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明点头:“是,孙先生当时说情况紧急,他要向上级回报,没空烧。”
贺洞渊被气笑了:“你是真的蠢。”
延明蹙眉。
林机玄解释:“他将烧村的罪孽归到了你身上,自己独立于罪孽之外。有关那条蛇,现在有两个可能,一个好一点,是你烧村惹恼了谁家的守家仙,遭到了报应;另一个……”
他看着延明的眼睛,严肃地说:“是你不经意间烧毁了一个蛇窝。”
第99章 蛇怨(二)
民间有五大仙的说法,分别是灰黄狐白柳,灰是指老鼠、黄是黄鼠狼、狐是狐狸、白是指刺猬,最后一个柳则是指蛇。
这五大仙常伴人类生存,是人类从古至今见到的最多的妖类。延明可能招惹到的蛇在民间被当做是龙的化身,一旦碰见要及时避让,有个民间故事是某户人家将晃荡进院子里的蛇一砍两半后,夜里梦见死蛇托梦,要搅得他家鸡犬不宁,从那开始,小孩每晚夜哭,家里养的牲畜全被咬死,事事不顺,家境日渐一贫如洗,直到子孙三代之后才逐渐好转。
五大仙诚心供奉的话会成为该家的守家仙,趋吉避祸,保佑子嗣延绵;置之不理没什么影响,但如果招惹上了,那可是些记仇的主。
延明烧村的时候没注意着点,也许是毁了谁家对大仙的供奉,也许是直接把蛇一窝全烧了。现今他们无从得知,只能想办法把那只来复仇的蛇招出来,问个清楚。
延明把详细经过跟林机玄解释:“当初烧村的时候,孙先生说他仔细检查过,全村活着的村民都被迁走去别的地方,这个村子非常落后贫穷,村民把没有染病的家禽也随身带走,一只也不肯放过。他当时跟我正值山风,担心疫病会随风而动,让我早点动手,我担心伤及无辜,又进村检查了一遍,发现的确所有生灵都迁走了才点着了火。”
“蛇鼠蚊蚁,你能确保一只不漏?”贺洞渊反问道,“大火一起,什么生命都逃不掉,更何况这些生物常常藏得让人找都找不到,你怎么能听孙兆那个混蛋的话做这种事情?好歹是个出家人。”
“我知道,”延明说,“我当时考虑过这一情况,可是情况紧急,孙先生说,东风一来,吹到下一个村落,疫病扩散蔓延就不是一个村子的生命受苦!往下还有一片山林,有溪流,细菌滋生,没有”
贺洞渊一时哑然,最终叹了口气,说:“这些考虑都没错,但你错在不该听孙兆的话,他那人不可能存有任何悲天悯人的心思,一定是他在村子里做了什么,才要烧村掩盖他的所作所为。”
想到这儿,贺洞渊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延明瞠目结舌,看着贺洞渊风火一样离去的背影,缓缓将头垂了下来,他偏过头,光秃秃的脑袋上点着六个修行的戒疤。
林机玄不知道他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无父无母,从小生活在法明寺,每日活在佛经的世界,以超度众生为己任。他从经文中走遍了意识世界,却很少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红尘世界。
现实是充满妖魔鬼怪的,光鲜亮丽的皮肉下是一具具枯骨。
林机玄见延明陷入挣扎的痛苦中,劝慰道:“这世界上像是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有些事情无论是本意还是做法都是好的,但偏偏有一类人会让你的好心好意变成恶行,变成错事,你现在要学会的是分辨这类人。”
延明一怔,看着林机玄,青年瞳仁漆黑,眼神平静,让他糟乱的内心也逐渐平静下来,他点了点头,说:“嗯。”
不到半个小时,贺洞渊怒气冲冲地回来,说:“操,我就知道是孙兆那个傻逼,他在村子里不小心弄死了条快成精的蛇,担心受到全家报复就让延明把村子烧了,想先把那窝蛇全给烧死。自己干的破事全推到别人头上,什么玩意。”
他指着延明的鼻尖说:“你就不会学机灵点吗!多打听打听谁是什么人!靠不靠谱!别来个人拿出个分局的证明请你去帮忙你就去。”
延明一言不发,任由贺洞渊训斥。
往常这个时候,延明早就冷哼还回来了,贺洞渊看他这个态度知道他内心愧疚不已,遂停了批评,说:“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只能让你以后长点记性,得想办法替你渡过这一劫。烧了一窝蛇这事是大事,他们要记恨到你子孙都跟着倒霉才肯罢休。”
延明说:“我不会有子孙。”
贺洞渊再次被他气笑了:“行,你厉害。”
延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我会在这一代把罪孽赎清。”
“你有这份心很好,”林机玄说,“我们也会帮你,我有一个计划,希望你能配合。”
-
柳裳拖着细长的身躯在草丛中穿梭,她藏进一个破旧矮墙下的石洞,里面是她衔来干草铺成的窝。这是法明寺的一角,能听到法明寺沉重的撞钟声,这帮她清楚地分辨出时间的流逝。
她来这儿已经一个礼拜了,从那个破旧落后的小村子到梵音缭绕的寺庙,她熬过被梵音灼烧的痛苦,守在这里,只为了向一个人类复仇。
他是法明寺的和尚,法号延明,他毁了自己的窝,一把火烧了她所有的孩子。
那些孩子放在人类的年龄里还只是婴儿,嗷嗷待哺,没有任何攻击能力,生命脆弱到一捏就会粉碎,却在那样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化成了灰烬。
柳裳低头从干草中拱出一小块蛋壳,伸出分了叉的舌尖轻轻舔舐。这是她在烈火中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块完好的碎片,是它孩子翻滚的痛苦和残留的恨意。
她一定会给她的孩子报仇。
她蜷缩住身体,听着外面的钟声,还能再睡两个小时,睡醒了她要去延明的院子,钻入延明梦中,用那女孩的死折磨他。
她无意害死那个女孩,她也不知道女孩是怎么死的,等她复仇之后,她会用死向那个女孩赎罪。在那之前,她一定要杀了延明,让延明痛苦地死去。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柳裳因恨意颤抖的身躯才渐渐平静。
她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忽然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猛地睁开眼睛,脖子探直,舌头探了出来,跟着气味动了几下,她确定自己没有闻错后,从洞穴中探出脑袋,循着味道的源头奔了过去。
气味越来越近,那是小蛇的气息,她不知道寺庙里怎么会有小蛇的气息,那是谁的孩子?哪个母亲这么不小心,把那么小的孩子扔在了野外?它为什么发出这样的味道,有一股血腥味,她发生了什么?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柳裳的心脏在咚咚咚直跳,她脚步停住,辨别味道的方向,最终确定是从南面的草丛里传来的,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力嗅了嗅,血腥味变得更加浓郁。
那一瞬间,她修长的身体绷得僵硬,脑海里出现她的孩子葬身火海的画面,柳裳的理智在一瞬间散了个精光,她发出一声悲戚的低鸣,钻进了草丛。
林机玄将笼子收紧,猛地往上一提,连带着一块染血的肉,笼子里捞着个细长的青蛇,它大约有成年男子的手臂粗,盘绕在笼袋中,正奋力挣扎。
她身上的鳞片残缺不全,皮肉上能看出来火焰留下来的烧灼痕迹,一块块伤疤在月光下和损毁的鳞片排列在一起,显得格外恐怖。
她怒瞪着林机玄他们,喉咙中发出怒吼:“人类!你们的欺骗我!”
眼角余光瞥到延明时,柳裳暴躁地在笼网里扭动身躯,她的面容显露出人类的样子,又倏然转变成蛇的样子,在两者之中不断变换——却全都是愤怒的面孔。
夜晚的天忽然阴沉了下来,好似要骤然爆发一场遮天蔽日的暴雨。
柳裳用力撕咬在笼子上,喉咙里发出尖锐的低吼。
延明支着拄拐站在柳裳面前,看她痛苦的面孔,念了一声佛偈,说道:“我当时不知道村子里还有一窝小蛇。”
柳裳动作一顿,立瞳看向延明,冲她咧出尖锐的牙齿,抗拒一切交流。
延明低声说明了那个村子的情况,最后说:“是我的错,我愿意用我所有一切偿还我的罪孽。”
柳裳冷笑一声,看着延明:“所有一切?我只想要你的命,我要诅咒你一生畸零苦痛,死后魂飞魄散——”
“可以,”延明点头,说,“但是你不应该用奸邪的手段害死了江薇,她是无辜的。”
柳裳脸上的凶色淡去了一些,倏然又变得狰狞:“我和她的罪过我自己背负,但是你延明,你身为出家人残害生灵,你不配念佛,你受到法明寺的佛光庇佑,我不能直接杀了你,但我已经发誓,我会用一切办法让你给我的孩子们偿命,直到我死后,我的灵魂也会化作恶灵找你索命!”
她冷睨着林机玄他们,说:“你们枉为修道人,助纣为孽,你们也不得好死!”
贺洞渊似是觉得好玩,笑了一声,将她挂在树上,面对面说:“柳大姐,我们抓你来只是想找你聊聊,延明说得是真的,你这几天在法明寺没日没夜地骚扰他,天天盯着他看,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僧人,刻板、固执,哪怕现在在寺里有个不低的位置,还是每天坚持勤勉地诵持佛经,他心里有佛,自然有佛律。”
林机玄说:“当初那场大火虽然是他放的,但他也是受人怂恿,被人蒙骗。现在,他不论这份背后的恶意,只想对你们做出偿还,能不能请你给他一个机会?”
延明冲她鞠了一躬,行了一个佛礼,将脖子上挂着的十八颗修行珠摘了下来,送到柳裳面前,沉声说:“我愿意用十八颗佛珠替你死去的孩子们虔诚诵经,有这些佛缘,可以让它们来生与佛结缘,受佛庇佑。”
柳裳怔住,她知道修行珠对僧人的重要性,这些修行珠是他这些年来最纯粹的修行成果,是最纯正的佛心,一旦损毁,后半生没有根基,想要再修出修行珠难如登天。
这一生佛缘便断了。
柳裳想起延明每日的修行,心里不是没有动摇过,可她每次想到惨死的孩子们,都在不停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动摇,要替孩子报仇——
想到这儿,她呲牙瞪向延明:“我不信你!”
延明叹息一声,手中拨动佛珠,开始念诵起经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随着延明的念诵,他手中的修行珠一颗颗化成佛光消失在指尖。
柳裳惊讶地看着眼前闪烁的佛光,耳朵里充满梵音,她流下眼泪,染湿了脸颊的泪水,呜咽了一声,开始嚎啕大哭。
贺洞渊叹了口气,按住延明拨动佛珠的手,忽然听见前面小沙弥们连声大喊:“来了来了!!!师伯!师叔!他们来了!!!”
姜凭风快步走了过来,他怀里抱着什么,因为一路疾奔,额头上沁满了潮湿的汗水,看到延明手中修行珠正在散去时脸色一变,赶紧将怀里的襁褓抱给贺洞渊:“还好赶上了。”
小沙弥围拢在周围,眼泪汪汪地看着延明,其中一个冲过来,给柳裳拜了一个佛礼,哀求道:“对不起,施主,求你原谅师叔。”
其他小沙弥也跟着冲过来,拜道:“施主,求你原谅师叔。”
有个小沙弥压不住情绪,眼泪横流着哭求:“师叔是个好人呜呜,你不要毁了他的修行好不好……我求求你了呜呜……”
贺洞渊把襁褓递给林机玄,低声说:“你去说吧,省得我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德行。”林机玄看他一眼,接了过来,转身递到柳裳面前,说:“当初欺骗延明烧毁你巢穴的那个人瞧这窝蛇有灵性就偷偷抱走了一只,现在还给你,你的孩子还在,你的希望就在。”
柳裳低头一看,一条小蛇窝在襁褓中,她认出来那是她最后一只生下来的孩子,比其他孩子都要瘦弱,她一直以为这个孩子很难成活,也许只能活一个月,也许只能活七天……
没想到,它成了她活得最久的孩子。
柳裳悲鸣一声,下一刻,小蛇睁开眼睛,冲柳裳拱动了下细软的瘦小身躯,额头的小小鳞片散发出鹅黄色的、温暖的佛光。
第100章 辩经(一)
延明的修行珠损毁了五颗,剩下十三颗被贺洞渊阻止,侥幸保存了下来。
柳裳得了宝贝孩子,一时低鸣声不止,小沙弥围在周围好奇地看着那条破壳没多久的青色小蛇,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眼里还挂着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泪珠。
姜凭风看了一眼延明手里的修行珠,心里生出愧疚,他推了下眼镜,说:“抱歉大仙,这件事情我们也有责任。”他把订单和孙兆的事情详细给柳裳讲了,最后说,“我们愿意做出赔偿,也会保证一定让孙兆为他的恶行付出代价。”
柳裳含泪点了点头,她硬起来的心肠在重新获得孩子之后柔软了下来,说:“延明大师修行珠里的佛力已经灌入我孩子身上,这孩子如今与佛结缘,开蒙灵根,对他的修行很有裨益。我也不需要你们提供其他的补偿,只是你们说的那个——孙兆,我等着他的处罚!”
“当然,”姜凭风拿出百倍的专业精神,“这是我们A市天师分局的重大失误,我们一定会尽力做出赔偿。”
“等等,”延明体力和精力都耗损巨大,此刻嘴唇干涸苍白,他虚弱地说,“我亏欠柳大仙的不足以结清,但柳大仙亏欠江薇的又要怎么算?”
化身半蛇半人的柳裳让小蛇钻进自己袖子里,对延明说:“这确实是我的罪过,但江薇暴毙出乎了我的预料,我给江晟的那两个石像的确是一种巫蛊之术,这种巫蛊之术是蛇族传承下来用以采阳补阴的邪术,只会让雄性越来越精神匮乏,直至死亡,不会对雌性有任何危害。”她想了想,说,“当初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延明进行报复,他整日待在法明寺里很少下山。我心存恶念,作为生灵出入法明寺都会受到佛光灼烧,别说真的动手残害佛家弟子,梵音饶不了我。有人给我提了一个建议,让我入江晟的梦,将石像带给他,让他交给她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