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离知道求薛灿是无用,但见江原不说话,便只看江原。他知道江原,也看过江原杀人,从来干脆利落,从不折磨别人,也不多话。“江谷主,江谷主,我,我把毕生所炼丹药都给你们,药炉也给你们。你——”
求求你。
祸不累他人。
江原对上孙离的目光,孙离这个人,是作恶多端透的,从前在药谷,因为炼害死人不偿命的毒丹,各种走偏锋,才被孙玺逐出药谷。想不到竟然还有为别人求饶的一天。
他的妻子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甚至都不知道孙离是做什么的,只是被孙离藏在桃花坞,只织布种花,闲散度日。这样的人,白日满手血腥,晚间竟还有良妻伴眠。
祸不累他人,他现在会说出这个话,从前怎么不知道,他试药的那些人,原本也应当有一个家,不必断了半条命。
薛灿根本没有留情。
但江原拦下薛灿手中要人命的折扇。
薛灿道:“你要放他?”
江原道:“如果滥杀无辜,与他又有什么分别呢?”
“……”
薛灿是喜欢将人利用透,但这次他只是略略沉吟,便痛快答应了。扇子在指尖一转,转身就走。“好吧,我卖你一个人情。但不要叫我看到。若叫我看到,我不会留情的。”
孙离大喜:“多谢江谷主。”
江原见薛灿离去,便与孙离道:“二月初九,我给你一天的时间,你去将妻儿安置妥当。你别高兴太早,我只是放了你妻儿,却没有要放你。你作恶多端,手上有多少人命,自己清楚,不必我提醒。”
那些记忆沾了桃花的香气与血腥气,在江原脑中像针一样,扎地他蹙紧了眉。江原从前对薛灿说,正当你是个尚好的人,不是放过了别人吗?如今才想起来,其实根本没有。
而有一日他们因为重修大牢而吵起来,江原一怒之下去了牢中,方见到关在其中的孙离,孙离已是人不人鬼不鬼,冲他怒吼着说他背信弃义。
江原只当孙离的事就这样过去,他问过薛灿,薛灿只说处理妥当,谁知竟会撞见孙离。他在震惊之下,跑到桃花坞,那里是一片焦土,分明是火海后遗留的痕迹,枯木连地,再也不会开出桃花来了。
这事是江原与薛灿割袍断义的裂缝。
江原这才想起来,他为什么对大牢莫名深恶痛绝,原来是因为还有这一件事。只是如孙离所说,他距上次踏足此地,竟有十二年之久。他竟然什么都忘记了。
这分明是一桩不愉快的事,但此时此刻,除了因为脑海深处硬是被陈年旧事扰的翻江倒海,江原面上心中竟然十分平静。谁也看不出江原脑中几欲炸开来。
孙离的咒骂声不曾停歇,江原走过去,伸出手,叫孙离眼睛一亮,一把就要抓住江原的手,不料蓝色的电花一闪,孙离惨叫一声,被痛地往后撞在墙上,低低喘息。
他在这里十来年不见天日,早已枯瘦如柴,哪有什么力气。但薛灿又不叫他死,只要他好好活着,每一日每一夜苟延残喘活着,就像以前他对待过的那些人一样。
江原解开牢锁,踩上这腐朽的枯草。
靠在墙边喘息的孙离目光阴冷,望向江原的目光却有些了然:“你遭了天雷劫,怪不得,怪不得薛灿将我困在这里,却不叫我死。”
也怪不得,薛灿一直逼他说出忘忧丹的炼制成分。
破天可是出身于药谷,这世上除了破天,再没人比药谷的人更清楚忘忧丹这个东西了。孙离是孙玺的孙子,总该有所涉猎。若非如此,薛灿会留他至今吗?
孙离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药粉,只等江原来,就扬洒出去。孙离再草包,他也是当年西域首屈一指的毒王。江原再毒,能有他毒吗?
薛灿要他生不如死,他就要薛灿也生不如死。说来他与薛灿能有什么两样,都是一类人,以己之报还彼之身。
萧清绝站在暗中看着,他也在等,只要孙离出手,他就将孙离杀了,再将江原带走。但是萧清绝没能等到孙离出手,因为在孙离出手前,江原一把将孙离抓了出来扔到牢外。他动作之快,叫孙离根本没有机会能洒出手中的药粉。
萧清绝倒吸一口凉气。
反是江原一把抓起孙离枯瘦的手腕,叫他再不能动弹分毫:“你不知道瞎子的嗅觉特别灵敏吗?”说着随意往一处瞥了一眼,明明是蒙着眼,却像是目光炯炯,能看清人一样。
“同样的招术,再来第二回 就不灵了。”江原道,“我是忘了你,却不代表我不知道桃花坞究竟为何会起大火,你的妻儿究竟为何会死。”
这话一出,孙离顿时面色大变。
桃花坞大火,薛灿反悔,江原确定惊且怒。但他又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动怒之余怎么会只顾争执却不去调查个中原因。
原本孙离就是权宜之计,他早就在事将败之际,将妻儿转到了另一处所在,却在桃花坞埋伏了诸多机关阵法。
孙离不擅修行,要人命的本事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江原踏进这桃花坞,孙离就能启动阵法,叫进这桃花坞的人绝命于此。
偏偏江原没来,薛灿来了。
“你一定不知道,你的妻子放心不下你,早早也带着儿子踏了来。”有修为的人尚能逃过一劫,普通人又能如何,孙离的妻子立时七窍流血绝气在此。薛灿却逃过一劫。江原捏着孙离的手腕,“固然薛灿有心反悔,但他抓了你妻儿威胁你岂非更好么?”
活着的人,总比死了的好威胁。
“你只见你妻儿死于火中,但你心计歹毒,施下毒粉叫人死后也成为傀儡死而不僵。这把火,你当是放给谁的?”江原冷声道。“不过是没与你说而已,还当世间人都与你一般背信弃义。”
到死都想拉人下水,没有反悔之心,害人不成终害己。
至于薛灿。
薛灿不告诉孙离真相,原本不过是觉得他确实是有心要抓了孙离妻儿,可惜叫她们死了,实在不甘心。故而将孙离关起来,却时时攻以心计,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多杀两个人,还是少杀两个人,薛灿又怎么会放在心上,他既不是善人,又行的不是正事,难道还在乎多一个恶名吗?
偏偏江原喜欢干干脆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薛灿反悔在前,故意隐瞒不说在后,拿这事折磨孙离看他笑话在其次。这才叫江原不喜。
江原这个话,确实是孙离没想到的。孙离只知道江原跑来大牢,与他一番对质,后来就与薛灿割袍断义,但他不知道,薛灿失信固然是一个原因,却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江原与薛灿最后走到翻脸,与孙离又有什么关系。
孙离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孙离中的一个。
“还有你。”
正得劲听陈年八卦的萧清绝顿时一惊。
“你也应该听够了。”江原拎起孙离,侧目朝萧清绝的方向望去,“你既然来,想必无情宗那些弟子并没有关在这里。怎么,他叫你来等着请我吗?”
萧清绝:“……”
他娘的还真是。
孙离是关在这里,但无情宗的人当然不在,即便先开始在,现在也不在了。薛灿既然知道江原或许会来,又怎么会叫他轻易找到那些人,再放了坏他大事呢?
但总不能叫江原白跑。
所以他要萧清绝在这里等。
薛灿与萧清绝说,江原心里因为孙离记恨他,或许是会看不得孙离惨状,要前去帮衬一把。但如今萧清绝见了江原,心想,薛灿会说这个话,他一定同孙离一样,根本不知道江原到底是个什么人,心里门不门清。
江原连瞎了眼都能知道他,萧清绝自觉打不过他,也不敢去尝试江原手中那已染红的枯枝究竟利不利,是不是比剑还要好使。
他很自觉地走出来,认命道:“确实有请。”
一边说一边心中暗想,这,薛灿叫他将江原带去的那个地方,打晕了带过去和自己走着去应当没有区别吧。反正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江原拎起孙离,任他陷在不可置信中几乎要疯魔过去,将那枯枝一扔就朝萧清绝走过去,平平常常几步路,硬是叫萧清绝往后退了几步。
只经过萧清绝身侧时道:“这个人,我要带走。”
“……”
萧清绝僵直着背,直到江原已经拎着人走远,而手上凉意退去,这才瞄了眼手腕。那上面,原本攀了一条极细的金环蛇,冲他吐着信子,是萧清绝最讨厌的东西。
方才他若想灭了孙离的口,眼下他就是倒在那里的那个人了。江原这个人果真狠毒,说着要与你商量,其实从来先替你做了决定,哪有什么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 薛灿邀请您组队。
接受。
您的白白即将进组。
三人行必有我师蔫。
第93章 寒梅出雪
无情宗的人虽然不在这里,但萧清绝带着江原,却没有离开此地,而是一路走到一处长廊,前方便是尽头,只有一间关着的门。
萧清绝在这里停下来,打开门。江原听到门锁咔嚓一声响,寒意扑面,这才听萧清绝道:“城主在这里等你,请谷主进去坐吧。”
说着萧清绝便要功成身退,但他没能走,江原一把掐住了萧清绝的脖子,直接将他拖了进来。“你与我一道来。”
铁门砰地一声关上,自动落了锁。
“喂!”萧清绝一个不及妨被捉进来,踉跄几步,被铁链绊了一下。这里四处皆是黑暗,方才的药大约也已生效,江原摘下眼纱,睁目望去。空荡荡的铁皮屋,什么也没有。
江原环顾一圈,双目如电直视萧清绝:“你们城主恐怕不是叫你这样待客的吧。”
萧清绝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心道,是呀,原本是请你去睡上一睡,等薛灿完事也就好了,谁知道江原竟然不按套路出牌。这样萧清绝还要听薛灿的话,他是傻吗?
这里只有一间空屋,离他们所在位置最近,萧清绝原本想着将江原骗到此地,往里一塞一锁,他就脚底抹油直接开溜,谁知道竟然会被拽进来。
眼下江原如此问,萧清绝只道:“大,大概是吧。”
却是孙离冷笑一声。
江原道:“你笑什么?”
孙离虽然命门被扣在江原手中,却道:“我笑你们那么多条生路不走,偏偏要往死门来。”
萧清绝大惊:“死门?”
他无意走的,岂会是死门呢。
但是这座牢房原本就是按八卦所建,当然会有死门。从前血狱能被江原拆完,薛灿重建时,便考虑到若有外敌闯入,就引他们到此地。这间铁皮屋一共有三千处暗孔,里面都是淬了毒的利箭,毒是孙离配的,沾血必死。
大罗神仙在此,又岂能从这三千处毒箭中逃生呢?一想到过会这里的机关启动,江原与萧清绝会变成筛子,孙离就莫名痛快。
但听一声细微的机关启动声,萧清绝顿时白了一张俏脸。完了。时运不济。他可真是倒霉透顶。早知道就不往这里来,原本还想偷个懒。这偷的不是懒,是命。
却在三千机关启动,暗箭齐发,孙离的笑顿时桀在喉间,再也吐不出来。他眼前电光闪动,周身发麻,那毒箭纷射而出,却连江原的皮都没碰到,就已经扭曲落地,箭头还冒着烟。
孙离:“……”
萧清绝:“……”
江原收回手,随意将地上的毒箭踢开了一些。越是说起来骇人的东西,大多是没有用的。曾经薛灿同他说过,要造一间密室,里面布满暗箭,叫人插翅难飞。
不过暗箭要看对什么人,顾青衡细如毫发的银针都不能碰到江原分毫,何况这区区箭阵?还淬毒,江原随便给这两个人喝一口血,都要比这箭来得毒。
江原瞥了他二人一眼,欲要出这铁门,忽觉脚下异样。江原走过一个地方,仙人坡的岩珠洞,他踏上那里青砖石的感觉便如此刻一般,这说明什么?
既有生门,便有死门,既有实,便有虚。江原脑中急转,他忽然将萧清绝随手抓来,随后往空中一扔,果听暗箭齐发,萧清绝白了张脸,在空中扭过身子,叮叮叮拿并蒂剑疾挥,而江原只闻一声轻响,眼尖一望,果见地上悄无声息出现一个洞。
他当即立断跳了下去。
萧清绝正在抵抗这第二波的暗箭,忽见江原身子往下一沉,而孙离时刻关注江原动静,一见江原动,立马也扑将过去。两个人影一闪就没了踪影,立马叫道:“江谷主等等我。”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跟着一头扎进去,堪堪被夹了一段衣服在外面,好歹拿剑割了,这才一并落下,滚落不知过了多久方有微光,头昏脑胀站起来,呆在当下。
这里遍体生寒,竟是一处冰室。四周除了冰再没有别的东西,唯有中间一个冰棺。萧清绝抬头看了看,头顶绘有莲花台,而今已经闭合。他们应当就是从这莲花中滚落下来。原来此地别有洞天,死中有生,竟暗藏玄机吗?
……
先一步下来的江原自见到那冰棺起,便觉心中悸动。这个冰棺,江原当然认识,已在他梦中出现多回。原来竟是真的,还藏在这种地方?
他将孙离扔在萧清绝身上,不顾萧清绝厌恶推攘不及的反应,只往冰棺处走去。江原没见过这么大的冰室,也从来不知道西域有这样的地方。他越是靠近这冰棺,便越觉得这里有股隐隐的药香,叫江原觉得十分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