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迸射处,沈曜的脸蓦地闯入视野,全身散发摄人的寒气,充满冷厉的黑眸没有任何怜悯,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沈、曜……”郁安宁极力吐出这两个字,眼底神采在缓缓地褪去,只觉一只铁钳般的手掌重重按压着他的小腹,差点把五脏六腑都一起挤了出来。
对方似乎没要找到想要的东西,气急败坏下灵焰陡然化作银色长剑,自半空狠狠地刺了下来,在穿透身体的同时,即将失去意识的刹那,郁安宁隐约间听到他急促地说了一句,“慧灵根。”
☆、天帝
洞顶苔藓在安宁的精心照料下渐呈疯长之势。
星星点点的“银河”愈发璀璨, 而眉心一点蓝光的青炎鲨也被他养得肥肥壮壮,蓝色星辰耀眼夺目。
封擎传信要晚些过来, 安宁闲闲躺在石床上, 仰头欣赏了好一会儿, 心满意足地拎着木桶往洞外走去。
瀑布声声入耳,冥河水轰然坠落, 彷如一条灰色缎带连接着魔界暗云天和无底幽海, 这里是去往蛮荒界的出口,那些灵气贫乏几近枯竭,任凭修炼万年都无法飞升的空间, 比如无极六界。
清凉的水滴偶尔溅落在他的脸上, 轻轻柔柔的感觉仿佛封擎落下的吻。
估摸他差不多到了,热气腾腾的酥饼摆放上桌。
凉风夹杂着青草味飘然而至, 安宁兴冲冲地倒了一杯新釀的果子酒,后背蓦地一凛,僵在原地。
“果然这味道能引你出来。”熟悉而冷漠的声音,声调不高却压住瀑布的喧嚣。
安宁默默地转过身,男子白衣胜雪, 傲然立在石桌旁边,灵光荡漾。
“叩见天帝。”安宁缓缓矮下身子。
元赤垂眸望向桌上食物, 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多日不见,懂礼数了。”
安宁垂首,“天帝屈尊前来, 不知有何圣意?”
元赤毫无表情的面容渐渐冷沉,周围寂静得仿佛时间停止,石桌连带食物悄无声息间碎成齑粉,洪钟般的声音几乎冲破鼓膜,“明知故问,快快随孤回宫!”
“恕难从命。”安宁岿然不动,“堕天罪仙并无法力留在上界。”
“以为孤在乎你这条贱命!”元赤冷笑,“你难道不知元神不灭,慧灵根永生?”
安宁淡淡说道:“天帝英明,岂可轻信上古传言?天后已经明示,愚弟慧灵根并无重生之能,况且小仙已当面焚毁。”
元赤冷哼,“空穴来风,未必虚言。你在魔界,我不放心,除非……”
安宁眸底划过一丝坚定,“毁了元神,我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元赤两指勾起安宁下巴,强迫他望向自己,“你以为他接近你是因为你?”
安宁被他压迫得透不过气,“不、不可能,他不知道……”
“不知道?”元赤几乎笑出了声,“妖魔弱肉强食,为了功法无所不用其极,而且,他是魔尊。”
安宁脸色煞白,肩膀微微耸动。
元赤气势凌然,“最后一次问你,走不走?”
安宁闭了闭眼,缓缓叩首,“恭送天帝。”
“天后遗命,孤暂时饶你,”元赤周身气场瞬间森冷,“魔尊封擎无状,桀骜犯上,到了平定魔界的时候了。”
安宁倏然站起,“陛下!”
四围早已空空如也。
凉风一荡,青草气息迎面扑来,一道清朗的声音道:“我回来了,酥饼做好了么?”
安宁蓦地转身,面前突然白亮刺眼,四周景色渐渐融化在银白光线之中,耳畔声音腾沸一时,渐渐归入沉寂……
寒风嗖嗖如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咚咚咚,咚咚咚!”灵光球接连砸向雪地。
沈曜清朗的嗓音道:“看来这个法子不行。”
郁安宁张开眼睛,金色大门已经被厚厚青冰和白雪封死,丝毫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师兄?”郁安宁刚扭过头,目光清澈无比,与沈曜视线交叠在一处。
时光如梭、斗转星移,他看着他的神情也潜移默化地起了变化。
“走吧。”沈曜道,
“嗯。”郁安宁点点头,仿佛跟着他便是安心的,无需过问前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雪橇深深浅浅的印记尚未被雪花完全覆盖,一路无话,郁安宁抬头时已经回到了初见的那座院落。
远远望去,灶间橙红色火苗欢快地跳跃,直把旁边的冰雕映射得红红火火,这世间唯一的暖色。
郁安宁:……
沈曜道:“去会会老朋友。”
郁安宁叹了口气,“好吧。”
脚步踩在稀松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女子坐在灶边,一块接一块地续着炭火,对于他们再次回来毫不意外,银铃般的声音划破夜空:“要不要过来坐一会儿?”
沈曜和郁安宁不约而同走进,坐在旁边已经摆好的两张木凳上。
灶台边久违的暖意袭来,郁安宁的脚终于恢复些许知觉。
女子头也不抬,“怎么这么安静,你们就没有想说的吗?”
两人对视一眼,郁安宁道:“在门外时,有个女人给我一把钥匙。”
沈曜道:“好巧,有个女人教我一句咒语。”
郁安宁:“她还说,集齐两样便能离开。”
“嗯,”沈曜接着道:“如果主动交给对方,他就会死。”
郁安宁耸肩:“同样,同样。”
木炭爆裂发出连续的“哔啵”声,火焰猛地蹿腾到半空。
许久,女子才缓缓问道:“为何还要说出来,你们不怕死吗?!”似是极力压抑着颤抖,声音听上去怪异而扭曲。
郁安宁粲然一笑,“我们倒打算试试她说得是否属实,哈哈!”
女子静静地问:“陷进这样的地方,你们难道不想从这鬼地方出去?”
郁安宁望了望沈曜,“更吓人的地方我都去过。”
四围一片死寂,女子低着头,肩膀抖动得愈发剧烈,北风呼啸,雪地微微震颤,房檐上的冰锥叮叮作响。
沉默半晌的沈曜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姑娘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同伴吗?”
女子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惊恐之色,倏然起身,手里紧紧握住一根细长尖利的冰锥,怒吼道:“圣女方才告诉我,你们两个坏了规矩,谁也不能走!”
沈曜拂去衣摆上额雪花,不慌不忙地说:“不把我们变成冰雕,你可说服不了圣女,换不来柴火。”
女子面露惊诧,“你已经知道了?”
“师兄说得对,这冰雕是活的,”郁安宁又趁机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儿,“他的眼珠在动!”
“不要碰他!”女子叫声几乎癫狂,
沈曜在旁冷冷道:“这就是带你一同私奔的人吧,晴雁。”
“当啷!”女子手中的冰锥落地,登时碎成数段,“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本来我不确定,”沈曜道,“或许思乡情切,你屋中的陈设与柳大婶家里如出一辙。”
“我娘她……”女子欲言又止,
“柳大婶苦苦寻找你二十年了。”郁安宁道,“就是她托付我们来的。”
晴雁望向天空,纹路纵横的眼角清泪蜿蜒而下,“一切都太迟了……”
郁安宁道:“不迟不迟,若想出去,我们可以帮你。”
“舍不得他?”沈曜清冷的声音传来,目光落在唯一一座冰雕上,“他师从你父亲,却将你拐带出来,害得你父无颜回家,靠街边乞讨打探你的下落,至今为止,你仍相信他是真心爱你?”
晴雁回头一望,表情瞬间复杂,抚摸着冰雕真人般的面容,像在诉说,更像是喃喃自语,“我本打算把钥匙给他,没想到他竟然……竟然……”说到此处,她已泣不成声。
两人对视一眼,这种分配怕是最为致命,弱者手里拿着钥匙很容易被对方抢走。
虽然不知道晴雁用什么方法阻止了丈夫并成功得知咒语,很显然她是存活下来的一方,因为“圣女”口中“死”的含义便是成为“冰雕”,被他/她的同伴向自己献祭,可是本来能够独自离开的晴雁却没有走。
“并且这里是有时限的,如果十二个时辰内没有离开,两个人都会变成冰雕。”沈曜的目光渐而冷沉,
“你、你怎么知道?!”晴雁惊诧万分,
“推倒石碑却沉在冰下,难保不会有人看见。”沈曜语气透着寒意,“为了和他在一起,你便欺骗那些闯进来情侣,破坏信任、拖延时间,用他们的生命换取干柴苟延残喘……”
“别、别说了!”晴雁捂紧耳朵,靠在冰雕之上。
沈曜面目严峻、字字诛心,“他只是利用你寻宝,有何留恋?”
郁安宁劝慰道:“是啊,回去看看柳大婶吧!”
话音未落,天空仿佛崩裂一般,发出轰然声响,脚下剧烈抖动起来。
冰雕簌簌抖动,两颗转动的眼珠流露出极为恐慌的目光。
晴雁慌手慌脚地加以固定,剧烈的晃动中根本无济于事,眼看着向一侧倾斜,向静立一旁的沈曜和郁安宁吼道:“若非你们,我和他还能在一起!都怪你们破坏规矩激怒了圣女,现在谁也走不了了,现在满意了吧,哈哈哈哈!”
沈曜目中尽是嘲讽之色,长袖一挥,长剑铮然而出,在院子里盘旋飞舞。
郁安宁仍不死心,“晴雁,你不想见见家人吗?”
晴雁脸上划过痛苦之色,“我哪还有脸去……”仿佛看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陡然惊叫道:“我的脸、我的脸为何如此?!”她从剑身上看到自己的模样。
天空和地面的裂缝在逐渐扩大,渐渐连做一片,吞噬一切的虚无从远处的雪山蔓延而来。
沈曜低声说了一句:“快跑。”
郁安宁以为自己听错了,“咱们不是有剑吗?”
“飞不了。”说话间,沈曜已经像阵风一样向远处奔去。
☆、魔障
“啊?不能飞?!”郁安宁一惊, 眼看黑暗瞬息而将至,连忙追随沈曜, 跑了几步, 倏然回头望向晴雁, 却见她对眼前危险视若无睹,只奋力去推那座冰雕, 直至倒入烈火之中, 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郁安宁来不及再看,因为黑暗即将吞没整座院落,回头见沈曜已然跑没影儿了, 印象中, 似乎他从没充分发挥过如此过人的体术,简直叹为观止。
郁安宁拼尽洪荒之力, 隐约看见一袭背影。
刺骨寒意席卷后背,仿佛无数只手从地狱里伸出抓住他的后背,耳畔呜咽震天,声如鬼泣。
“啊啊啊!”郁安宁几乎惊叫出声,右手突然被一只温热大手握住, 沈曜略带嫌弃的面容从黑云里凸显出来。
“早说让你强加修炼。”清冷的音色夹杂两分吐槽,郁安宁听得眼眸带笑, 身体被他体内散发出的黑气缓缓包裹。
“魔障要破了,”沈曜抬手将他护进臂弯,于耳畔轻道:“屏息。”
郁安宁听话照做,脑海中风声响呼啸, 想被塞进一个急剧缩小的洞里,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来了,即将忍耐到极限,四周蓦地一亮,霎时间安静下来。
抬眼望去,一座城池高高耸立,黑漆大城门阴刻两个大字:“北冥”。
郁安宁头仰得风帽垂落,“又回来了?”
前面空无一人的大门,仿佛感知他们的到来,“吱嘎嘎”自行开启,待两人进入,又自顾自地关闭。
寒风呼啸,雪屑打着旋儿掠过安静的街道。
郁安宁偏头望去,沈曜面色无比凝重,仿佛在等待一场生死之战。
“师兄……”他话未出口便被沈曜打断。
“那边。”他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幽暗的夜色中隐隐透着金色的光辉,“是魔障的出口,你一定要到达。”
“那你呢?”郁安宁脱口而出,不祥的预感迅速占据整个心房。
沈曜勾了勾唇角,露出无比温柔的笑意,“我替你开路。”
“我要跟你在一起……”郁安宁还没说完就被一道黑气缭绕包裹,带向半空,清冷的声音道:“听话。”
郁安宁拼命挣扎,“师……沈曜,你他娘的不能这样,你听见没有?!”
好像地下有什么东西被煮沸,腾起的浓烟登时充斥满整条街道,一条条雾影自烟气中钻了出来。
待郁安宁看清全貌,蛇身虎尾、牛头马面的怪物密密麻麻站在眼前。
一个个瞪着猩红色的眼睛,表情充满怨毒。
“封擎你一人出来逍遥,把出生入死的兄弟拱手交留给叛军,折磨得生不如死,你居心何在?”
“没错,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对,不惜同归于尽!”
怨气冲天,弥漫四围。
郁安宁挣扎道:“沈曜,快放开放我!”
沈曜手指一扬,郁安宁反而越升越高,语气颇为冷淡,“这是心魔,除非你破掉魔障,不然留在这只会拖我后腿。”
他如此态度把郁安宁气得七窍生烟,额头青筋暴起,经脉血气飞速流动,四肢猛地一撑,束缚的妖气松动些许,缓缓消散。
郁安宁惊喜道:“嘿嘿,师兄你看见没?”忽觉脚下一空,身体极速坠落,他竟忘记仍在半空,赶紧动用身法,差点面部直接落地。踉跄起身,前方道路已被沈曜妖力裹成一团,喊杀声连成一片。
郁安宁正欲上前拼命,沈曜的话忽在耳边响起——欲除心魔先破魔障。
他犹疑片刻,转身向城楼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