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
伊萨克向天仰望三分钟,算是为溺于美酒的圣子大人默哀。
丞相确认这个像树袋熊抱着卡尼亚斯不放的人绝不是光明圣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王宫。
他得回去禀报他的主人。
莎拉为了在卡尼亚斯面前取得足够的好感,为他们的到来精心准备了丰盛的宴席。
矮人王国是最接近德鲁伊森林的国家,自然资源取之不竭。
丰厚的天然条件为厨师们一展身手打下了基础。从主食到饭后甜点,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但面对山珍海味,希德无动于衷,甚至拿起空酒杯去碰卡尼亚斯的脸颊,示意他给自己斟酒喝。
卡尼亚斯抓住他的胳膊,把玻璃杯从他手里拿走。
希德认为卡尼亚斯是看上了自己的酒杯。
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抢他的杯子。
真幼稚。给他丢脸。
希德把手抽回来,看向立在他身旁捧着托盘的矮人女仆。
女仆撞到那双闪亮的眼睛,迅速低下头。
仆人不可以直视主人。
她结结巴巴地用大陆通用语说:“稍等,我这就去替您拿一个新的杯子……”
“不必。”卡尼亚斯硬生生将希德作祟的头扭回来,“他还小,不需要那种东西。”
希德力气比不过他,只能放任他掐着自己的腮帮子,模模糊糊地喊:“不要以为你会喊别人的全名就了不起,我也会。卡尼亚斯·奥尔德,把杯子还给我,我不想跟小鬼生气。”
卡尼亚斯蹙了一下眉,冷道:“托比,注意你的餐桌礼节。”
——他明面上这样讲。
卡尼亚斯很清楚,用呵斥的法子对付希德只会火上浇油。脑子一团浆糊时的光明圣子脾气可不大好,之前他把希德拎上来的时候,希德就已经在他背上画过无数个圈圈了。
……毕竟这可是个一言不合就要把他封印回深渊的圣子。
所以,他这样做,只是摆给矮人公主看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何真正能让圣子大人乖觉下来。
果真如他所料,希德听了他的话横眉倒竖。卡尼亚斯察觉到王宫四周的光元素开始聚集。
希德要用圣光泡沫大诅咒术在他脸上涂抹一个巨大的圈圈。
但随后,光明圣子神情一松,眼神忽地恍惚。
他惬意地眯起眼睛,餍足得像只晒了满肚子阳光的猫,似乎耳朵都耷拉下来。
在莎拉与女仆们所看不到的死角,卡尼亚斯捏住他的手,往他的掌心上缓缓揉着。
对于喜欢把自己埋在绒毛里的小动物,手心一般都是最敏感的位置,对这只熊则更为致命。
眼下矮人公主和女仆在旁边看着,卡尼亚斯只能采取最不动声色的做法。
圣子叹了一会儿,在卡尼亚斯身旁坐好,不再嚷着要酒杯。
他身旁的女仆也在暗惊。
她是有子女的人,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安慰小孩子,竟然还奏效的。
也许是她的错觉。
……勇者奥尔德在训小孩这一方面,熟练得跟奶爸似的!
圣子告诉卡尼亚斯矮人丞相去过天空都会,是在马车到来以前没多久。
事发突然,卡尼亚斯想到的唯一能快速掩盖圣子大人身份的方式,就是灌酒。
这简直是一道天然的伪装屏障。
但卡尼亚斯也是在此时此刻,才发现一个令他想笑出声的惊人规律——
给圣子大人灌的酒越多,就越接近他的本质。
早知如此,卡尼亚斯宁可直接让丞相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也不愿意让他的瑰宝暴露在外人面前。
卡尼亚斯思索着,瞧见圣子大人正悄悄看他,手指在桌子下面弯成半个心状,眼眶红通通的。
似乎是放弃挣扎投降了,想与他重修于好。
他将希德挡在袖子的阴影里,将手覆上去,和少年的手指组成完整的心形。
圣子大人一低头,出奇制胜地咬到他的手指。
希德察觉到卡尼亚斯的目光,往他指肚上舔了一下,露出了盛气凌人的笑容。
卡尼亚斯:“……”
他轻轻掐住少年的两颊,将他差点被咬出血的手指扯回来。
莎拉将一切收入眼底,若无其事地与卡尼亚斯举杯致意。
“婚礼在一周以后才会举行,男爵大人与令弟可以在王宫周围逛逛,或者安排一次短途旅行。托妥斯。”莎拉将她的主管事唤到身边,对卡尼亚斯道,“男爵是我的贵客,在生活上有何不便,请尽管吩咐我的仆人。”
卡尼亚斯颔首:“那真是帮了大忙。”
托妥斯:“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我希望能参观一下贵国的神庙。据说那里的祭司给出的预言十分灵验,我对此很感兴趣。”
莎拉点头,她并不意外。
神庙是矮人国度最神圣的象征,类似光明圣院之于萨尔帝国。许多异族旅人远道而来,也是为了一探神庙祭司之风采。
第66章
莎拉笑道:“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帮忙。最近恰巧是神庙的斋戒节,祭司大人结束祷告后,我可以将她们请到王宫来,与您见个面。到时候您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问一问她们。”
她顿了会儿,提高一个音调,询问道:“最近神庙前的银杏上悬得最多的便是求问情爱的挂牌。莫非男爵大人心有所属?”
莎拉原本只觉得宴会无聊,出声打个趣而已。
但她惊恐地发现,这名深不可测的勇者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人类勇者英俊强大,且颇受教皇的青睐,如今还是黄金单身汉,这个消息早已随着光明圣院信徒的步履传遍了大陆。但他有心上人的情报从宴席上泄露出去后,他们的国度得碎掉成千上万的少女芳心了。
公主殿下在心里啧了几声。还好她性取向比较不正常。
谁让艾维尔王室盛产奇葩。
莎拉下午的日程排得很满。她嘱咐托妥斯务必替她照顾好客人,就与两人告罪,先行离去。
管事提议让卡尼亚斯先将行李放在王宫的客房,再四处走走消食。
托妥斯让女仆带上两人的大衣。卡尼亚斯在门口等了半天,光明圣子仍旧没跟上去。
希德仿佛与这张柔软舒服的椅子粘在了一起。
希德冲他挥挥手,好像召唤自己家的小狗。
卡尼亚斯走到他跟前,蹲下来。希德附在他耳边:“我走不动。”
然后,希德旁若无人地向他伸出手。
这一幕惊呆了在场除卡尼亚斯以外的所有人。
矮人女仆差点打翻了托盘。虽然勇者的堂弟瞧起来软软的,手感似乎也不错,但在矮人的国度,礼仪尊卑向来被视作铁律。
要是莎拉的堂弟表弟伸手让她抱,那位笑面虎公主早就一顿鞭子抽了上去。
卡尼亚斯则陷入了沉思。
他以为圣子大人又在犯迷糊。
卡尼亚斯能想象得到,希德在清醒后将如何以冷静的眼光看待这个命令。上次在天空竞技场,都要他拿传送卷轴,以防别人看到他被自己抱着走。
可现在卡尼亚斯手头上没有那种东西。
他说:“站起来,很短的路。”
希德睁着迷蒙的眼睛瞧他:“我的腿使不上力。”
卡尼亚斯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圣子没必要欺骗他——或者说,脑子昏昏沉沉的希德连怎样欺骗他的头脑都没有。
“怎么使不上力了?”他轻声问,“您的腿不是已经痊愈了?”
希德迷糊地反驳他:“谁说好了?还不是因为你——”
卡尼亚斯心头微跳。
他抬起希德的下颚,指尖一亮,一道昏睡咒语被刻入希德的脑海。
眼下四周都是矮人国的耳目,圣子大人想要把秘密透露他,也得换个场合。
卡尼亚斯将熟睡的希德抱入客房里,在他额上一点,将咒语解开。
圣子大人却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被子掖上,拿后脑勺对着卡尼亚斯,真的准备开始睡觉。
卡尼亚斯手指一僵。
他把被单从希德身下扯出。床上的熊正迷糊地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忽然被一股抽力打了个转,刺目的阳光再次打入他的眼睑。
蛮不讲理的圣子睁开眼睛。
希德望向卡尼亚斯,他的眼神的困倦而恼怒,如同一瓶即将沸腾的牛奶。
他操纵着一只元素精灵,往卡尼亚斯脸上踹了一脚。卡尼亚斯将它扔出窗外。
“等一会儿,不会太久。”卡尼亚斯轻语着,按住他的额头,“您方才想说什么——因为我?”
希德看了看他:“我忘记了。”
卡尼亚斯:“你如果想说谎,得先装作一副回忆的样子,然后再充满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我忘记了’。”
希德哼的一声扭过脑袋,不理他。
卡尼亚斯却反而更想知道了。他的眼中浮起血玫瑰的印刻。
“为什么不告诉卡尼亚斯?”他用极其低沉的声音在希德耳边缓缓地问着,“他哪里得罪您了?”
他在话里加了些诱导性的魔咒,用来对付毫无戒备的圣子恰到好处。
“不能和卡尼亚斯说,会把他卷进来。”希德抱住枕头,将自己蜷成一团,“没必要……”
这句话显然没有说完。卡尼亚斯听到了清浅的呼吸。
圣子大人又睡过去了。
卡尼亚斯没有叫醒希德。
他将希德从床上推起来,替他把面具剥下来,换上从公寓带过来的睡袍。
梦中的圣子似乎很满意舒适柔软的贴身衣料,往他掌心上蹭了蹭。
卡尼亚斯已经得到足够多的消息,希德大概自己不知道,纵使他隐瞒秘密的方法多么巧妙,他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自己把秘密暴露出来。
卡尼亚斯帮希德把被子捻好。他听到托妥斯敲响了房门。
神庙的女祭司已经到达王宫。
卡尼亚斯在房间四周设下了法阵,确保圣子不会在睡梦中途被矮人偷走。
在这个人鱼公主都能失窃的国度,他可不放心把自家的宝藏托付给外人看管。
……
离开的卡尼亚斯没有注意到圣子脊背上不安的冷汗。
希德又做了那个梦。
在十几年前的夜晚,神使在他眼前降临。
其实现在看来,令他无法行走的痛苦并非不能忍受。纵使是生活上有所不便,但多年的适应已经让他说服了自己,让他以为自己就是从出生起就患有腿疾。
他对那一晚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失去行走的能力,而是神使将在他膝盖上刻下诅咒的时间无限制地延长了。
短短几分钟就能完成的诅咒,黑暗神使延长到了七个小时。
每一秒,他都身处地狱。他甚至祈求神使把他杀了,这样他就不用受那样的苦。
但这注定只是他的奢望。
在成年礼之前,他不能死。
在炼狱里,他听到的唯一一句话就是——
“你惹怒了父主。”
他在痛苦中迷茫地想着这个问题。
自己是怎么惹怒父主的?神使又是怎么知道的?他甚至没有见过父主的面。
……不,不对,他应该是见过的。
否则,在去年初春的晨祷上,他也不会看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就如此惊惧。
他必须是做了什么使父主不高兴的事情。
可是那么远的事,他想不起来了。
希德试过在询问黑暗神使,然而那时神使已经离开。
起初,他的眼前只是漆黑;而后,他渐渐出现了幻觉。
黑曜石的殿堂,雕花的琉璃窗,冰冷的月光,以及一个高大的、漆黑的影子。
接着,那人慢慢转过头来,希德下意识吐出一个名字——
……
那维亚。
希德清醒过来后,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他挣开眼睛的第一眼,就去寻找卡尼亚斯的身影。
希德看见卡尼亚斯站在窗口,冲上去抱住他的圣骑士。
卡尼亚斯发现希德在发抖。
他回拥住圣子,安抚地拍打少年的背:“做噩梦了?”
希德默不作声,轻轻点头。
卡尼亚斯将少年凌乱的额发捋到一边。希德突然踮了踮脚,咬住他的手指。
卡尼亚斯是被希德第二次猝不及防地偷袭得手。不过希德这次没下狠手,他就静静地等着圣子泄完愤,然后自己把嘴张开。
“为什么给我灌酒?”希德闷声问。
卡尼亚斯察觉到圣子的声音里夹杂着很伤心的情绪。
真的生气了?
卡尼亚斯想着,在他额头浅浅地一亲。
“以后我不会做这种事了。”
希德沉默片刻,嗯了一声,把通红的眼睛埋进卡尼亚斯怀里。
如果卡尼亚斯不灌醉他,他也不会做那种梦。
这些天的安逸把他宠坏了,他都已经忘记自己是个朝不保夕的人。
他尝试过逃跑。
可是他试过很多次,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有一回他成功躲过切尔特的眼线,乘上装满纳豆的货车离开了帝都。
那辆马车到来的契机与目的地都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收集到的情报。他先前甚至还装成高烧不退,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只要他那次能够不被发现,绝对可以逃出生天。可他甚至已经跟着马车逃到帝国之外了,在某天夜里,黑暗公会的爪牙还是抓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