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也讶异:“你怎么知道。”
废话,苏婉儿怎么不知道。这个模样分明是和圣女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非无情宗太远,连照情成年到头宅在山上,而大漠中的人深居简出,随便来个谁都该知道连照情是谁。江原当年就是一见连照情,就知道他同圣教中的圣女脱不了干系。
阿罕动动嘴:“圣——”
立时被苏婉儿捂上。
“跑了几天把自己搞成这样。”连照情视线在云行和江原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白晚楼脖间没退的印子上,目光一下变得幽深起来,“你们一个个的,好本事啊。”
拔珠一见连照情,便知道薛灿为什么要等他来。他即便从未见过连照情,但仍然能一眼认出来这是谁。可惜他已然身受重伤,恐难以有命。拔珠看了眼阿娜,两人眼光一沉,将铃一抛,立时将它震碎,此地瞬间起了大雾。
苏婉儿一眼看出这二人诡计,娇斥道:“他们一定是想将药莲抢走,好救他们自己。”这样说着就要去拦,没想到刚飞到殿门口,便猛然往边上一闪。
原来两个身影飞弹出来,落在地上挣扎着起不来。江原将苏婉儿一把勾回,再看地上残身的身躯,正是要走的拔珠二人,此刻倒吐一口血,目光满是愤恨,嘴里叽哩咕噜,说的都是别人听不懂的话!
……但江原能听懂。
拔珠他们骂的是人。
便在浓雾之中,隐隐绰绰的正殿门口,走出来一个人。他走得很慢,但惊恐的眼神足以叫他不得不一步步走来。
是阎一平。
不止有阎一平。
还有他脖间横着的利刃全开的扇子,以及握着扇子的人。江原只以为薛灿跑了,想不到薛灿竟然自己又回来。
若说之前叫金蝉脱壳,如今叫什么,自投罗网?江原看了眼阎一平,望着薛灿的目光便沉了又沉:“你连一个山贼都不放过。”
薛灿手劲没有放松,闻言道:“原来是山贼?”只看了看手里掐着的阎一平,笑道,“你不好好当山贼,改行做小偷了?”
光这么看着,倒不像是要人命的狠人,可惜阎一平觉得下一秒脖子就要断了。他勉力打了个哈哈:“这,你要当魔头,我要当山贼,大家都是要吃饭的嘛。”
云行从地上挣起来,捂着心口,望过来的目光有着担忧。阎一平一眼瞥见,原本很害怕,忽然就有了底气,故作镇定:“再说我是光明正大。你打劫他们,我打劫你呀。”
非常有职业操守。
原来阎一平消失这么久,便是去找无情宗的弟子被关在何处。他既是一个优秀的山贼,当然要术业有专攻。倘若是他抢了压寨夫人,一定会放在一个很显眼又守卫森严的地方。大牢的目标太明显,最好是离自己近一些。
阎一平一头钻进正殿之中,开始找暗道。
他找了很久,直到翻到空荡荡的绳子,和已断成两半的锁铐。这里似乎关过人,但又没有人留下,难道是孙老头已经跑了?就在阎一平握着绳子奇怪时,他身后忽然就被顶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寒气顿生。
阎一平:“……”
薛灿面无表情,一手抵着阎一平的命脉,只往那关押之地看。他原本脱离战场,是想将这些弟子绑出来,哪里知道,该有的人不在,不该来的人却呆呆没走。
薛灿幽幽道:“人呢?”
阎一平硬着头皮:“不知道嗷——”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薛灿。这个人,这个人竟然敢打他的头!小神仙都没打过他的头!
薛灿毫不留情掐起阎一平的领子,一股暴虐的灵力蹿进阎一平心脉流走一周半,方道:“一个普通人,生老病死就在眼前,也敢与我作对。”
“……”
他目含不屑,又冷漠又无情,仿佛天生贵胄,叫阎一平在害怕之余,忽然不爽起来。普通人怎么了,他可是普通人中的山贼头头。难道是他要来和这些修道的人作对吗?被人坑来拐去,担心受怕,还要被嫌弃技不如人。
阎一平顿时就道:“普通人怎么了!你一个魔头还被小神仙打的屁滚尿流呢!我告诉你,小神仙你打不过,这些人你也找不到!都被我放走的嗷——”
他又被打了记脑袋。
若非情况不对,阎一平一定要跳起来骂人。这些修道的都是怎么回事!神仙打人魔头打人,要么掐脖子要么打头,不知道脖子会疼脑袋也会疼吗!
“你们不能文雅点吗!”
薛灿举起拳头,阎一平顿时抱头蹲下。
“……”薛灿目光中浮着冷意,“跑了那也无妨,一群废物我要他们有何用,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拿个你也差不多的。”说罢一把抓起阎一平,出门就将拔珠二人踢了回去。
拔珠他们本要留一处青山,哪里能想到被人临门一脚,顿时气地被血噎住,根本说不出话。眼下阎一平虽然被制,却还是大声道:“云行,你不要听他说话,孙老头他们被我放走啦,他恼羞成怒才抓我的,你们尽管打他!”
立时被收紧了脖子,面上泛青。
阎一平是真的普通人,不用薛灿多用力,随便打两下就能叫阎一平魂归天去。根本禁不住薛灿这样拿真气在他体内乱刺。
连照情才来,还没能摸清脉络,只是一路往西域来,见唯有此地天色暗沉,就连云层都是一副放电过度的疲惫模样,心知无论此地有谁,一定同江原脱不了干系。这个臭小子,拆家拆城拆到这里来。真是鬼见愁。
江原从西域来。西域是个什么地方,早有魔修又拐他前宗主,叫世人啧啧称道至今,又有后生拐他师弟,延续上一代的习俗,如今如今还拐他弟子,一拐就三十年。简直放肆!
连照情憋了一肚子的气,眼下终于找到了撒气的罪魁祸首,当下就金锁一抽,嗡地一声,横空就是一抽:“就是你要见我!”
薛灿掐着阎一平避开来,说道:“我以为宗主更关心弟子的死活?”
“会落在你这种人的手里是他们技不如人,死活与我何干!”连照情哪里是心慈手软的人,声声诛心鞭鞭散魂,苏婉儿与连照情比起来,便是娇蛮的小姑娘,唯有连照情才是阎罗殿前收人命的煞神。
连照情横空就要扇上阎一平的脑袋。
“我只关心你死不死,你死了,何愁找不到他们。”
最多带些灰回去,警示那些弟子,平时不好好修行,打不过别人算计不过别人,就只能落到这般下场。修道是一条血罗通天的路,谁不是在血海中踏出生来!
若连照情这样不分好歹抽打下去,薛灿不死,阎一平必然要削皮去骨四分五裂,江原欲上前拦下连照情,有个人比他更快,已经一剑绕上,叫连照情的金锁缠了他一剑。
“宗主!”
云行踉跄几步,气喘吁吁,额上见汗,却恳切道:“他,他是我的朋友,不是敌人。”目光带着求情,竟是连照情从未见过的。
连照情一愣,锁势一缓。
“朋友?”他伸手一指,“山贼?”
“……是。”
连照情:“……”
为什么来西域一趟,云行都变了?
薛灿哈哈大笑:“无情无情,我看你心中有情,还颇深呢。你们无情宗的道,便是红尘道吗?”
他颇有些愉悦地将阎一平往前一推,正好叫他跌到云行面前:“我成全你当一对生死鸳鸯。连宗主,好好的弟子胳膊肘往外拐的感觉如何?”
“够了。”江原上前一步,“你若现在收手,我便替你求个情,放你一条生路。”
“求情?”薛灿看了眼此地,拔珠阿娜身受重伤,根本活不久。而其余弟子死的死,伤的伤,已是残兵败将。大势将定。
不过薛灿并不惊惶。他拔了蝶蛊,已命在旦夕,早晚都是一个结局。能拖一刻是一刻,多拉两个是两个,喉间要溢出血来,心中有如火烧,却只轻松闲适地掸了袖子:“你我相熟这么多年,你觉得我需要你替我求情吗?”
江原道:“到现在你仍要求些什么?”
“难道你以为我输了吗?”
“不是吗?”
“那你倒是问问连宗主,他收到那信,可撕了么?”
连照情面色一变。
薛灿道:“我看你的面色不大好,看来是我说中的。哎呀,那撕了可不得了,你撕了它,上面的尸傀虫便被释放出来,以灵体为食,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了。”
这样说着,已冷笑起来。
薛灿当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也不会画地为牢。他派往中原的三封信,原本就是附了尸傀虫,依连照情的性子,一怒之下,一定是用上灵力将那信撕去。虫身借其灵肉成形,咬你一口便可叫你神智不清。
无情宗是,恐佛门道门皆是。
眼下中原怕是魔山血海,而无情宗的宗主和长老都在此地,中原乱成什么模样,等他们回去已经晚了。至于圣子是谁,薛灿几日前就派人将消息送到了圣教,此刻也当知道了。真靠拔珠他们扫平中原,怕是早就摔死在坑里。
命这种东西,是能活就一定要活着,但与有些事相比,并非十分要紧,必要时,也可以放在天秤上称一称作个赌注。薛灿不觉得自已败。非要说,他该要达到的目的都达到了。
连照情面色难看至极,他来,不是信这三十人会死。他无情宗弟子,若果真因为这种事死了,是他们无用。但他们可以无用,连照情不能不来,他若不来,死的是三十个人,寒的是满山遍野的心。
无情宗的弟子,多是肆意妄为,甚或传来凶神恶煞,但有几个是滥情杀伐之辈,若真如此,江原岂会在宗内混三个月之久,他眼瞎,心还没瞎,是好是坏分得清。
连照情可以任外界批判他如何无情,也无所谓辩解自己声名,但不能真将弟子性命置于不顾。手心手背都是肉,既为宗主,便连根草都不容别人践踏。
听薛灿这么一说,顿时面如阴沉风雨,身形拔地而起:“他们必然无事,你却必死无疑!”
金锁如勾,已然欲将薛灿缚在阎王锁上断个干净。
一道电光闪过,连照情一麻一痛,手一松失了准头。而一道青衣如电,迅速撞过薛灿,叫薛灿闷哼一声,两人轰然一声齐齐摔进废墟之中。
薛灿摔了个头昏眼花。
脖间叫人死死卡住。
难以呼吸之际,睁眼却是江原咬着牙:“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你为何能如此机关算尽,你究竟都要图一些什么!”
目光中,竟然有痛心。
是真的痛心。
这种痛意叫薛灿一恍神。
图什么。
图什么呢?
金非池与江原讲过一个故事。说古有洛罗景一支,通阴阳晓古今,向来为皇室所管束,后皇帝心中生疑,命人将这一族的人屠杀殆尽。其中逃出来一些人,为了活命,他们分成三支。一支藏在中原,一支逃往西域,还有一支,去了大漠。
但金非池只知道在中原的族人只剩下蝴蝶谷中他一个,却不知道这故事还有后半段。
逃出中原的那一族人没有放弃复仇,一心想要颠覆皇朝,要皇帝的命,要皇帝后代的命。他们派了族内最美丽的少女潜伏进皇宫中,要在献舞时,杀了皇帝。
那个最美丽的女人,原本在半个月后,就会成为圣教的圣女。可是当皇帝的老婆,岂非要比当圣女重要呢?这是他们为数不多可以报仇的机会。
为了所仇,牺牲一个女子,是值得并且应当自豪的。但是那个女人背叛了他们,在虚情假意中爱上了皇帝,并且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圣教既损失了圣女,又蒙了羞。
他们恨这个女人,也恨她生下的儿子。
她有一个本该很好听的汉名。
薛媚。
薛媚,成沅君的母妃,皇帝死的那一日,她死在冷宫中,没有任何人发现。只有淮南王在外归来,方才发现此事。淮南王替他母亲簪了一朵花,将这冷宫一并付于火中。连带着白发女子年轻时幻想过的梦,还有要了皇帝命的那一本蛊书。
冷宫大火那一日,宫人只见淮南王站在大火前,嘴角带笑,就像是藏了蜜酒,喝一口便能勾心断肠。
皇后要薛灿死,他没死,薛媚用那些奴仆的命告诉他,世间情爱皆是虚妄,没什么真心真意,唯有抓住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是真的。你若是柔弱,便任人可欺。
薛灿觉得这世间或许是不公的,待他母亲不公,待他也不公。同样是圣子,连照情的命,却要比他好的多了。皇帝凭何高枕无忧,圣教凭何问心无愧。
圣女取代了他母亲原本该有的位置,拔珠亲自送薛媚去的皇城,皇帝薄情,皇后狠心,这世上除了利益根本就没有什么好人。自年幼那些侍从死在薛灿面前以来,薛灿想要的就一直很清楚。他要圣教与皇帝两败俱伤,要他们生不如死,要他们付出代价。
薛灿自己透露的消息,说西域蛮荒之地,那里妖魔混杂,若不除恐危害龙脉。放任自流,说不定还要与中原一道沆瀣一气。
皇帝那么怕死,当然一听就中计,指名要薛灿去西域,替他除害之时,便想顺水推舟,叫他死在那荒蛮之地。却不曾想,这里于薛灿而言,便是另一个故乡。
那是放虎归山。
薛灿至今,所谋未必不成,所算未必不精。
唯有一个例外。
他在西域认识了一个人,一个本该死在血狱中但没死的孩子,一个本该死在栖凤谷却浴火重生的少年,一个本该葬身于天雷中叫人闻风丧胆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