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脱了帽子感谢他照顾小圣子。
——虽然他确实在养熊这件事上花了不少心思,比如监督小圣子每天喝牛奶,以及早睡早起。
“你确实关照我很多,在蒂亚戈的时候,还有之前老鼠会的事。”希德悄声说,“谢谢你,奥尔德。”
“您无需道谢。”
向他的男孩献殷勤,卡尼亚斯本有私心。
希德不管卡尼亚斯是否有私心,尽管他早有了一些预感。
他是被困在枯林里的人,在荆棘堆里挣扎了十七年,好不容易看见了一点亮光。
希德不是石头,他需要被喜欢的感觉。无论那是一颗星辰还是带着诱饵的弯钩,他都想抓在手里。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希德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他几乎是毫无音量地将某个姓名念出来,“卡尼亚斯。”
很早的时候就可以。
不是害羞,是他怕被拒绝。
现在也是。
圣骑士忽然觉得“卡尼亚斯”这个人名听起来很刺耳。
鸠占鹊巢。
自己做的一切,回报却被另一个人夺走。
希德在忐忑中等了大半天,然后听到青年低声念道:“希德·切尔特。”
他吸了一口气,心跳加快。
“要我教你吗?”少年嘟囔着,“不用带姓……”
“希德。”
圣骑士的声音渗入他的耳膜,宛若一根温润又锋利的琴弦。
希德抖了一下。
他从未像这一刻感受到夫人随意给他起的名字如此好听,恍如一支晚风与明月的梦呓曲。
光明圣子没有察觉到青年呢喃他全名的用意。
卡尼亚斯不满于他的男孩施加在他身上的不公,尽管那是无意的。
等他收回所有的记忆,他会让希德·切尔特红着鼻子呼唤他真正的姓名。
卡尼亚斯牵住希德的手,如同在黄昏石阶上那样,单膝跪下来。
希德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他还以为卡尼亚斯又要和他开竞技场时的玩笑。
卡尼亚斯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俯下身。
“我将生死上奉光明的使者,让灵魂成为他手中所向披靡的宝剑。”
这是圣骑士进入铂金之座骑士团之际,将手按在圣典上许下的誓言。
可他的话还没有结束。那并不是圣典上的宣誓词。
他正用极低极深沉的语调,诅咒自己的灵魂。
“它上不荣升神的怀抱,下不沦落恶魔的地狱,只是一人的忠仆。
“卡尼亚斯·奥尔德,在此以他姓名起誓。”
宣誓不信奉神明,这是大逆不道的话。
唯一听见它的光明圣子再次感到了那阵同样怪异的悸动。
但这次他明白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来自深渊的悚人温柔。
第32章
步入学年末尾,校园户外人影稀少。灯影下,行迹匆匆的学生臂弯里总是捧比柜子更厚的典籍。
学院中央大钟楼坚定地打响了十声,穿过寂静的植物花房、教学楼的帆式拱顶以及缀满紫藤花的回廊,在夜空下与萤火虫跳着浪漫的回旋舞。
公寓建筑群内。
魔法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初冬季节,维拉担心希德又感冒,去后勤部取了最好的地狱岩与点火石,保证壁炉的火足以燃烧整个冬季。
卡尼亚斯和希德都坐在客厅里。
难得卡尼亚斯会出现在公寓。究其原因,也是学末考。
圣骑士上学年挂了五门课,今年要是再不通过,就要被退学了。
原主欠下的债让他来擦屁股不是一回两回。
他从开学就没有去上过课,打算借着考试周敷衍过去,本想去图书馆自习,但看到他家熊的那种眼神,只好留下来。
希德已经在客厅里坐了一整天。他在写卡尼亚斯从一年级办公室给他要来的习题,膝盖上放着绒毛熊,托比蹲在他脚边烤火。
他从零基础开始补功课,各门课程都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主教不允许他公然询问导师与同学。
艾伯特日理万机,而且也不屑于关照他这个注定会被宰了献祭的弟弟。何况有卡尼亚斯,希德也不想找他帮忙。
烛光里,青年的脸颊像是染上一层蜜。
希德放下笔,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单用一只眼打量他。
卡尼亚斯面前放着两叠书,自己送的小熊银书签被放在最上面。青年垂着头颅,捏住墨水笔的指节仿佛被镀了层温暖的金。
卡尼亚斯察觉到他的注视,将希德压在胳膊下的试题卷抽了出来。
希德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立刻去抢,卡尼亚斯轻松躲过熊爪,将试卷翻到背面,轻轻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
“您还有两道题没做。”
希德捂着额头嘟囔:“我困了。”
卡尼亚斯似乎被小圣子难得的软糯撒娇晃偏了心神。
他温声问:“回卧室再睡?外面有些冷。”
少年趁卡尼亚斯晃神,从他手里抢过卷子,捏住鹅毛笔,把剩下的两样咒文快速填完,然后献宝似的展开给他的圣骑士看。
卡尼亚斯无奈:“全对。殿下很聪明。”
希德仿若一个得胜者,将摆在桌子另一头装着牛轧糖的玻璃罐捞过来。
他们事先说好,谁先完成今天的功课,谁就能得到这罐糖。
但希德不嗜甜。他把封住瓶口的锡纸撕开,将第一颗糖递给了青年。
“卡尼亚斯,”圣骑士接过糖,听到小圣子软软地呼他的名字,“今年你回家吗?”
学末考后会有一段很漫长的假日。
这段时间里,平民学生会在帝都寻求兼职。贵族出身的学生选择更多,有些会回到他们的庄园里,有些则会结伴出游。
青年点头。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殿下得到了A,那我就不回去。”
希德正暗想着要不要把他手里的那颗糖抢回来,闻言却笑起来:“我不用考试。”
卡尼亚斯正等他这一句,从容不迫道:“我去向系主任女士要一份试卷。一年级的知识,我可以给殿下面批。”
他冲小圣子眨了眨眼睛。
维拉女士与其他科目的女性教师相处得不错。
为了小圣子的全面发展,她肯定会很乐意帮这个忙。
希德听到卡尼亚斯要面批,笑容渐渐消失,漂亮的瞳前浮上一层温热的水汽。
“那你能不能放一点水……”
“不能。”
圣子抱紧了他毛茸茸的同类,语气里搅上一抹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委屈。
“这不公平,在大教室里考试,如果能躲过监考老师的眼睛,可以不算作弊。”
卡尼亚斯眼底含笑:“殿下可以试着躲过我的眼睛。”
希德的耳廓稍稍红了一下。
“那不一样。”他小声道。
卡尼亚斯好奇地问:“哪里不一样?”
小圣子适时闭了嘴。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
——监考老师要盯着一百多个人的小动作。
——可卡尼亚斯……
——就、只会盯着他,看……
一阵门铃打断了希德的想入非非。
卡尼亚斯放下书,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名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在寒冬的夜风里发抖。
卡尼亚斯没有让他进来。这个人有些眼熟。
他很快认出了来者。他见过这名少年——
在植物花房,与他的熊正式打招呼的那一天。
若不是此人拒绝了与希德成为室友,他如今也不会和他的男孩拥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卡尼亚斯:“晚上好。”
少年脱下了帽子,看到是卡尼亚斯给他开门,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猛烈的寒风冲进他的脖子。他打了个哆嗦,说:“晚好,圣骑士大人。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卡尼亚斯往暖烘烘的屋子里扫一眼,看到希德正偷偷把他的教科书拿过去,暗自轻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的谈话被吞没在咆哮的风里。希德看到卡尼亚斯领着另一人走进客厅,愣了一下,才记得手忙脚乱地把绒毛熊藏到木几的穗子下面,瞪了卡尼亚斯一眼。
卡尼亚斯往旁边一侧,走在他后面的少年还以为希德是在瞪自己,又哆嗦起来。
“圣、圣子大——人安!”
“晚好。”
圣子盯了他半天,才认出他是谁。
卡尼亚斯坐在希德身旁。少年小心拘谨地将帽子放在地上,在他们对面的凳子上正襟危坐,双手颤抖着放在膝盖上。
“是这样的,我是来向殿下赔礼道歉的……”他低下头,觉得木凳上好似有针在扎他的屁股,“我学年初时,在圣子大人面前做出了十分冒犯的举动……”
希德淡淡地哦了一声。
假如这个人不来,他都快忘记了。
卡尼亚斯注视着来客,给他倒了杯茶,意味深长地问:“您还有事?”
“有、有的!”见习骑士结结巴巴地说,“奥尔德先生明年就是准毕业生了。到时候,圣子大人的公寓会空出一个房间——”
“您想成为大人的室友?”卡尼亚斯轻笑,“谁教您的,先生?”
少年被他鹰隼般的目光扫到,吓得差点仰头栽倒下去。
卡尼亚斯若无其事,将茶杯放在面如土色的客人面前。
希德瞧了瞧青年,眼神有点疑惑。
明明是来找他的客人,他的室友怎么这样热情?
少年战栗地接过杯子,老实回答:“是、是我父亲。他去过天空竞技场之后,把我揍了一顿。他说、说您有这样的成就,完全是托……维拉女士的福——”
他听到了圣骑士的轻笑,吓得昂高了头,好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公鸡,赶紧提高语速:“——她借着和圣子大人关系密切,把您塞进了殿下的公寓,您这才得到殿下的青睐平步青云……”
少年与圣子年纪一样,只是初入社会的小牛犊,受到一丁点恐吓,就把幕后主使的目的倒竹笋似的吐了个精光。
希德听完,蹙起了眉。
“你们误会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是我主动把卡尼亚斯请来做室友。他有今天,是靠自己的实力。”
少年对圣子的话半信半疑。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圣子一手扶持起这名强大的圣骑士,如果说是卡尼亚斯自己忽然奋发图强大器晚成……未免太荒诞了。
但无论真相如何,他总要再争取一把。
继这几次事件之后,光明圣子在帝都的风评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赶人。这次他必须好好抓住机会。
他鼓足勇气问:“也许您说的是对的。但圣骑士大人搬走后呢?”
没等卡尼亚斯搬走他就已经死了。
希德心说,转头瞧了瞧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拍拍他的头,让他自己解决。
圣子想了想,说:“他走之后,我不会再招募室友。”
就算他能活到那一天,也不会。
没有人能比卡尼亚斯更好了。
“可——”
“您听到殿下的答案了。”卡尼亚斯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您还有别的问题?”
这是毫不客气的驱逐令。
少年抿嘴,摇了摇头。
父亲告诉他务必不要招惹这名新晋的圣骑士。卡尼亚斯前途无量,他们的家族无法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
客人还没把凳子焐热,卡尼亚斯就把他送出了门外。
回到大厅时,青年看到小圣子将脑袋枕在木几的盖毯上,垂着睫帘陷入思索。
待他走过去,希德将脸扭向他的这边,用恍然大悟的调子慢吞吞地说:“你利用我,卡尼亚斯。”
借自己的名义将他实力突增的真相掩盖。这样一来,别人就会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而不会去留意他万年难得一遇的天赋。
卡尼亚斯没有多做解释,把希德给自己那颗牛轧糖塞回小圣子的嘴里,坐在他身旁,继续写他的笔记。
希德瞪着他,费力地嚼开浓稠坚硬的糖胶,差点被杏仁磕到牙齿。
多大的人了,居然还喜欢吃糖。
圣子这样想着,好不容易才把糖咽下去,后知后觉地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其实他并不介意卡尼亚斯这样做。
他很愿意成为他骑士的庇护伞,何况他从卡尼亚斯那里得到的远比后者从他自己这里得到的更多。
卡尼亚斯听到希德出声,放下手里的书籍。
“抱歉,我没和您商量。”
圣子大人故作冷漠:“你不去向维拉拿一年级的考题,我们就扯平。”
卡尼亚斯轻笑:“还是让我欠着您的人情吧。”
希德知道卡尼亚斯绝不肯松口了。
泄了气的圣子将脑袋搁回桌面上,仿佛一只被冲到沙滩上的海豚,在太阳的曝晒下日渐绝望。
他把从青年那儿偷偷拿来的书翻开来,仔细地浏览目录。
……四年级的知识,都是他看不懂的天方夜谭。
还没看完一页就困成熊了。
月落星沉。卡尼亚斯将第四门学科的课本合上时,余光瞥见少年已阖了双眼,伏在桌案上睡着了。脸颊压在他的课本上,眼眶边还有红印子。
的确是小孩子,熬不了夜。
他正打算把希德抱到卧室里,蓦然瞧到少年嘴唇动了动。
大概做了很甜的美梦?
青年俯下身,悄悄靠近他的脑袋,听到了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