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与严泊坐在树下,终于抗稳门派重担的两个青年修士,靠在一起坐着,就着落雪红梅,喝完了一整坛酒。
后来,那棵红梅树枯死了,林巉连看的东西也没有了。
再后来,他下山,捡回来个小徒弟。
……
严泊看着林巉,透过百年的岁月,如今林巉依旧站在风雪中,他敛着眉目,没有再看梅花,一双眼只看着他。
眼底似有叹惘。
严泊原本的斥责一时堵在嘴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巉喜静,未免经年寂寞,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带着养大,悉心教导,瞧着徒弟是个懂事贴心的,有徒弟陪着,平日也不至于太过清静。
可这全心相付的徒弟偏又对自己生了龌蹉心思。严泊光是想想,都觉得满腔悲怒。
更莫说相伴数十年,心血相倾的林巉。
“随你吧。”严泊道了一声,他袖袍一挥,便向外走去。
方处然似是察觉到什么,他并未多言,只收了磊落剑,担忧地看了林巉一眼后,便快步跟上了严泊。
“师姐,我们也走吧。”温扶歌上前,拽着程振鹭的尾指摇了摇,她轻声道:“让三师兄自己处理。”
程振鹭眼中掠过一丝锐利的怒火,她不甘地看了一眼复玄,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咬了咬牙,在温扶歌的轻拉下,也转身跟上了严泊。
待院中重新归于平静后,林巉踏着遍地碎雪与狼藉,转身看向自己身侧的复玄,许久的沉默中,他的眼中空且冷,似一片荒夜,朦朦相连毫无亮色。
“楚复玄。”他道:“你走吧。”
第109章 暂离
复玄的身形僵了僵,他看着林巉,眼中的渊雾一瞬褪却,取而代之的是未敢确定的惶恐与无措。
“师父?”
他伸手想拉住林巉。
林巉沉着眉目,整个人显得既寒又凉,他退后半步,避开了复玄的手。
复玄的手拉了个空,只握得满手风雪。
“从前与你在一起,是我蒙了心。我身为你师父,未能教你正道,反而纵容无度,不顾伦理,跟你一起胡闹。”
“错不在你,在我。”
“我当初救你回来,教你识乾坤灵气,天地大理,护你无恙成年,未曾事事周全,但也尽心竭力。如今我不求、也不敢求你如何相记回报,但求你莫怪我。”
“可你若怪我,我也无法。”
林巉紧紧地绷着唇角,面色苍白至极。
“你回妖界吧,日后……”
“这是何意?”复玄略有些急促地呼吸着,他不想再听,直接打断林巉接下来的话,他上前一步拉住林巉的手道:“明明前几日我们还好好的?为何今日忽然如此?”
“是不是因为我今日跟师伯他们说了我的心意,让师父为难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未经深思便在师伯师叔面前乱说话,我去给师伯师叔赔个不是,师父别生我气。”
“我不回妖界,我不想回妖界……我从来就不稀罕什么妖界尊位,我只想在凌霜峰,在你身边。”他死死地抓着林巉。
“我只在乎你。”
“只要能让我跟你在一处,我如何都好……”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林巉整个抱进了怀里。
林巉紧紧地抱着他,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融入自己,他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着,在复玄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红了眼。他看着方才复玄那无措又卑微的模样,只觉得胸口都似裂开得疼。
“师父……”
“我不回妖界。”他听见复玄喃喃道:“你别赶我走……”
“我知错了。”
这句知错的话不知道被复玄从小到大诚恳或戏谑地对他说了多少次,可从未有一次,能让林巉听得心中如此泛苦,几乎痛不可遏,几乎快要让他痛出眼泪。
你没错。他在心里无声地说了一句。
错在我……
良久后,他压下所有心绪,想松开复玄。可复玄察觉到林巉的动作,却更紧地抱住了他。
“再过几日便是人界的除夕了。”复玄的语调带着故作的沉稳:“师父是想在凌霜峰过还是人间过?”
“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做。”
“院里我去年埋的梅花酿想来已经好了,师父想喝吗?想喝我这几日就将它挖出来,待我们守岁时喝。”
“若不想喝,我们便再埋久一点,开春后也可。”
林巉听着他念叨了许久,他微微垂着眼,自弃般放任自己被复玄抱在怀里。
俄尔,他在复玄不敢停下的絮絮叨叨中道:“……你先回妖界,可好?”
“……”
复玄停下话头,紧了紧怀中的林巉,却只觉得怀里的人像块冰,怎么也捂不热。
“师父,我会疯的。”他道。
“如果你不要我,我会疯的……”
……
严泊再次上凌霜峰时,看到的是林巉坐在雪里,不知坐了多久,他身上堆着积雪,跟个雪人似的,院中苍雪一片,严泊视线粗略扫过去时,差点没看见林巉。
严泊狠狠皱了皱眉,快步走上前将林巉拉了起来。
林巉散了护体灵力,自虐一般坐在雪中,坐得时间应是不短,被冻得浑身僵硬。
“你做什么?你是想死吗?”严泊扫去林巉头上肩上的雪,抓着林巉怒声道。
“我想醒醒神。”浑身冰冷的林巉顿了顿,忽然道:“我不想死。”
“你说什么?”专心于给他拍去身上残雪的严泊好似并未听清林巉的低语,亦或是不敢相信,他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看着林巉问道。
“我本想着,我快死了,任是放纵一些、顺着自己心意一些也无妨。”他垂着眼。
“可我现在才知道,人一旦有对未来的期望,会越来越不想死……”
“我总想着与他来日方长,我总是忘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说他要殉我,怎么能……怎么能让他殉我。”
“若他殉我,那我定生不得自在,死不得安息。”林巉的手紧紧地捏着。
“他还有漫长的年岁,大好的未来。”
“我万不能毁了他。”
“我万不能毁了他……”他魔怔般地呢喃道。
“你到底……”严泊扶着林巉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艰声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林巉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悲哀,他双目泛红,狠狠咬着牙,散了体内的掩饰乌灵蛊状态的灵阵,落下两行泪来。
这是严泊第一次看见林巉落泪。自己这冰壳子做的小师弟,从记事起便隐忍持重得紧,无论是第一次练剑时摔断了胳膊,还是深浸寒潭断灵脉重续,严泊都未曾看过他落一次泪。
如今,他那冷清的面容终于裂开了缝隙,流露出内里最真实的悲哀。
他说着让严泊手都抖起来的话。
“大师兄,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哽咽道:“……可我心仪复玄。”
“心仪得我都不想死了。”
第110章 掩门
窗外雪下得极大,铺天盖地得犹如要将这天地都掩埋。林巉躺在床上,面白如纸,周身一丝护体灵力也无,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脆弱与将竭的意味来。
他已经没有余力在维持自己那稀薄的护体灵力了。
严泊运转灵台,从内里抽了一股自己的本源灵力,他点上林巉的眉间,那股本源灵力便没进了林巉的眉心,悬在林巉的心脉处,温养灵脉。林巉的脸色稍稍有了一些血色。
严泊提了提林巉的被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脑中忽然一阵晕眩,他向前略微一个踉跄,而后被人结结实实地接在了怀里。
“处然。”严泊闭了闭眼,他放松地任由方处然将他揽在怀里,眉眼间是溢出的疲惫。
“我在这里。”方处然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把严泊抱在怀里。
“……小巉要是出了事,我怎么跟师父交代?”严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怎么办……”
方处然微微垂下眼。
他听着这个向来运筹帷幄的男人,第一次问出这三个字,方处然一言未发,只更紧地抱住他,像是如此这般,他们二人便能在面对变幻莫测的未来前得到一些飘渺虚无的底气一般。
“总有办法的。”方处然哑着嗓音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你动用了太多的本源灵力,先休息一下,让我来守着小巉。”
严泊似是累极,他微微阖着眼,良久后,才闷声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语调间却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方处然安抚性地拍着严泊的后背。
“当年你自封道心,我为你入禁地寻凝魂,是小巉冒死将我带了出来。”
“如今该轮到我们护他出来了。”
严泊回抱住方处然。
“嗯。”
屋外程振鹭撑着伞,替站在雪中的温扶歌挡着风雪。
“扶歌。”
“进屋去吧。”
程振鹭伸出手用袖子给温扶歌擦了擦眼泪,意宁剑配在她的腰间,火红的剑穗上落满了白雪。
“三师兄以前说过,待我成了医仙,便可护着师兄师姐了。”她狠狠地咬着牙:“可如今我还不是医仙,我也解不开乌灵蛊。”
“我总是这般没用。”
“从前护不住重山派,帮不上忙,救不了剜心融剑的师姐,救不了自封道心的大师兄,如今三师兄这般,我也救不了三师兄……”
温扶歌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那崩溃痛哭的样子与往日里清婉温和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
“人之无用,以医入道何用?”她从齿间挤出这句破碎的话。
程振鹭扶着温扶歌,眉间是掩不下的沉愁之色,她略微勾了勾唇角,出声时分明是上扬的语调,落在她们彼此耳中,却莫名带着叹息一般的意味:“你这话若是被三师兄听到了,他又要说你了。”
“扶歌,你永远都不是无用之人。”
“若你这个时候松了气,那才是害了三师兄。”程振鹭扯出一个犹如哭似的笑容:“三师兄还等着你配药呢。”
温扶歌已经哭得几乎岔了气,她听见程振鹭这句话,却犹似一瞬有了主心骨,她哽咽着努力平静下来,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涌。
“是,三师兄还等着我的药,我现在就去医阁……”
“重山派藏书无数,定有乌灵蛊解法。”
“我回医阁……”
她魔怔一般转身向回走着,积雪深厚,她不管不顾地一脚踩下去,顿时身形一歪栽在了雪中。
程振鹭见状连忙丢了伞,将雪里的温扶歌扶了起来,她还未来得及训斥,扣着温扶歌腕间的手却隐隐把到温扶歌的脉象。
程振鹭的神色顿时一僵,她迅速抓住温扶歌的手腕,将自己的指腹贴上她的脉搏,复把着她的脉象。
良久后,她缓缓松开了温扶歌的手,站在温扶歌的身前,整个人如遭雷劈。
……
屋中,昏迷两日的林巉终于睁开了眼。
他看着床顶的帷,默默地醒了醒神,俄尔,他侧过头,正好看见方处然正守在自己的床边,严泊坐在远处的窗下,手撑着眉尾,正在小憩。
见方处然看到自己醒来,林巉轻轻摇了摇头,他看了看远处的严泊,示意他们莫要出声,让严泊多休息一会儿。
方处然心口忽然便钝钝地痛了起来。
他帮着林巉坐起身来,被褥间细微的摩擦声却让严泊睁开了眼。严泊看见坐起身的林巉,顿时站起身,走了过来。
“醒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严泊走到林巉的床边,责怪地问了一句,他弯腰探手试了试林巉额间的温度。
还是烫手,严泊皱了皱眉。
“我睡了多久了?”林巉并未接这个话头,眨了眨眼,移了话问道。
“两日有余。”严泊道。
“两日……”
“怎么了?”
林巉闭了闭眼,“今日除夕。”
除夕?严泊有些不解,“除夕又如何?”
“昕白该来了。”
“他不是走了吗?”一旁的方处然皱了皱眉。
“今日他会回来的。”林巉的眼神有些怅然,这目光衬着他苍白的脸色,犹似让他整个人都透明了起来。
严泊在林巉的床边坐下,他摸了摸自己这小师弟的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都说冷心寡情的人最不易动心,可一旦动心,若所遇良人,则是一生到底。那沈寻月追逐他百年,也未见他动过一次心,为何这捡回来的一个徒弟,隔着师徒伦理天堑,竟能在这不过几十年间,便让他尽数沦陷?
严泊不明白。
他也更不明白,无系也好,师徒也好,只要林巉喜欢,他便也不在乎。可为何偏偏要如此?为何数百年一朝心动,偏偏林巉就不能与他心仪之人无虑相守?偏偏林巉如今要乌灵蛊缠身,性命堪忧?
命运弄人。这四个字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泪。
可他不想让它再染上林巉的血泪。
严泊紧绷着唇角,一言不发,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你与复玄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严泊沉默之时,一旁的方处然看着林巉,问出了这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严泊亦转眼看向林巉。
“他心仪我,我亦心仪他,我曾想过与他结为道侣。”林巉静了片刻,他说的简而缓,如同陈述着一件再与他无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