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连依娜道:“我岂会认错我的孩子呢?”
江原小声逼逼:“都能丢了,为什么不能认错?”
连依娜:“……”
寥寥几个字,叫她胸口像被扎了一刀,扎得连依娜心尖一痛,竟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时满室寂静。
……江原颇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嘴,闲不住你,让你多话,让你多话,别人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寂静间,一种无声的尴尬就蔓延开来。
那边两个大美人是水深火热,叫别人不敢靠近半步,也不敢多嘴半句,这边阎一平悄悄躲开战火,小小声问云行:“你们宗主的老娘好年轻啊。”
是啊。但云行不敢点头。
阎一平又道:“哎,圣女这么厉害,那圣子被找到后,是不是会接手圣教?那你们连宗主岂不又是无情宗宗主,又是圣教教主。牛逼啊。两头通吃啊!”
何止两头,薛灿死了,西域是连照情的,中原本来就是连照情的,现在连大漠都是他的。天下都是连照情的!
他都认识了一些什么人?圣女随便都能给一包金叶子。被白晚楼花掉的银子还怕找不回来吗?以后他要哪个山头,是不是能说‘我认识无情宗宗主’。
一想到山头随他占,压寨夫人随他挑,阎一平越想越兴奋,就差撒着银票欢呼自己傍上了大爷。一回神云行凝视着他,极其冷漠。
……
连宗主好像与他没什么关系。
阎一平讪讪住了嘴。
连依娜看着连照情,连照情视若无睹。他与圣教毫无瓜葛,连依娜是圣女,与连照情没半分情面往来,他没直接发一通怒气将人打死,已经是他大方。
连照情这个态度,再正常不过。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要闹别扭,何况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何况连照情也不是个会发脾气的奶娃。他已然足以成为别人的庇护。
连照情自有记事起不曾见过父母,过于年轻时大概会有艳羡,后来自力更生当了大漠里打劫的头头,便不再多想。及至与苏沐进了无情宗,宗内弟子,晏齐,衡止,哪个是有家有子,全都是孑然一人被领了回来。
他们这些人,大无谓的活在这世上,多争口气,多赚点钱,多树点威,就能多活几天。还会有功夫去矫情有的没的吗?
没有的。
家是什么,他们四个师兄弟在一起,点一盏灯火,高兴时扮演一下兄弟情深,不高兴互相取对方的命绝不留情,这样勉强算一家人。
苦乐哀甜,皆是喉中美酒。在无情宗里论有情,就是笑话一场,天下谁人在乎。突然冒出一个他的母亲——连照情一点也不为所动。
连依娜半晌道:“我有你,是因为我爱你父亲。我抛下你,是因为我不能够保护你。情儿,你可以不叫我母亲,但你永远是我的孩子。天底下没有母亲会认错自己的孩子。”
连依娜说的不错,她爱连翠,哪怕他们只有一夜春风的交情,可是世上并不缺一见钟情。连翠喜欢这个在篝火边跳舞的女人,连依娜的心落进连翠专注的眼底,再简单不过。
她本来不叫连依娜,只叫依娜。依娜生来便是要当圣女的人,不过是年轻放纵,不肯屈就于命运,就离开了圣教。
那一阵,正逢教中要送一个女子去中原,没人有空管她。依娜过了好一阵潇洒的生活。大漠中的女子多开放,自由,又热烈。她热爱生命,偶遇连翠,一见倾心,又一夜春风,都是顺自己心意而为。
连翠说要带她走,依娜原本是肯的,但是第二日凌晨,她听到了遥远的铃声。铃声清脆悠扬,缠绵而勾魂。
依娜面色一变,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圣教中的人,一生都离不开勾魂铃的搜索。无论她走多远,也一定会被找回去。
依娜还年轻,不足以与勾魂使抗衡。连翠更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若是遇到勾魂使,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江原肯定道:“你离开了他。”
连依娜道:“我是离开了他。”
“他肯走?”
“他没有选择。”
连依娜微卷的鬓发落在颊侧,眼底写满了自傲,就这侧脸,这神态,果真像极了平日里训诫弟子的连照情。江原掐着下巴,郑重确定了一件事。果然子肖母,简直一个模样。
连翠为何没有选择,是因为依娜在离开连翠前,对他下了蝶蛊。蝶蛊,便是连心同命蛊,也叫噬心咒。又叫好东西,又不是好东西。
它通常被人施用于伤重之人,可叫子蛊与母蛊同命共存,能改变生死,固然说它是好东西。但说它不是好东西,是因为母蛊可对子蛊加以操纵。
这世间万物生灵都是自由的,没有人有权利干涉别人的记忆别人的人生,指手划脚多加隐瞒欺骗,要别人活在他既定的框架之中。所以蝶蛊又叫噬心,噬了自己的心。
连翠没有受伤,依娜却在他身上放了子蛊,从此,她不死,连翠便不会死。但是同时,依娜又改变了连翠的记忆,叫他忘记了自己。
第二日醒来,连翠只觉得心里空落落,但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所为何事。商队已整理完毕,连翠在胡杨树下站了会儿,望了眼碧蓝的天空和无尽大漠,便与商队一道走了。
一夜春风如梦,从此连翠再也不会记得他曾经在银河篝火旁,挽着一个身着舞衣的少女,跪在天地之间,请天地作媒,要他们举案齐眉。
依娜便站在远处望着连翠的商队响着驼铃离开。她不觉得自己做的对。但她是一个任性的人,不顾连翠意愿,甚至没有与他商量,擅自替他作了决定。
但是对依娜而言,生与死,与比爱与恨,还是实际地多。她情愿连翠在远方好好活着,也不肯叫他为了这一夜春风,付上什么代价。
圣教里的人,就是如此天生地养的。圣教背负了祖上传下的诺言,就像一个恩怨相报的诅咒,叫后代人也负上了沉重的枷锁。去宫里的那个女子背叛了圣教,她将命运留在仇人的后代身边,而连依娜的命运就此束缚在古老的家族里。
但连依娜的心永远自由而灿烂。
这个灿烂,替她留下了一个种子。
就像春天爆出的芽。
连依娜本要直接回圣教,因为连照情,又改了主意。她从不躲藏,第一次将自己乔装打扮,窝在民宅之中,足不出户。快临盆之际,连依娜已然能听到勾魂铃的声音愈发地近。
这已经是连依娜的幸运。原本去中原那帮人应当早早就回来,可惜他们遇到了什么事,硬是耽搁了几个月,这才给连依娜喘息的空间,叫她安置妥当了连照情,悄不声回了西域。
她实在没有时间再与她的孩子多呆片刻。
一个人弱的时候,是谈不起条件的,也护不住人。所谓的自由,要有实力作帮衬。连依娜不愿自己永远在躲避圣教的追寻中,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从出生就东躲西藏,像见不得人。
她的孩子出生于晨曦,连依娜希望他见到的世间,永远是晴空万里,心中没有迷茫,逍遥于天地,不受任何迫使。为此,她可以归于命运,直到她足够强。
等连依娜巩固了势力,想要找找连照情,才听说她的孩子被野狼叼走。此后连依娜专注于提升修为,与勾魂使相争相斗十数年,直到有今日,西域送来消息,说圣子就在中原。
就算是假的,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连依娜还是来了。连照情说的对,一宗之主,一个圣女,岂能轻信他人,如此草率。但连照情不明白一点,感情有时候驾于理性。为了心中所爱的人,明知刀山火海,也照跳不误。
这才是情。
苏沐替连照晴换字为‘连照情’,便是希望他能多一些情。大漠里天生天养的花朵长在荆棘中,既美又艳还毒,轻易致人于死命。苏沐在连照情眼中,只见到杀生血性,并没有找到些许对世间的残留依恋。
方才所见,细云金锁已经叫连依娜心中生疑,而一照面,血缘的吸引就是天生的。连依娜将先前听到的消息对起来,心下就已经确定这个人就是她的孩子。
连照情生得好模样,与她实在太像,但连依娜一点也不怀疑会有人假冒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岂是别的随便什么旁人就能冒充的吗?
圣女骄傲自负地很。
连照情的冷淡与怀疑叫连依娜心中有些不好受,但心知一切是她自己没有做好,与连照情根本无关。连依娜只望着她的儿子:“我没有养你,没有将你带在身边,也没有权利叫你如何称呼我。知道你活着,活得很好。我已经十分高兴。”
知道连照情活着——江原听连依娜所言,略一沉吟。从西域来的消息,还如此确切,只有薛灿。若说薛灿几日前就将消息送到了圣教,看来并不曾真心指望过拔珠。拔珠也不过是挡了枪。为什么是拔珠,难道薛灿与拔珠还有什么过节吗?
偏偏江原想的事,连照情也在想,他比江原更糊涂。因为连照情根本不认识薛灿,甚至都没能明白这里发生什么。
如今听来,圣女大约也年轻过,也有苦衷,并并故意而为。不过错过就是错过,连照情过往二十七年的岁月,圣女从未参与。又如何能索取这后半生。
谁生谁养不重要,事情已经发生,便无法更改。连照情没兴趣去爱一个人,也没兴趣恨一个人。他自己活得挺好,最多与连依娜一别两宽,要他认一个生母,那是万不可能。
连照情张口道:“圣女的话,我听见了,我也信,只是你我之间实在不必多说那许多。你生了我,我不会忘记。但是后来教养我的,却另有其人。”
连依娜承认道:“姆达尔抚育你,她是你的阿妈——”
“抚育是抚育之恩,教养是教养之恩,如你所说,姆达尔若是我阿妈,那我岂不是还有个阿父。”
连依娜没想到,怔然:“哦?”
连照情道:“我宗门前宗主,苏沐。”
“噗——”
江原正在喝的一口水顿时喷了出来,呛地连连咳嗽,洒了自己半身。见众人无声望来,立时咳着摆手:“呛,呛了一口。”
圣女了然:“我知道他。”苏沐当年风光的时候,将中原搅得不安宁,连圣教都有所耳闻。后来苏沐没两年,把自己搅死了,圣教也放了一颗心。这样跳脱的人,越是惊才艳世,就越是一块极大的绊脚石。
“怪不得如何也找不到你的踪迹。”圣女叹道,“他有心要藏一个人,一定是使出千方百计,叫别人无计可施。可惜这样的人,不能亲眼见到。”
人生最尴尬之事莫过于坐在这里听别人八卦自己,连照情狐疑的视线如灼烧,叫江原再难坐住,干脆站起身来:“我去外面看看,你们继续。”
三两步并一步走了出去,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心道,阿什么父,说的好像要与连依娜有些什么一样。别说连依娜老了,再年轻漂亮,美人如蛇蝎,也叫人毫无兴趣。
江原离开那个叫人尴尬地不知是坐是站的环境,舒展了下筋骨,再看这遍地狼藉,心头就有些沉甸甸。他只消一想到此地变成这个模样的缘由,就觉得不能高兴。
便听沉默的风声中,咔哒一声细响。
萧清绝拖着一个人的脚,从一侧墙边转过来,正与江原眼对眼。
萧清绝:“……”
这运气也是真他娘绝了。
这帮人不是忙着去认亲了吗?
江原瞥了眼萧清绝的手,萧清绝下意识手一松,举起来道:“我,我不和你打,只是好歹也在这里效力过一场,你要是不肯,便当我没做过这个事。”
江原有什么不肯,他挥挥手:“走远一些。”山清水绿的,去随便寻个地方。不要叫他看见了,也不要叫别人看见。
萧清绝一听,跑得比兔子还快,又折回来,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墙后翻出来朝江原脚边一扔:“薛灿叫我来拦你时,往中原派了两个人,说要送两封信。我猜,这个人留给你,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他低头看了孙离一眼,“毕竟是毒王。”
……孙离口不能言,恨不能咬死萧清绝。
但他只能落在江原手中,由着江原拎起他的衣领。
江原打量着孙离,不知想到什么,掀唇一笑:“我要你有什么用,但你的祖父大约很想见你。我成全你,送你去见他。”
却说苏婉儿将近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尽数与连依娜说了。又忽然想到一事:“对了师父,我在这里找到了圣教丢失已久的圣物,寒玉床与药莲。”
连依娜眼前一亮:“果真?”
苏婉儿立即带连依娜去看。
几人来到那暗室,寒玉床仍在此地,连依娜连连赞叹:“不错,确实是我教圣物。竟然会在这里。”说罢她略有沉吟,“嗯,你如此说来。多年前,确有人来我教中要借寒玉床一用,我教并没有答应。原来是他偷偷拿走。”
连依娜一声冷哼:“简直放肆。”
她捏出铃铛,轻轻一摇,叮当一响,四周便不知几时悄然无声来了几个人,就站在阎一平身后,吓地阎一平差点没摔一跤。
连依娜道:“将这些东西搬走。”
“是。”
连依娜这回来,带了好几个人,原本是打算肃本清源,没想到意外收获是遇到连照情,她嘱咐弟子将圣物搬回教中,便与连照情道:“拔珠他们已经对你构不成威胁,你若是想回教中,我随时——”
话落此时,面上忽然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