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人吗?
会有那个孩子吗?
那个如玉雕琢的孩子在江原脑中一闪而过,但当他要细究,却根本抓不住痕迹。江原心跳得很快,头也有些作痛,他揣着一种莫名的期待,走向那静静躺在那里的冰棺。待看清的那一瞬间——
他的心立时空了一下。
不是心空,而是这冰棺里面是空的。
这里果真没有人。
但有一个匣子。
“这是哪里?”因着四周皆是封闭的地方,萧清绝绕过倒在地上的孙离,抱着胳膊瑟瑟发抖,但好奇往墙上一看,却忽觉上面有字。
一月初九。
二月十二。
萧清绝觉得奇怪,沿着墙壁一路摸索过去,竟发觉这四面墙上都刻了字,大多是一模一样的,细细数来,其中日月竟以年为计,而至最后一处,方有了不同。
“三月三。五月九。六月十。十二月初五——”萧清绝读至此刻,自言自语道,“后面怎么没有了。”
江原道:“因为后面,这里或许就没人了。”
他已经拿起那个匣子,没有费太多力气,就将匣子打了开来。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叫人一时有些头晕目眩,恍如隔世。
漆金,锦锻,金锁。
但里面的东西实在普通。
只是一些枯草编的小玩意。
兔子,蜻蜓,蝴蝶,还有蚱蜢。虽然因为是枯草,十分易断,又发黄,但因为编织它的人手艺实在好,能叫它活灵活现,又保存在这连虫都不生的地方,冻得硬梆梆的,拿起来还有完整的形状。
江原记得这个,因为这是他编的。
编来送给一个人。
江原第二次出谷时,在血狱与薛灿交手间,薛灿不敌江原,只在袖中落下一个小玩意儿,叫江原看见,心中一动之下,立即收手。
他二人虽非敌手,却也是全力相拼,江原收手这么快,害的薛灿差点没收住势头,连忙把扇子一扔:“你干什么呢?”
江原不理,只问他:“这是哪来的?”
哪来的。
除了江原所作,难道还是从哪里买的吗?逛遍这天下,也不能买到这样廉价的东西了。
正因见了此物,又薛灿与他年岁相近,江原才知道薛灿便是他要找的人。不然江原既没见过薛灿,又怎么会知道薛灿就是救过他命的人呢?
如今旧物尚在,这墙上的字是谁刻的,这匣子是谁放的,这冰室的主人又是谁,江原怎么会不知道?但倘若其中一人是薛灿,另一人又是谁?会和他梦中所见之人有关吗?
江原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又觉得荒唐。
他将那草编的兔子放到怀中。
孙离忽然桀桀笑起来。
萧清绝转身道:“你笑什么。”
孙离从地上爬起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呼出的气都是白的,却只道:“我笑我终于懂了一件事。”但他道,“可惜我不会告诉你的。”
“……”江原眯起眼。
他一把将孙离拎起来。
“你抓我也没有用。”孙离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我作恶多端,我该死,我死有余辜。我已经一无所有,你觉得我还会怕什么?”
“……”江原忽然笑起来,“你一无所有?”
“你倒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个爷爷。”江原松开孙离的衣领,“你说一个药王为什么会轻而易举被人抓来,他难道逃不掉吗?他既然逃得掉,为何不走?我猜,也许他还记着这里有一个他的孙子。年纪大的人,多少会有些顾念旧情。”
“识相的,就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江原拍拍孙离的脸,不顾对方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不然,就算要你死,我也会叫你这个不孝子孙见他一面再去死的。成全你,也成全他。”
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但见不想见的人,恐怕比死还难过。
孙离面色阴晴不定,看了江原半晌,江原毫不动容,显然不是恐吓于他。两人僵持许久,久到萧清绝直撸着自己胳膊呼出一团团白气,几乎要冻僵过去,方听孙离沙哑道:“你知道,薛灿要我不生不死活到现在,为的是什么吗?”
“他要另一颗忘忧丹。”
“……”江原被冻僵的脑中转了片刻,方道,“你是孙玺的孙子。”
“不错。”
“破天是从药谷出去的。”
“正是。”
“薛灿知道世上已无忘忧丹了?”
“这我可不知道。”孙离怪笑两声,“但他若是已经得到了一颗,便不会问我要第二颗。都说忘忧丹淬筋骨,塑血肉,能叫人从鬼门关爬回来。但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如此仙丹妙药呢?不过是世人的臆想。倘若为真,破天何必大开黄泉路。”
但是,孙离看向那寒冰所制棺床:“若有圣教的寒玉床和药莲为引,要一个未死之人精血重生,或可为之一二。”
孙离惦记着圣教的寒玉床和药莲也不是一天两天,向来打它的主意,只是既为圣物,又岂会叫人觊觎,怕是没命摸到圣教。
竟没想到,或许已在这西域城中。
“……”
江原看向这冰棺。
“你不用看了,那只是寒冰,并不是寒玉,不能叫人活命。”孙离道,“只能叫一个该死不死的人,血液滞留,肉身不腐,多拖延那么片刻。”
拖到等人凑齐了药引。
等苏婉儿醒来,只有阎一平一个人,而她身上被绑了个结实。阎一平抱着胳膊,幸灾乐祸:“老子当了这么多年山贼,绑的人难道白绑的吗?你能轻易挣开——”
苏婉儿略施力,便叫这绳索四分五裂。阎一平顿时目瞪口呆。苏婉儿瞪了他一眼,只将绳索抖干净,拎着小鞭子就往外去。
阎一平赶忙拦住她:“你不能去啊。”
苏婉儿杏目怒睁:“让开,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这臭丫头脾气真坏。阎一平硬是把气忍下去,说道:“我们当山贼的,有句老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人都准备好了,你就这样跑过去,岂非是送命吗?”
“那云行呢?”苏婉儿反问。
阎一平道:“他哪有你那么蠢,他去接应连照情啦。万一连宗主跑来,人生路不熟,落到别人陷阱里怎么办。”云行当然要提前去和连照情通好气。
却是苏婉儿笑出声来:“你才蠢。他是无情宗大师兄,被抓的是他宗门弟子。别的我不知道,他连你都能轻易送走,免得你落入虎口,难道会让自己的弟子白白在牢里受苦吗?”
“你还信他鬼话,以为他要去搬救兵。”苏婉儿道,“他走了多久了,只怕这会儿人都已经到了大牢门口,已经同别人打起来了!”
阎一平大惊:“什么!”细一想,云行确实只让他看着苏婉儿不让她醒来乱跑,就自己拎着剑出去。难道苏丫头说的是真的。其实云行只是找了个借口拖着他们而已。
苏婉儿将阎一平一推:“你若快些让开,姑奶奶我还能帮他一把。若去晚了,只怕连骨头都要凉个透顶。到时候才是去一个赔一个。”
云行已经摸到了魔城外。他一到城外,便听说了城主抓了圣教叛徒的事,又听说几个弟子被关了起来,一番消息与阎一平所说完全一致。
想来阎一平这么惜命的人,逮到机会不逃,却将这事硬是揣在肚中找到他们也是不容易。毕竟依阎一平的能耐,随便来个人都能要他的命。
城门口挂着一个人,本叫云行心头一紧,但见风吹过他的头发,面孔陌生,却有异域风情,不是他宗门弟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想,这或许就是苏婉儿要的那个人。
云行探查了一番,正要回去,一回身却惊了一跳。苏婉儿与阎一平互相推攘着,争着要走前面,而他们即将走的那个地方,有许多面上有魔纹的弟子走来走去,还有几个圣教的人。
苏婉儿和阎一平正在争吵,却觉得脖子一紧,一手一个被云行拎了回去一顿怒骂:“你们两个来干什么!”
这两人又吵又不听话,若是在山上,云行早就将两人赶到山下去扫台阶。哪里有需要他亲口教训的时候。无情宗的大师兄,平时很少亲自教训人,都是直接扔远的多。
苏婉儿一见城门口的人,眼眶都红了,立时就要冲上前,被阎一平硬是抱着腰拦了个结实。“臭丫头,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我是情急而为,你不能赖上我当压寨夫人的。”
“阿罕!”
苏婉儿根本不管阎一平胡说些什么,心痛之余,眼中落下泪来。但她只往前走了一步,就被云行拉住:“不可冒进。”
云行问阎一平:“你说拔珠发现阿罕,是因为有铃声。”
阎一平点头:“不错。”
云行沉思道:“昨天拔珠找上我们时,也是因为铃声。”他问苏婉儿,“你们圣教中人,是否靠铃声辨人。”
苏婉儿自悲愤中回过神,抹去眼泪,镇定道:“圣教中人会服食药莲,药莲会保我们百毒不侵,但同样我们身上会有一种独特的气息。幻影蝶喜欢这种味道,拔珠他们的勾魂铃便是用幻影蝶催动的。”
所以每逢处理叛教弟子,拔珠都会带着勾魂铃。但闻勾魂铃响,拔珠就知道弟子就在附近,一但被他找到,就只有一条死。
正因如此,圣女生下圣子,不论舍不舍得,都只将他远远扔在别人家门口。因为弟子的这个特点,他们若要离开圣教,根本就没有藏身之地。
圣子未曾沾过圣女气息,便与常人无异。
当然还有一处情况,一个人的修为足以叫幻影蝶惧怕,从而催动银铃,铃便也会响。拔珠他们在城中听到铃响,首先怀疑的就是苏婉儿,但没见到女人,便只想到先前遇见的那个白衣人。在他们看来,这个人很强,这么强,即便是铃响,也在情理之中。
云行道:“那谁都可以去,你就不能去。”
但是显然已经晚了。
因为苏婉儿不去,拔珠会来。
阎一平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指着云行身后:“云,云——”
云行:“……”
拔珠就站在那里,目光沉沉。
苏婉儿还是有些害怕拔珠的,她见过拔珠对付不听话的弟子,那个画面足以叫苏婉儿夜夜恶梦。但是阿罕在拔珠手中,苏婉儿即便是怕,也不能怕。
拔珠动动嘴角:“格娜。”
格娜是苏婉儿在圣教中的名字。
苏婉儿忍下对拔珠的厌恶与恐惧,小皮鞭一抽,站到了云行面前,俏声道:“拔珠,你私自出教,勾结西域魔主!勾魂使叛教该当何罪!”
虽然苏婉儿根本不知道拔珠来干什么,只知道他来杀圣子,但这不妨碍她胡口乱编。然而偏偏还被她胡口诌对的。拔珠来,确实是因为找圣子下落,更是为了夺圣教主之位。
拔珠不知道苏婉儿不过是胡说,他只以为苏婉儿是果真知道的。苏婉儿是圣女的徒弟,倘若在这里死了,对拔珠而言,再好不过。
他同薛灿做好的交易。薛灿将圣子交给拔珠,而拔珠替薛灿解决中原人。
原本拔珠以为薛灿死了,正是起了心思,要趁这机会将薛灿一并处理,从而接收西域,没想到薛灿不过是使诈。
这倒也罢。他们各取所需。
只是。拔珠看向云行,云行面露警惕,指诀微捏,一柄剑已亮在手上。中原人叫阿娜断了只胳膊,这个梁子能结不能解。拔珠不能轻易算了。
阎一平听着苏婉儿与拔珠叽哩咕噜,一头雾水:“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云行拔出剑来,“但我知道,世上有一件事,即便听不懂,也一定能互相明白。”动起手来,赢的那个说话。
疾羽剑一出,剑气割的阎一平脸颊生痛,而平地起风,云行周身扬起一股气劲,面容肃然,整个人便似一柄出鞘的剑。他只同阎一平道:“你逃起来快不快?”
“啊?”阎一平懵道,“还,还行。”
“那就给我跑。”云行把阎一平往外一送,自己已经朝拔珠飞剑刺去。“能跑多远是多远,不必再叫我替你挨上一刀。”
……
圣教有勾魂使,力可拔山河。
拔珠一把抓住云行的剑,而云行竟腾空往后飞去,拔珠手中的剑忽然散作无形,却只有疾光闪烁,原来疾羽银针,便是这一把剑可化作无形千羽,穿过你的胸膛也不叫人发觉。
方才他们所站之处已成废墟。
拔珠既然要用阿罕抓苏婉儿,薛灿就一定不会在这里。云行一剑刺去,心中暗想,如此说来,薛灿一定是抓了宗内弟子,用他们去诓骗连照情了。
但是,世人皆知无情宗人多无情,同门相残家常便饭,师兄弟阋墙众所周知,连照情视人命如草芥,不来又有什么关系。
他最好不要来。没人要他来。
就算连照情不来,还有白晚楼呢。虽江原不知去了哪里,但若白晚楼在此,是一定不会叫薛灿得逞的。他只要在这里拖住拔珠,不叫拔珠去干扰白晚楼,已经是给白晚楼他们解决了一个□□烦。
白晚楼就跟在江原身后,但他比江原慢一步,他到的时候,门口已一片狼藉。白晚楼皱皱眉头,将要踏进去,却忽然足尖一点,整个人如大鹤振翅而起。
就在白晚楼脚下,以足尖为纹路,忽然现出一个金阵,阵心中盈盈烁烁,竟是一盏紫色的灯,它弥漫着紫色的烟雾,那烟不是烟,是很小的虫。随着阵法催动,那虫飞着小翅膀,但凡它刺入脖颈,就叫人面色扭曲浑身青黑纹路泛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