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尼亚斯轻松地接住他的拳头,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希德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泥潭。
莎拉已然完全接受卡尼亚斯的蛊惑。她不知道自己已经中招了,只是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诱导她,要无条件地服从卡尼亚斯的指令。
她缓慢地说:“似乎是,那——”
卡尼亚斯:“那维亚?”
莎拉恍惚地用手指指着他:“对,就是这个。”
卡尼亚斯在莎拉察觉以前撤回了诅咒,松开箍住圣子的手。
圣子大人瞪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卡尼亚斯这样做自然有着不被揭露的信心。
他所使用的刻印连年长多闻的半精灵奥米加都几乎无法察觉,更何况是天生不能掌握魔法的矮人公主。
在场者之中,唯有两个人可能会知道他对莎拉施加了咒术。其一是柯特妮,但柯特妮原本就惧怕他,又与莎拉有过龃龉,自然不可能告密;其二就是圣子殿下——
然而,他的熊却会有更多的顾虑。
作为代表圣院的光明圣子,希德必须对人类与光明联盟其他种族的关系负起责任,自然不可能因为他对于莎拉的失礼举动而使得人类帝国与矮人之间产生本不应该有的闲隙。
希德在他松手的一刹那,就往卡尼亚斯的脚上碾了一脚。
“你出去。”圣子没有掩饰语气中的怒火,“今晚外面很凉快,你可以在亚历山大公国外的郊区睡一觉。”
卡尼亚斯站着不动,他低着头,也许在想推拒的借口,或者在以沉默表示服软。圣子往他背上推一把,圣骑士这才提着剑,慢吞吞地往石阶走。
回过神来的莎拉纳闷地瞧着两人的互动。
据她这几天所见到的,她一直以为卡尼亚斯才是两人中占据主导权的一方。
此刻他却对圣子的命令言听计从。
莎拉总觉得两人的相处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希德盯着卡尼亚斯以散步的速度走远,监督他跨出大门,心里却在侥幸。
莎拉那几个不知所谓的音节使他迷茫。
那维亚?这是什么?
圣子绞尽脑汁,仍旧无法得知这句梦话究竟出自哪里。
于是,他干脆放弃思考,松了口气。
希德本以为会当场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那样绝对无法收场。
他平复心情,对莎拉说:“我需要再多加一间客房。”
“请容许我拒绝您的请求。”莎拉剜一眼仍旧在吹口哨的酒馆女儿,“柯特妮·辛巴达不能住我的宫殿。如果我和她在同一个屋檐下入睡,我会忍不住半夜派刺客去砍她那颗脑袋。”
柯特妮不敢在莎拉的地盘触她的霉头。那妮子看起来矮矮胖胖的很可爱,却有真手段令她魂断艾维尔王都。
她讪笑:“殿下,我住哪儿都是无所谓的。王宫外的酒店是个好地方。”
罕见的是,她的小奶帕没有搭理她。
“请您为我多加一间房。”圣子提高声音,使得下一句话恰好能够让正踏出殿内的圣骑士听见,“要是明天、后天,我还和那家伙呆在一起,我担心我下巴会长出奸诈狡猾的人才会拥有的胡须。”
卡尼亚斯下意识往下巴上摸了一把。
圣骑士很注重个人卫生,他并没有摸到胡茬。
随即,他听到身后传来少年的嘲笑。
……
红枫林色彩斑斓,宛若黄金与玛瑙,银色腰带般的河流将树林南北分开。
这是被圈禁在艾维尔王宫后花园里的名胜美景。平时大门紧闭,唯有在王室成员婚配的那一天才会对贵族开放。
莎拉的婚宴也在这里举行。在公主的精心设计下,她的婚礼比她的王储侄子还要盛大,宾客云集各方种族有头有脸的人物。
希德甚至在典礼上看到几只担任祭司的雪原精灵,以及他所熟识的一些在萨尔的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大官僚们。
希德没有心情揭下面具去和他们打招呼。他一向讨厌人多的地方,乌压压的人头会令他联想到不好的东西。
变装后的圣子粗粗一瞧并不起眼、他成功躲过了同族的目光,从瓷盘上拿走一个苹果,坐在一棵树下,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削果皮。
不久,一抹阴影遮住他的视线。
圣子大人脑袋也不抬,说:“好聚好散。”
卡尼亚斯笑了笑,蹲下来:“您就这样把我甩了?可怜人还不知道他被甩的理由。”
“你不尊重我,只会欺负我,把我当作小孩子耍。”希德仰起头来,终于舍得看他一眼,“你自由了,可以去找你可爱的蓝色妖姬们了。”
蓝色妖姬哪会有他的小朋友可爱。
卡尼亚斯想着。
世界上最合他胃口的熊就那么大一点,只有一只。他防备着被人偷走就已经殚精竭虑,怎么还会去在意野花。
希德转过身,背对着他,一边削苹果,一边又道:“我觉得,你那句话很对,我需要和你保持一些距离。毕竟,我们是上下级的关系。”
卡尼亚斯发现他无法反驳。
他很后悔自己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是因为他一时心善,希德将它引用了无数次,他还不能加以反驳。
“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点——你和艾伯特的谈话。”希德话锋一转,“你觉得和我交往会让你高人一等?”
卡尼亚斯心头一跳。
面对这番死亡询问,他立刻反驳:“我没有那样想。”
希德不吃他这一套:“就算你现在不这样以为,但你也肯定想过。”
“这只是您的猜测,您没有证据。”
圣子大人一哼:“我不相信你。”
鬼话连篇的男人。
他不会再上当了。
卡尼亚斯思索片刻。
他得到一个绝妙的回答。
“我用我的熊发誓。”
希德仍旧瞪着卡尼亚斯,但慢慢地,他的脸开始染上红色。
他撇过头,不搭理卡尼亚斯。
圣骑士乘胜追击,鬼鬼祟祟地凑近他:“您一定没听清楚,我是怎么告诉艾伯特的。我说——”
希德觉得他的语气不大对劲,打断道:“我不想听。”
卡尼亚斯置若罔闻,抓住希德的胳膊,防止他捂住耳朵。
“——我对他说,‘光明圣子会让我很舒服’。”卡尼亚斯贴着希德的耳廓,慢慢道,“可是您也知道,您还没有让我舒服过……”
希德像被踩中尾巴似的,猛地回过头。
他正想大声痛骂,却想起他们正在别人的婚礼上。
“你越来越过分了。”圣子小声嘀咕,“克拉拉和主教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圣骑士?”
卡尼亚斯笑着拥住他:“我可不会和他们,或者——小孩子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希德将小刀凑近卡尼亚斯揽住他的手。
卡尼亚斯纹丝不动。
希德闷闷地拿刀背往卡尼亚斯手上一打。
卡尼亚斯知道希德不会对自己下重手。
希德太喜欢他了,就连冷战和吵架也是软声软气的,很好哄。
“这是我的错,我不该不顾及您的想法。”他在希德耳垂上亲了一下,“我担心您的安全。您对我隐瞒的秘密过于危险。”
希德默不作声地挣开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身,把手里的苹果丢给卡尼亚斯。
“之前我给黛儿的苹果,我替她还给你了。”
卡尼亚斯接住苹果。他将圣子大人亲手削的苹果用布绢抱起来,放进空间戒指。
随后,他又如同商铺上与顾客讨价还价的商贾,理直气壮地开口:“我刚刚丢了一个圣子殿下,您也得还给我。”
希德还没有想好要回答“好”还是“不好”,忽然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砸中脑袋——
莎拉的结婚对象是帝都贵族中权势滔天的公爵的长子。
这场婚姻是权势斗争的产物,莎拉在典礼上却笑得很开心。
公爵所指定的继承人是他的小女儿,他的长子是个窝囊废,婚后只会成为任由莎拉操纵的木偶。
特别是在庆典上,她的心腹为她传来消息——清晨她的王储大侄子在卧室里服毒自尽——她听完后,对自己的婚礼简直满意到极点。
喜出望外的莎拉在抛花团时多用了点力气。
这个彩头原本是被她的小姑子预定的,结果她抛得太远,直接落到光明圣子的头顶。
在它从光明圣子的头上滚下去前,卡尼亚斯将花团拾起来。
矮人婚礼中的花团是由橘子花、玫瑰、风信子等花束编扎而成的,将花语美好的鲜花汇聚在一起。新娘一般会把花团抛给有亲属关系的未婚少女,以表对亲人的祝福。
卡尼亚斯瞥一眼花团,便作势要丢掉。
希德赶紧抢了过去。
由于宾客们都是背对着两人,等他们转过头来,看清是谁成为长公主指定的幸运儿,花团已经落在希德怀里。
唯一将两人互动收入眼底的,唯有站在木台上的莎拉,以及比她更矮小的未婚夫。
莎拉远远地注视着两人,意味深长——并且也是恍然大悟地,鼓起掌来。
有公主带头,其他人也纷纷鼓掌,将祝福送给两名素未谋面的外族者。
好戏。
莎拉心想。
一出好戏啊。
第70章
矮人公主为几名贵客准备了回程的马车,一共四辆。
其中两辆供四人乘坐,一辆装着她送给伊萨克的美酒、送给希德与卡尼亚斯的贵重礼物。
还有一辆则装着水箱。
希德原本并不知道配给柯特妮的马车里装着水箱。他们告别莎拉,离开泽切肯曼城时,希德走过马车,听到车厢里传来水声,他掀开车帘——
水箱里,人鱼公主正无聊地玩着一根稻草,吐泡泡。
希德怔怔地注视着水箱里的黛儿。
他惊呆了,仿佛呆在水箱里的是帝国学院的校长或者是卡尼亚斯。
希德问:“柯特妮,你怎么把她也带过来了?”
临行前,莎拉向他们做过保证,会护送被掳来的人鱼族到与矮人国都相邻的海域,那里与人鱼城之海接壤。
她特地没有在“被掳来的人鱼族”之前加冠词,就是因为知道柯特妮这个死妮子要偷偷把黛儿带回萨尔帝都。
过来凑热闹的伊萨克的脸色变得青白,他护住自己的胸口,颤声尖叫:“柯特妮,平日里看不出来,你居然也做这种贩卖人口的事情!”
柯特妮冷笑着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战士疼得在地上打滚。
她回过身去,手贴侧腹,朝水箱鞠躬。
“我得到过公主殿下的首肯。”
黛儿点点头,柯特妮将手往水箱伸过去。水箱的表面被手艺巧妙的矮人打造成能够自由弯曲的软面,黛儿无奈地将掌心与她贴在一起。
她道:“我与辛巴达小姐打过赌。如果我必须借助她的力量才能离开矮人国,就和她去你们的国家看一眼。”
人鱼公主话音落下,将目光移向希德。
“我当时与您说过,不靠您的帮助,也能从那儿逃出来。”她叹了口气,“作为人鱼族的代表,居然无法实现自己说过的话,我很抱歉……幸好,我在您面前说对了另一件事。”
黛儿对他一笑。希德回忆一会儿,明白她指的是哪一件事。
他若无其事地将卡尼亚斯推出马车,以防他看出蛛丝马迹。
伊萨克已经在方才趁乱逃出马车。柯特妮也正准备撩开车帘,一颗亮闪闪的宝石落到她跟前。
柯特妮接住宝石,放在阳光底下看,石头的切面折射出淡粉色的光泽。
作为辛巴达的后裔,柯特妮知道这块宝石出自哪里。
它是由海底火山罕见的硅酸结晶凝结而成,在人类百科全书上的名字叫作海洋音色,是人鱼族镶嵌在婚戒上的奢侈品。
柯特妮心绪一乱,忽而冒出一个古怪的疑惑。
她的头一个想法居然是——
人鱼公主执行这么危险的秘密任务,居然会把这玩意儿带在身边?
柯特妮正惊叹着,背后飘来黛儿的话。
“您和我们祖先遇到的人类一模一样。您是个杰出的海盗,世界上不会有您偷不走的宝藏。”她轻轻地,犹如海上迷雾般地低语,“真不愧是辛巴达先生的后辈。”
……
希德觉得他大概和马杠上了。
最近,他一遇到和“马”相关的事情,就会倒霉透顶。
出萨尔帝国时,他从卡尼亚斯的马上边掉下来;接着,他在矮人的马车里发现被绑架的黛儿。
现在,当离开柯特妮的马车,爬上莎拉给他与卡尼亚斯准备的那一辆时,他再次感觉到了那股力不从心。
希德很熟悉无法使用双腿的生活,但他仍旧开始讨厌马。
等一下就会恢复知觉。
他这样安慰自己,忽然,一股钻心的疼痛爬上他的脑袋。
希德眼前一晕,脚下重心失衡。他往后栽倒,卡尼亚斯抢在他摔倒之前扶住了、他的肩膀。
两人的头发绞在一起,希德茫然地向后望。
圣骑士身影高大,眼眸恍如深不可测的渊薮。
卡尼亚斯没有露出诧异。
他知道了。
一个声音在希德心里惊悚地喊着。
他脊背发凉,但他已经无法询问卡尼亚斯究竟为何早已得知这一切。希德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冷汗从他额角淌下去,希德脚下一软,正要跌倒在地,卡尼亚斯仿佛有预见似的,将他一把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