。”
阿瑟兰:“……”
第32章
阿瑟兰嘴唇动了动, 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夏虫也为他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阿瑟兰少将。
“回去睡吧。”
阿瑟兰深呼吸,面不改色,拍拍埃文的肩膀, 转身窝进了被窝,只留给雄虫一个淡定而慈祥的背影。
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阿瑟兰少将。”
忽然被塞了一团被褥, 埃文面瘫脸, 歪过头看着雌虫的后脑勺, 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但又似乎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雌虫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好像已经睡得很熟。
阿瑟兰实在太累, 连说话的都不想。
六十八的成熟老雌,实在没必要事事都和十九岁的年轻虫争个高低长短。
埃文只好从沙发上站起来,裹着棉被, 又不放心的往后看了一眼, 准备离开的时候。
被窝里的军雌忽然很小声的叹了口气。
大概是呵欠或者是鼻息, 因为蒙在被子里听不真切。
阿瑟兰是个成熟的雌虫。
他今年六十八岁,军衔少将,在一区带最嗷嗷叫的团, 训最刺头的新兵。
他心态很稳, 不能生气,也不能恼羞成熟。
而且毕竟到了这个年纪,事业上的问题一大堆。
睁开眼睛就有要操心的事。
哪有功夫猜他们年轻虫的心思, 玩他们年轻虫的游戏。
睡吧睡吧。
闭上眼睛,但到底没有马上睡着,睁着眼睛怔怔的看着沙发。
埃文顿住脚步,本来想用精神力丝线,但这个念头只从脑海升起来一秒,就被理智迅速反驳。
太不礼貌了。
在地宫呆了太久,习惯了这种直白的交流方式,精神力的直接触碰可以免去很多交流上的障碍。
但在风暴之外,气氛远远没有凝重到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在这里,每个公民都拥有自己的秘密,并且不会用精神力肆意刺探别虫。
这是社会规则之下,约定俗成的道德规则。
所以埃文已经努力减少触碰别人思想的冲动,但现在,他不知道阿瑟兰少将在想什么。
雄虫有些茫然的站在雌虫身后。
对着一声不吭的被窝卷沉默,迟疑的,裹着被子往楼梯上走。
阿瑟兰听着雄虫离开的脚步声,闭上眼睛。
过了好一会,脚步声砰砰的从楼梯上传过来,并且迅速接近。
阿瑟兰倏然睁眼,眼前被一片阴影覆盖。
眼睛能看到的,只有蓝白条纹的睡衣,还有领口露出来的锁骨和一小片冷白的皮肤。
柔软温热的嘴唇贴着他的脸颊啾了一口。
雄虫恬淡的气味也顺着鼻息吸入肺腑。
“晚安少将。”
雄虫说完,站起身,好像只是急匆匆下楼关上水龙头一样,露出了松口气的表情,平静又从容的趿着拖鞋走上楼梯。
阿瑟兰怔怔的看着沙发:“……”
半晌后他怒不可遏,表情狰狞,虽然睡姿僵硬,一动不动。
臭崽子!阿瑟兰呸了口。
有本事不要跑,头都给你打掉,随随便便做这种事难道不应该留下来赔罪吗?
我的年龄都可以做你两个爸爸了。
呸,真不要脸。
阿瑟兰咬牙切齿,怒火中烧,过了会他哼哼唧唧,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脑袋埋在枕头里伪装尸体。
军中老雌最爱的废柴瘫。
这位噩梦鸟之森的最年轻少将,面朝下,脸颊像爆汁的番茄,明明心跳超速,但仍然可以凭借超高的自制力维持从容淡定。
这就是军雌的尊严。
只是悄悄,微不可查的,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嘟囔。
“哎。”
“年轻真好。”
第二天,晨光微透。
饮露鸟站在窗口啁啾,阿瑟兰作息规律,六点起床,感觉身体不需要去医院后,火速去洗了个澡。
出来的时候终端一直响,他干脆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查看邮件。
安德鲁将军最近很暴躁,因为军费,还有马上要召开的比武大会。
野蜂沙漠来了不少高手,甚至有一位雄虫,听说精神力天赋之强,百年难见。
上次在家具店碰到克勒多,就是为那个雄虫挑选寝具。
雄虫到翠微平原来做什么?
老将军一直想争取他们做盟友,共同开发噩梦鸟之森的污染区,但是这位友邻似乎只爱好打架,并且有自扫门前雪的意思。
麻烦。
大/麻烦。
其他邮件例行处理,只有列克谢的事有些令虫为难,森川的父亲请求了皇帝陛下特赦,虽然命令未达,但十有八/九会没事。
毕竟森川家有一个叫做槐里的雌虫,今年五月选为了冕下雌君。
看在这一件事的份上,陛下想必也会宽容。
阿瑟兰很不爽,但没办法,他不能阻止陛下做决定,也不能强行让森川服刑。
而且自己的部下,那个老实巴交的少尉,好像使用了传统模式,治疗森川的精神力。
一个二十八岁的小崽子,找他批条就是为了开房。
阿瑟兰气到头发想变黑。
水珠滴答。
埃文揉揉脑袋毛,从楼梯上走下来。
阿瑟兰正在处理视讯,看了眼,雄虫也看他,两个虫都觉得这么对视有点微妙。
“早安,阿瑟兰少将。”
雄虫先问好,没有一丝不自然。
阿瑟兰随即矜持冷淡的颔首,淡淡:“收拾一下,我们今天要出门。”
埃文面无表情伸懒腰,打哈欠,然后回头:“出门?”
阿瑟兰,呵,年轻虫,我从来不会把一个命令重复两次。
他犀利的抬眸,和雄虫对视,半晌,转移视线到邮件,轻轻滑了一下:“新希望委员会的培训,你的终端上应该也收到了。”
埃文皱眉,沉思。
他并不认识新虫语,甚至不太会使用终端。
看来学习还是要提上日程,否则在外的生活会有很大的麻烦,毕竟日记上还有整整十个计划。
埃文走到窗口,推开窗,晨风温柔的涌进来。
正是夏季,大地笼罩在明媚的阳光下,从山坡向下看,森林高耸,植被绵延。
金黄色的麦奈花大片大片的盛开,一直开到远处的山脚下的小木屋。
入目可见的房屋都陆陆续续的装点上了鲜花,门上贴着风暴之眼的画报。
埃文目光专注的看着窗外,茶绿色的眼睛倒映着噩梦鸟之森,瞳孔也如林海波涛,温柔的起伏着。
“看什么。”
“这片土地。”
雌虫叼着面包,扣衬衫的扣子。
白色下摆束入腰带,勒出细细的一条线,侧看过去,赏心悦目。
埃文扯他的袖子,指给他看:“少将,森林。”
每次出来休息都是秋天,夏天这个季节很新奇,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阿瑟兰觉得雄虫现在的样子好乖。
想掐脸,但他忍住了,他身为军雌和长辈。
阿瑟兰说。
“秋天的时候更漂亮,那片阔叶林的叶子会变成黄色和红色,味道也会很好闻。”
“林子里有秋蘑,榛子,熟透的野果,吃的有很多。”
“怕冷的飞鸟会成群迁徙,松鼠,小鹿,野牛,进了林子通通都可以看得到,还有养的又肥又笨的熊,会溜到山下偷吃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