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谢清霁在逐渐泯然众人矣。
自那天之后,他再没有别的“出色”表现,行事也尽量低调,安安静静的,有人来问他符纹怎么画,他便简单讲几句,别的话再不多说。
而司暮也是再没出现过,好像那天他就真的只是酒醒之后心血来潮扒拉个热闹,扒拉完了就回去继续当高高在上的君上,和这些未入门的小少年们再无关系。
随着最终试炼的日子越来越近,气氛越来越紧张。
少年们又遗憾又紧张又害怕。
遗憾是司暮君可能不会再来了,紧张是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峰主长老之类的会来破例收徒,害怕是最终试炼过不去,只能黯然离开。
连性子大大咧咧的迟舟都难免有些紧张,在又一次画符纹失败之后,他有点丧气地搁下笔,撑着下巴问谢清霁:“我要是不能拜入飘渺宗那可怎么办呢……”
他很愁苦:“我要是不能拜入宗门,就得回去继承家业。”
旁边有个与他相熟的少年听得他抱怨,笑出声来,凑过来打趣:“回去继承万贯家财多好呢,到时候你就当个纨绔子弟,天天美人美酒好相伴,快快活活不好吗?”
迟舟的愁来得快消得快,他性子爽朗,和少年们都熟稔,于是笑骂了一句:“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你就不能夸夸我?”
那少年便一本正经地拍拍他的肩:“那成,我重来。你听好了,我们迟哥啊,风流倜傥聪明绝顶神机妙算大智若愚……”
两人嬉笑怒骂闹成一片,谢清霁静悄悄地坐在一旁,偏头看他们,手上提着的笔久久未落,墨水吧嗒一声滴在纸上,晕开一个墨点。
他身边一直没什么人,独来独往了几百年,早就习惯了独自静默。
当风止君时,旁人惧他手中剑,不敢多话,他还没什么感觉,重生之后,他成了个普通少年,每每看着迟舟和别人玩闹成一片……
偶尔就会有一丝奇怪的寂寥感涌上心头。
身边喧嚣热闹到极致时,他甚至会生出来一丝想要模仿、想要参与的冲动。
只是他真的独自一人太久了,就算是身处热闹之中,也不知道该如何融入,只能茫然地徘徊在外,不知该做什么。
谢清霁听了一会,将少年“夸赞人”的那一通说辞默默记了下来,想了想,又将他们画着符纹的纸张抽了过来,趁着墨迹还未消,勾出上边的错误。
他在少年们身上学了东西,总要回报一二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谢清霁也重生了快一个月了。
他迫切地希望尽快恢复修为,早前的习惯也保留了下来,早晚都要去练剑,吸纳灵气转换成灵力,想尽快疏通经脉。
迟舟时刻惦记着“不努力就要回去继承家业”,积极跟来。
他是谢清霁重生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人,谢清霁对他感观还不错,见他跟着来,偶尔也会提点一二。
也不多说,只简单一两句,就足够迟舟惊呼哎呀好厉害了。
谢清霁爱清静,不善与人交流,又秉承低调宗旨,挑得地方都比较偏,没什么人会来。
迟舟知他性子,也没呼朋引伴,两人早上晚上一块儿练剑,倒也和谐。
就是迟舟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谢清霁总是不肯用木剑,总是折一枝树枝凑数。
对此谢清霁也没多解释。
他修为没了,但心境仍存,他心中的剑意就是他最好的无形之剑。只是不想吓着迟舟,才老老实实折枝代剑。
飘渺宗独拥一条大灵脉,山上灵气充沛,周围都是些灵花灵草灵木,每日折个一两根并不妨碍,不过谢清霁练完剑后,还是会将树枝搁回树根边。
这样灵树能自发将那树枝残留的灵气重新吸纳回自身。
这日晚上,两人练完剑,谢清霁照旧将树枝搁在树根边。
他弯腰时,头微垂,露出一截修长颈脖,在温润月光下,更显得瓷白如玉,没入微松的衣领中。
刚站直身,就听见迟舟诧异地诶了一声,“弧月,你的脖子是不是被虫子咬了?锁骨那儿,有点红红的。”
迟舟说着,就探头探脑凑过来想细看,谢清霁偏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抬手掩住了脖子。
他衣领一向是扣得很紧的,只是方才练剑时动作幅度有些大,扯松了……谢清霁手指无意识地在锁骨尖摩挲了两下,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蹙,飞快扣紧衣领,声音不自觉紧了两分:“无事,走吧。”
迟舟本来就看得不太分明,见谢清霁这反应,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也没太在意,应了声好,两人便一块往回走。
接下来应该就是沐浴洗漱、上榻休息,可今天谢清霁手指蜷缩了几下,最终还是在合上夜明珠灯盏前轻声问迟舟:“迟舟……你有镜子吗?”
屋里没有配置镜子,谢清霁重生这么多天来,也就早段时间就着清澈溪流略略看过自己的样貌。
很年轻的一张脸,清隽中略带稚气,和“风止君”全然不同,他便放下了心,没再关注过,一心一意地恢复修为,努力学习当一个普通的少年。
迟舟已经钻进被窝了,他睡觉时喜欢整个脑袋缩进被子里,闻言探出头来:“有啊。”
他将镜子翻出来,抛给谢清霁,这镜子也是金灿灿的,很是夺目。
谢清霁抬手接了,迟疑地看了眼迟舟,后者立刻明白地重新钻进被窝里,闷声闷气道:“我不偷看!”
谢清霁道了声谢,转身走到自己榻边,背对着迟舟,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搭在脖子间,轻轻扯松了领口,露出左边半截锁骨。
一道熟悉的红痕横亘其上。
谢清霁的手指微微一僵,眼底不由地泛起错愕和惊疑来。
——他之前的身体上,也有这么一抹红痕,横亘在锁骨处,和如今位置,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那红痕是生来就有,不痛不痒,谢清霁曾尝试用术法遮掩过,然而无论多高深的幻术,都遮不住这红痕。
谢清霁将金灿灿的镜子还给迟舟,若无其事地躺上床榻。
迟舟没有心事,很快睡着了,而谢清霁睁着眼,却是久久难眠。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夺舍”重生,可若是夺舍,这红痕……又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因这红痕牵连,睡前想了些往事,这夜里谢清霁难得做了场梦。
这梦不太好,对谢清霁来说或许还是个噩梦,因为他甫一睡着,就梦见了司暮那张脸。
还是很多很多年前,还未长大的小司暮。
谢清霁他师尊清虚君,飘渺宗的第一任宗主,一共收了两徒弟,师兄行露,师弟谢清霁。
这师兄弟的辈分其实有些误会。
真要算起来,谢清霁该是师兄才对,只是因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缘由,才变作了小师弟。
谢清霁性子清冷,一直没收徒弟,行露则相反,爱热闹,爱到处跑,陆续捡回来好些个萝卜头。
最后一个小萝卜头,就是司暮。
修仙者生命漫长,但并非长生不老,修为不够的,到了一定岁数,也是会死的。
行露预感到自己快不行了,挑了个日子,将刚捡回来不久的小徒弟司暮叫到了谢清霁跟前。
“清霁师弟,我就剩这么个乖乖徒了。”行露仍旧保持着年轻模样,只是眼角的倦意掩都掩不住。他唏嘘了一番其他徒儿活得还没他久,最后道:“你替我照顾一下他。还有我那些个徒孙……也请师弟帮忙照拂一二。”
小司暮刚来飘渺宗不久,对行露的感情还没那么深,被叫过来,行了个礼后,便一直没说话,只悄悄看着他传说中很厉害的师叔。
他是第一次见谢清霁,身姿颀长的男人长得很年轻,容貌隽秀,穿着简单的一袭白衫,衣领袖口束得紧紧,一丝不苟,与其说像个一剑风止惊天下的剑修,倒不如说像个随时会提笔作画的清瘦书生。
察觉到小司暮的视线,对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平静,但小司暮就是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藏得极深的异样情绪。
他装作乖巧地回望过去,一派无害模样,直到对方收回视线。
行露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弱下来了,最后低低的一声“师弟”过后,屋里便剩一片寂静了。
清虚君神游天外不知所踪,谢清霁数百年来掌管着宗门,也算是见过了无数生离死别,却始终不能习惯,只是他向来内敛,再难过,面上也不露分毫。
这回也是如此,他替行露掩了掩被子,神色沉静得仿佛行露只是睡着了一般。
小司暮就想不明白了,他明明从谢清霁眼底看见了难过,可为什么这个人还是能这么面无表情、装出一点儿都不伤心的模样?
难过了哭,高兴了笑,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他看着谢清霁,不知怎么的,就生出来一种古怪的心思。
这么个看起来清清冷冷的人,生起气来,或者是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呢?
他在挨打地边缘反复试探,先是喊了声“师叔”,在对方偏头望过来之后,又乖巧无辜地问了句:“你在难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名感情砖家今某人曾经说过,哭,是人类感情升温的阶梯。
第7章
梦境断断续续的,并不是很连畅。
毕竟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平日里若不是特意回想,都不会记起来的。
谢清霁在看见小司暮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不知怎么的,他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强迫自己立刻醒来。
被唯一的师兄托孤,谢清霁再冷情,也没法对小司暮甩手不管,他犹豫了一会,将人接到了自己身边带着。
等他长大些,有自保能力了,再让他离开吧。谢清霁想。
他本以为小司暮是个乖巧的,养起来应该不会太费心思,可万万没想到……
他以为的乖孩子并不是乖孩子,而是个窜天猴。
热衷于装无辜扮乖巧,转头就拆天拆地的窜天猴。
谢清霁一会儿梦见小司暮大中午的摸进他屋中、一头撞进他怀里抱着不肯撒手,睁眼说瞎话嚷嚷着怕黑,一会儿梦境小司暮追着满山仙鹤跑,追完了又去屋边池塘里捞乌龟捉鱼……
总之没个清静,成日里不得安稳。
最后谢清霁梦见了少年拔高了个子,渐渐长成了高大俊朗的成熟男人,然后某天夜里忽然闯了进来。
那时候谢清霁已经看透了他这个师侄的本质,不像以前那样,对司暮束手无策只能纵容,也明令过对方,不许随意闯进来。
然而司暮这家伙,一天不气他就好似一天不得完整。
被惊醒后,谢清霁披衣而起,还来不及斥责一句“在胡闹什么”,肩头上就被搭上了一只手,那只手微微用力,他就被摁在了床榻上。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浅淡月色透过窗照进来,朦胧不成影,然而司暮眼神灼灼,更胜明月光。
他低声问:“师叔想找道侣?”
谢清霁没有防备,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一把,微微后仰,肩胛骨撞在床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皱了皱眉,拂开司暮的手,没拂动,他冷声道:“大半夜疯什么?”
昔日还不到他胸口高的少年,如今压迫感十足,居高临下地望过来,谢清霁觉得一阵不适,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脱离掌控。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用了点力,强硬地推开司暮的手,站起身来,想要和司暮平视——然后他发现司暮比他高。
谢清霁憋闷了一瞬,转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
窗边有两只仙鹤崽崽,白日里睡多了晚上睡不着,正扑腾着翅膀玩闹,忽然听见开窗声,纷纷转过头来,一下就和谢清霁对上了眼。
片刻后,两只动作整齐划一地翅膀一收脑袋一歪,装作熟睡的样子。
然而那小豆眼在眼皮下悄悄打着转,时不时还掀起一条缝,偷看这边的动静。
谢清霁:“……”
他将窗略微拉回来一些,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司暮走到他身后,又低声着重复问了一次:“师叔为什么要找道侣?”
谢清霁不明所以,他昨日才刚刚闭关出来,哪里提过什么道侣——他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来,昨天底下一个长老过来汇报事情时,好像是隐约提到了这个词。
他沉吟片刻,回忆起来了。
谢清霁地位独特,是修仙道各宗门的重点关注对象,那些个宗门盯他盯得紧,成日弄些事来折腾,一会儿邀他论剑,一会儿请他去讲道。
谢清霁一概拒绝,但是那些宗主门主们都不死心,逮着机会就要想办法来和他拉拉关系,最近见他出现的少了,又开始琢磨着要给他塞个道侣。
对此谢清霁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这头刚拒绝下去,那边司暮就知道了。
还误会他要找道侣。
谢清霁刚想开口否认这无稽之谈,转念又觉得凭他和司暮的关系,好像也不必要多说些什么。
于是他话音一转,语调清冷道:“与你无关。”
他下一句就准备赶人了,然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司暮一步跨来,在他耳边轻笑了声:“道侣……我可以啊,师叔看我还成吗?”
……
师叔看我还成吗?
还成吗?
吗?
谢清霁从梦境中脱身时,还觉司暮的声音绕耳不绝,震得他有片刻发懵。
他睁开眼,看见床榻边站着个人影,下意识以为是司暮,险些脱口而出喊出名字,下一瞬堪堪压住:“……迟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