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林机玄则穿着昨晚上翻箱倒柜才在柜子最深处找到的一件不知什么时候买回来的白衬衫,搭了一条中规中矩的深色牛仔裤和运动鞋,有着十足的上世纪潮流的复古味道。
两人站在一块仿佛一副见证了时代变迁,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的画卷,撕裂的时代感浓郁而引人唏嘘。
贺洞渊见状,食指勾着领带扯开了后随手卷进口袋里,又抓了两把头发,碎发垂落额前,放荡又不羁。为了让两人显得“搭配”一点,一秒变纨绔的男人冲林机玄眨了眨眼:“走吧,小学弟,别忘了今天你是什么身份。”
“你法学院大二的直系学弟。”
“今天的原则是什么?”贺洞渊舔了舔嘴唇,颇有些兴奋地问。
林机玄赏给某个沉迷无趣cosplay游戏的人一个白眼,淡淡地说:“一切都听你的。”
贺洞渊心满意足:“真乖。”
半个小时后,他们抵达委托人住的瑰丽花苑。
那是个中端高层,但因为主推物业和环境,外表看起来颇有些资本主义的腐败味道,但周边破旧,没学校,没商场,一街之隔外是条塞满了各式流动小吃摊的自封的美食一条街,很适合有点小钱又想享受奢华生活的人居住。
委托人住在其中一栋高层的三楼,在这种动辄二三十层的高楼堆里,买个靠下的楼层基本要做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见不到光的心理准备,价格自然也比其他楼层便宜不少。
林机玄一进房间就感受到了这种由阴暗带来的逼仄的压迫感,哪怕房主开满了一整屋的灯,依然比不上太阳光的力量。
坐在沙发上的委托人是个三十余岁的女人,烫着齐肩的波浪卷发,眉眼被浓妆盖得几乎辨认不清原来的样子,涂抹得艳红的嘴唇紧紧抿着,看着就是不太好说话的样子。
贺洞渊站在她面前,介绍道:“朱女士你好,我是这次来向你了解委托案件情况的律师,我姓贺,名洞渊。”
朱丽雯怀疑的目光在贺洞渊身上不停地扫来扫去,在沉默了片刻后,那双嘴唇如降旨恩赐般缓缓张开,发出一声冷笑:“这么年轻?能不能行啊,我这官司可牵扯到上百万呢,你得在心里头有个概念。”
贺洞渊依然保持着专业的微笑:“朱女士放心,上百万的官司我也打过,就前段时间,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状告她父母以‘替你存着’为名义私吞了她两年的压岁钱,总金额加起来正好是一百万,你这上百万的官司,真不难打。”
朱丽雯脸色一变,不太高兴地看着贺洞渊,还没开口,就被贺洞渊冷冷地拦下,他似笑非笑地说:“朱女士,我时间不多,麻烦你尽量把事情始末讲清楚,一切都说实话我才能帮你。要不然,干你这一单浪费时间赚下的钱,还不如开着我的保时捷去送外卖赚得多。”
林机玄:“……”
这大概就是,有钱人的快乐吧。
第42章 连环订单(十)
朱丽雯听了这话,脸都青了,她今天粉底擦得极厚,脸色一沉顿时显得比鬼还吓人,可惜在场的两人最不怕的就是鬼。
她咬牙瞪着贺洞渊,寄希望于用眼神能把人瞪死,但也仅是如此,她放在身前的手用力攥着,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脾气。
林机玄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从这人面相上可以看出来,绝对是个刻薄寡情且心狠手辣的主,没当场冲贺洞渊发脾气,也该回嘴吼上几句,结果没有。
她冷静下来后异常安静,静得让人觉着她跟之前那人是两个人,也正是这个瞬间,林机玄在她厚重的粉底覆盖下发现这个女人其实异常的虚弱和疲惫。
贺洞渊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说:“朱女士,请您开始吧。”
朱丽雯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昂起下巴,依然傲慢地说:“这次婚姻是我的二婚,我前任丈夫是自杀的,他死后留给了我一笔财产,但这笔财是以资金的形式委托给我现任丈夫管理。贺律师,这笔财产应该算作是我的私人财产吧?”她看向贺洞渊,等一个回答。
贺洞渊点头:“显而易见。”
“但我现任丈夫不这么认为的,他说当初和我前任约定这笔财产产生的收益会给他分红,委托给他的时候分红和本金是混在一起的,而且其中有一笔资金据他说是我前任赠送给他的。”
“所以这笔财产就混在了一起,到现在很难区分开。”
“是的,”朱丽雯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她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事情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和贺洞渊他们说。
贺洞渊自然察觉出她情绪的波动,笑着说:“朱女士,别忘了我说的话,你要对我实话实说。”
朱丽雯咬了咬下唇,艳丽的唇瓣上被磕出一道浅浅的牙印,她抬眸看着贺洞渊,说:“你确定会接这桩官司吗?等签了合同我才可以跟你说。”
“那抱歉,”贺洞渊说,“我应该脑子没坏,不太会跳这么明显的坑。”
“你——”朱丽雯几乎忍无可忍,但还是忍住了,她抿紧了唇,压下自己所有的臭脾气和怪毛病,缓了好几口气,才说:“抱歉,我去个洗手间。”
“请便。”
她路过林机玄时,垂眸看了他一眼,似乎很介意林机玄的存在,但只是一眼她就移开视线。林机玄完美地扮演了一个纯粹过来跟着端茶倒水的花瓶实习生。
贺洞渊靠在沙发上,长腿翘起,手肘搭在沙发扶手上,有节奏地轻点着:“你觉着她在隐瞒什么?”
“她状态不太对,”林机玄说,“像是体内有两种人格,她一方面在极力展示自己的富有,另一方面又出奇得能忍,像是被人告诫住了。”
“你的意思是……她体内有两种在和平共处甚至还能彼此给予意见的魂魄?”贺洞渊摸了摸下巴:“等下她回来了,我开个灵视瞧瞧就知道了。”
说话间,贺洞渊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是他老师郑秋实。
贺洞渊接通电话:“老师,怎么了?”
“你已经在委托人家里了吧?”
“嗯,一百万的大生意。”
“……这是什么意思?”郑秋实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随后语气颇为严肃地说,“小贺,老师先给你道个歉,这单委托你不要接了,跟你打声招呼,你把电话给委托人,我来说。”
“她现在在洗手间,为什么突然说不接了?”贺洞渊问道。
“朱丽雯的精神状态不太好,”郑秋实说,“估计是两届婚姻失败让她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怀疑,性格偏执病态,我刚听一个朋友说,他本来打算接朱丽雯的委托,可是却在接受委托当天,看到朱丽雯生吃了一块血淋淋的肉,而且是一边笑着一边吃下去的。他怀疑朱丽雯有暴力和血腥倾向,对人身安全有很大的威胁性便找借口推辞了这单委托,这类事情还有其他几个律师也碰到过,现在,没有几个律师敢去接触她,毕竟这个委托也没有多少收入。”他顿了顿,充满歉意地说,“抱歉,事前没有弄清楚这一点,如果你现在已经在那边的话,赶紧找个借口离开,但是记住,别激怒她,你的性格,我很担心。”
贺洞渊看了卫生间一眼,磨砂玻璃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将内里圈成一个一个完全隐蔽的环境,但隔音似乎做得不是那么得好,以贺洞渊卓绝的耳力能大概听到里面轻微的声响。
“老师,这个委托我还挺有兴趣的,我先了解一下情况,您放心,我一定保护好自己。”他看了林机玄一眼,笑着说,“我今天也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还带了一个战斗力爆表的学弟,一旦有人想对我实施暴力行为,学弟一个人能打趴一群。”
郑实秋带了两年贺洞渊,很熟悉他的性格脾气,莞尔一笑,说:“你自己注意安全,这事老师很认真地在提醒你。”
“知道了,老师放心。”
挂断电话后,贺洞渊站了起来,他慢步走到卫生间门口,屏息听着里面的声音。
“不能跟他说这件事情!一旦说了,我就犯法了!如果被警察抓到我一定会呗枪毙的!命都没了我还在乎这笔钱干什么?!”
“那就威胁他好了,让他对你充满畏惧,一旦背离你的想法就立刻杀了他,我能帮你办到,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
两个沉闷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音色相同,但语气完全不一样。
“你这是在威胁我?别忘了,如果我过得不好,你也别想再吃到那些——这段时间以来,是我天天吃那些令人反胃的生肉才能让你顺利存活到现在!”
“我没想威胁你,只是想告诉你,现在真正能帮你的是谁,与其忍气吞声地找这些没什么用的律师,倒不如找我,我能帮你,直接杀了你丈夫不行吗?!”
“不行!”女人声音陡然拔高,她立刻捂住嘴巴,压低了声音,极力克制地说,“杀人犯法!你用的是我的身体,杀人的是我!怎么可能不留一点痕迹地杀了他!?如果被抓,我会被判死刑的!到时候……到时候你也落不得个好下场!”
“我可以去找别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畏首畏尾。”
“你做不到吧?不然怎么会一直赖在我身上,我现在和你商量这件事情是真的没有人可以帮我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这些不可能的事情!我不可能纵容你去杀人的!”
这声音来来回回,像是一段完整的对话,要不是极为相似的音色和投在磨砂们上的单个人影,很难想到里面只有一个人。
贺洞渊想从缝隙中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却找不到一丝能够穿过视线的地方。
里面安静了片刻,随后彼此妥协:“好吧,我允许你吓一吓这两个人,但是——不许杀人!我再警告你一次!绝对不许杀人!”
“行了,我知道了,别磨蹭了,你还想不想要这笔钱了。”
“我会把事情始末完整地告诉他们,你一定要让他们真正地恐惧我,我不希望我把所有的事实都说了之后,他们跳到法庭上指证我,我要他们怕我怕到这辈子都不会泄露一个字!”
贺洞渊像是听了一出天方夜谭,他嘴角一抬,抬手在门上叩了叩,里面声音戛然而止,女人声音颤抖地说:“怎么了?”
“朱女士,你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我想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时间宝贵。”
“马上就出来。”朱丽雯紧跟着说。
贺洞渊坐回林机玄身边,低声说:“你看人真准,眼光毒辣。”
林机玄刚要说话,看到朱丽雯走了出来,她刚洗过脸,妆容掉了不少,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嘴唇仍是紧抿着,目光在贺洞渊脸上一掠,蹙了下眉头,但她什么都没说,仿佛丝毫不担心贺洞渊听去了任何话。
她确实有恃无恐,只要进了这个房间,天昏地暗,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即将发生什么,他们已经成了瓮中物,只要她愿意,寄住在体内的厉鬼可以随时帮她取走他们的性命。
想到这里,朱丽雯露出一瞬恶毒的笑容,端出了内心腐朽的人惯于隐藏自己的花架子。
“我仔细想过了,”她说,“我愿意跟你们说实话,贺律师,实不相瞒,我的现任丈夫是我前任丈夫的弟弟,是我亲手把我前任丈夫逼死的。”她好像在说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女人微微垂眸,流露出了一线慵懒娇弱的风情,可说出口的话却异常恶毒,“我骗他结婚,又逼他自杀,得到了他所有的财产,联合他的兄弟一起。现在,他的兄弟,我曾经的同谋不干了,他觉着他得到的财产太少了,因为他死后,顺位第一继承人是我,没有他的份。”
贺洞渊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朱女士,我跟你确认几个事情
他看着朱丽雯,问道:“第一,当年遗产分割,你前夫是否有留下相关纸质遗嘱;第二,有关投资部分的财产是否有明确的书面证明;第三……”他忽然笑了,眼神讥讽,“你确定跟你体内那个一丘之貉的鬼玩意真的能帮你吗?”
朱丽雯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贺洞渊也站了起来,他左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右手手肘上的佛珠坠落下来,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响,“不好意思,我这次来是为了你体内那个厉鬼,朱女士,能请他出来见一面吗?”
那东西瑟缩在朱丽雯体内没有任何动静,朱丽雯紧咬着唇,惊惧地看着贺洞渊:“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回忆一下。”贺洞渊清了清嗓子,把在卫生间听到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朱丽雯没有任何的反驳余地,她后退一步,却退无可退,发了疯似的喊道,“出来!快出来!你不是可以做到吗——!”
贺洞渊冷冷一笑:“白费力气。”
佛光打在朱丽雯身上,她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剥离了出去,那种攀附在体内的彻骨寒意在刹那间消退干净,在同一时间取而代之的则是更深层的恐惧。
最早发现这鬼附身在体内时,她非常害怕,每一个夜晚都在做着几乎令人溺死在里面的噩梦,一闭眼就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露出另一个模样。可多年来,她和这鬼相安无事,甚至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她替厉鬼吞食生肉和鲜血,厉鬼则替她摆平一些常人无法摆平的事情。
她在恐惧中堕落,更或者说,她原本就和这厉鬼是同一类吧,才能如此和平地生活了这么久,互惠互利。
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便利,经营着许多见不得光的蝇营狗苟,她已经做好了自己会跟这厉鬼相伴一生的准备,也习惯了往后一辈子活在阴暗里,却从未想过自己丑陋的内心会被这么赤裸裸地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