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你去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亚伯轻拍他的肩膀。
“我不想像阿祖拉那样碎成千千万万。”该隐小声道。
“那样会有千千万万个该隐在乎我。”亚伯调侃他。
“可真正的该隐只有一个。”该隐抿了抿嘴,“一个就够了。”
眼见亚伯的祭台即将搭好,该隐的急切终于藏不住了:“我的结局是什么?联络处是怎么回应你的?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
“你猜?”亚伯气定神闲地反问。
“你这么悠闲,应该没有问题……”该隐这么说着,看见亚伯的严肃眼神,又不确定起来,“对不对?”
“专心祭祀,”亚伯安抚道,“镇静才能换得镇静。”
“……我怎么静得下来?”
“用我们的眼睛见证。”亚伯指指自己的眼睛,“这是你一直期待的结局。”
“我不知道期待的是不是这样的结局。”该隐咕哝着,擦亮了古老的火柴棍。
天色更加阴沉,远处的原野几乎消失在灰暗的阴影中。圆形的石头祭台中央铺上层层草叶,火柴棍落在草里,渐渐燃起青烟,冒出火光。
该隐举起木雕,在火上悬停良久:“亚伯,对不起。”
“没关系。”
“别再忘掉我了。”
“不会的。”
“我爱你。”
“我也爱你——”
该隐恳求地看着他。
“——并祝福你。”亚伯补充道。
还是没透露半点信息。
等我真的当场倒地,沦入地狱,你就后悔去吧。
该隐手指一松,木雕小人仰倒在火舌中。
他们静默地看着小人在火里噼啪作响。
该隐渐渐发觉自己周身作痛,似乎明亮的火光也烧在他的身上。
“亚伯。”他虚弱地张开双臂。
天使回以拥抱,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
漆黑的天穹里亮起一道闪电。
亚伯拽住该隐的胳膊:“走。”
“怎么了?”
“离祭坛远一点,弥赛亚要收祭品。”
“怎么收?”
亚伯指了指天空。
他们来的路上就阴云密布,此时云层更厚,黑如鸦羽,明明是白天,竟凄清如深夜。
他们奔走在旷野上,及膝深的草丛在脚下沙沙作响。叶脉深处湿气弥漫,沁凉的水雾侵入皮肤,寒彻骨缝。
像溃逃。该隐心想。
可至少还有亚伯陪着他一起逃。
云间金光翻滚,闪过一片蛛网似的密集电光。他们一同抬手,避让令人晕眩的夺目光芒,但另一只手还牢牢地握着对方。
雷声轰然而至。
该隐匆忙间回头一瞥,看见头顶亮起一道金色雷电,带着震慑的威压穿云而过,从天而降,重重击在祭台上。
那一瞬间,金光爆裂,以祭台为中心迸发出几乎致盲的刺眼光亮。
他们离祭台太近了!
该隐心里警铃大作。
亚伯刚才选的都是拳头大的鹅卵石,被雷击中后四处迸溅,冲击力难以言喻。
弥赛亚这是想让他们一起死吗?!
他顾不得出声警告,用力揽住亚伯的肩膀,以身体作屏障,向前一扑,抱着亚伯侧栽进及草丛里。
草地深处的叶片柔韧繁茂,向人类张开冰冷的怀抱。
该隐被锐利的叶尖扎了眉角,连忙闭眼,侧首埋在亚伯的发间。亚伯被他护在怀里,似乎有些瑟缩。
原野上刮起了凄厉的风。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该隐痛苦地想。
也许马上就只有亚伯一个人了。
他会沦入地狱,在烈火中崩解,从此将一切忘得干干净净,留亚伯一人在世间茕然前行。
痛感由骨骼向外延伸到皮肤,又侵入大脑,在眼眶里凝结成真实的刑具。
该隐将亚伯更紧地抱进怀里。
全身都疼。
像白夜城里的阳光炼狱。
“该隐?”
有人轻声喊他的名字。
……我要死了。
代我向亚伯问好。
他的时间还有很长。
让他去忘池。
忘了我吧。
……
该隐的额头滚烫,怪异的高温透过衣料传到了亚伯的后背。
亚伯急促地喘息着,困难地从该隐的怀里转过身,面朝对方,打量他的神情:“你没事吧?”
无人回应。
亚伯愣了一下,轻拍他的脸颊:“该隐?”
入手的温度高得吓人。
发烧?生病?
他撑着该隐的身体赶向悬停半空的飞梭,途径来路,看见脆弱的石头祭台还好端端地立在溪边,只是火光熄灭,飘出一片袅娜的青烟。
亚伯短暂地瞥了一眼,认出了青烟形成的图案——一个小孩子,翘腿朝天,脑后枕着手臂,另一只手举着草叶,模样十分惬意。
这是梦箱里他们祭祀时的场景。
亚伯恍惚地眨眨眼睛,有种时空交叠的错乱感。
但他立刻甩甩头,背起该隐,向飞梭奔去。
巡航系统热情地欢迎乘客回归。
“打开急救系统,联系酒店!”
第59章 起点
我死了。
该隐想。
地狱原来是一片漆黑。
他赤足站在光滑的实心地面上,摇摇晃晃,虚弱得不堪一击。
“该隐!”一个尖锐的声音喝道,“你可知罪!”
该隐站在原地,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饮下忘池水,重做红海人!”那声音又是一喝。
身旁响起了淋淋的水声。
我要忘掉亚伯了?
亚伯!
该隐心底猛地涌上反抗的冲动,返身向其他地方奔跑。
离开这里!
离开忘池!
远方突然出现一扇光明的门。
该隐猛扑上前,抓住门把手,拽开大门——
但虚弱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他了。
他向前栽倒,心底泛起无尽的绝望与悲伤。
我想回人间。
我想亚伯。
但他没落入虚空,反而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
“该隐?”那声音有些耳熟,“你醒了?”
该隐僵住了。
他怔怔地抬头,脊骨一节节抬起,发出咔啦啦的脆响。
“怎么没开灯……唔!”亚伯的声音消失在喉咙里。
唇舌纠缠,津液交织。
该隐用近乎窒息的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
亚伯不明白对方的不安感从何而来,只好摩挲着该隐的脊骨,安抚他震颤的灵魂。
“赛特,你他妈的怎么还不死进地狱最深处。”
“我想去哪里还他妈的轮不到你来管。”
亚伯很想笑,但知道自己不该笑,只好默默捂嘴平复心情。
房间的灯已经打开了。
由于最近天空阴沉,加上窗帘厚重、照明关闭,整个屋子里是一片纯粹的黑暗。
而赛特利用了这种黑暗,捏着嗓子说话,用淋浴水声完美地吓住了大病一场、头脑发懵的该隐。
该隐被他气得几乎暴走,无奈受制于现在的身体状况,只能躺在床上和他争执。
“你给我记着!”他恶狠狠地骂道。
“谁给你记着。”赛特得意洋洋,起身要走。
“我送你。”亚伯跟着他起身。
“不用啦,陪病人吧。”赛特刻意加重了“病人”一词,“他现在不再是不死之身,头疼脑热会很常见,你们都学学吧。”
赛特合门出了房间。
屋里回归宁静。
亚伯折回床边,看见两眼通红的该隐,忍不住捏住他的腮帮子,笑出了声:“傻瓜。”
该隐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抓住亚伯的手腕:“我要被他吓死了。”
他的语气很疲倦。
“别怕。”亚伯在他的床边跪下,抚摸他的额头,“都结束了。”
“我真以为我死了。”该隐的声音很凄凉。
“我会去忘池等你。”亚伯告诉他。
“不……”该隐摇摇头,“我们还是在红海好好地活着吧。”
“那你可要多注意身体。”亚伯叮嘱他,“现在开始,没有诅咒了,该隐。你现在和赛特一样,只要好好照料自己身体,就能一直活着。”
“有你陪我。”
“有我陪你。”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抱抱我。”
“嗯?”
“抱抱我。”该隐眼巴巴地望着亚伯,“我难受。”
亚伯隔着被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傻瓜。”
该隐拉着亚伯不让他走,亚伯只好遵从病患的意愿,与他躺在一起。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病,睡一觉就好了。”亚伯安慰他。
“你猜我会梦到什么?”该隐小声问。
“梦境本来就离奇多变。”亚伯轻笑道,“祝你好梦。”
“啊呀,啊呀,”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真是个体贴的小天使。”
谁在讲话?
亚伯转过头去,入眼的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漆黑的原野。
远处坐落着一个巨大的龙形雕塑,下方站着一排排的人。
亚伯依次望过去,不由得心惊。
这些全是他熟悉的脸:维莱恩、克鲁尔、黛丝、格塔、梅里亚,甚至还有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
他快步向这些人靠近,但走到一半,脚步又放缓,心里有些犹疑。
这些似乎……是活人?
“向观众致敬!”先前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感谢您的参与!”演员们齐齐向亚伯鞠躬道谢。
他们的面容开始变化,肤色变深、五官模糊,有的头顶长出犄角,有的肩膀覆上黑袍,活脱脱一群魔鬼的集会,嬉笑着向亚伯挥手致意,接着,在一个响指声里倏地烟消云散。
亚伯猛地抬起头。
龙形雕塑的顶端站着一个少年,顶着满头乱发,挥舞手臂冲着亚伯打招呼,身上的橙黄色的小火龙睡衣跟着他的动作左右摆动。
他的模样虽然平易近人,但身后那对凌乱的漆黑羽翼着实令人生畏。
“彼列!”亚伯喊出声来。
“小朋友,”梦境的魔王从石雕顶端一跃而下,平稳降落在漆黑的原野上,向着他走过来,“我等你好久啦。”
他们第一次见面,按理说没结过什么仇怨,可亚伯万万没想到,魔鬼竟从空中抓出一柄做工粗糙的石斧,向着他劈头砍来。
他连忙向后退,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斧头朝着自己的胸膛直砍下来,只好抬手格挡。
——挡到了一片空气。
彼列手中的斧子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这反应不行。我的速度还没有当初该隐快呢。”
亚伯的心脏怦怦直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彼列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容:“想起来什么没有?”
想什么?
他的疑惑显然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彼列只好摇头叹息:“忘池之水果然名不虚传。”
“你——”亚伯被他噎了一下,“你找我有事吗?”
“梦箱售后为您服务。”彼列咧嘴一笑,“来,我们躺下好好谈。”
躺下?
亚伯还没反应过来,被一阵强烈的目眩击得头昏脑胀。
火龙雕像分崩离析,黑色天幕渐渐透彻,漫天星河在头顶急速流淌。
整个世界在飞逝的时光中混沌一片。
下一秒,时空停滞了。
他躺在吊床里。
吊床在空旷的原野上微微摇动,两头牵着两棵高大的桦树,冰凉的水垫在背后克制地流动。
亚伯望着天空愣了半晌。
他看不见彼列的身形,心里自在了不少,但仔细想想还是觉得不妥:“我能站起来吗?”
“面对你的内心。”彼列道,“你已经很累了。”
这话没说错。
他确实很累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始了。”彼列一本正经地开场。
亚伯没接触过魔鬼,这一次倒真因为彼列的奇怪行径有了点兴趣,便配合地点点头:“没问题了。”
“请对演员们的表演做出评价。”彼列的第一个问题中规中矩。
但亚伯的问题比他还多:“都是你的手下?全是真人?”
“那是当然啦。”彼列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感谢你的配合,不然在每个场景里呆的时间太久,预算撑不住。”
亚伯抽了抽嘴角。
他突然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彼列像模像样地咳了一声,继续追问:“你怎么评价本次的演员和总体的梦箱计划?”
亚伯清了清嗓子,这回打算认真回答。
他的胸口突然多出一个扁平的扩音器。
“大声说话很费力气。”彼列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指导道,“留着力气处理真正重要的事情。”
亚伯躺在吊床里,扩音器压在胸口,整个人顿时颓废起来。
“演得很真,我很感动。”亚伯心想——下手够狠,死了好几次,能不感动吗——“梦箱这个想法挺独特的。我从来没想过利用梦境做这种事情。”
“做什么事?”
“体验与救赎。”
“这话很讨巧,小朋友。不过你高看我了,”彼列嘿嘿笑起来,“起初我只是想看情感调解罢了。”
“情感调解?”亚伯愣住了。
“哦,我总忘记你不记得。”彼列啧了一声,“咱们从最开始说吧。你觉不觉得他罪有应得?因为一时冲动残杀手足,正常人谁能做得出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