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特妮笑够了,往伊萨克脑袋上猛地一锤。
“你笑个屁,去把毯子拿出来。”
伊萨克捂着头,一边骂老天爷一边上楼拿盖毯。
柯特妮从战士手里接过毛毯,盖在希德肩上,揉了揉他冰凉的脸颊,让他去壁炉旁边的软垫长椅上坐好。
“别着急,大人。奥尔德在公寓里找不到您,一定会来黑鸽子问的。您可别在我的店里找了凉,否则黑鸽子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希德点头,指腹摩挲着贴在酒瓶上的标签,被火苗照耀的金色瞳孔晃着云彩般的晕光。
柯特妮倚在吧台后边,瞧着他的眼神,冷不防地问:“是给自己买的?”
圣子大人飞快摇头。
红发姑娘笑得双肩都在发抖。
她坐到圣子对面,点了一支女士烟。烟雾的气味仿佛酸甜的熏香,并不呛人。
柯特妮又说:“它是您的,我无权处置卖出去的商品。只有姓奥尔德的奇葩会往黑鸽子的酒加满增甜剂,我抢回去也是个废品。”
希德盯着柯特妮看了半晌,确定她没有在开玩笑,拔掉了木塞。
“需要杯子吗?”柯特妮好心提醒。
希德想了想。卡尼亚斯经常带着他来黑鸽子,根据那些酒徒的说法,似乎对着瓶口喝才算真正的男子汉。
于是他婉拒柯特妮的建议,凑近瓶口嗅了嗅。
甜丝丝的,是很平和的饮料。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刺鼻。
希德尝了一小口。
酸甜的味道里带着很浓的果味。苹果汁的味道。
他怀疑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
少年皱了皱鼻子,又尝一口。
还是苹果汁的味道。
柯特妮看得哈哈大笑,她仰起头,在余劲里脱力地抖着全身,差点一头栽倒。
她掐了烟,解释道:“我跟您交代。奥尔德吩咐过我,如果您宣称帮他买酒,就用果汁糊弄过去——帝都没人敢把酒卖给没满十八岁的孩子,否则黑鸽子是要吃罚单的。”
希德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地把木塞塞回去。
然后他听到风铃的声音,转头回望。
高大的青年站在门口,提着一盏夜行灯,正掸掉肩头的雪。
圣子躺倒在长椅上,背过身。
不幸的是他家圣骑士长得太高,一眼便瞧见长椅上那团鼓起来的斗篷。
卡尼亚斯走到壁炉边。柯特妮站起来,轻声和他简述了事情经过。卡尼亚斯脱下皮质手套,将两枚银币放到酒馆女儿手里。
用上等红酒的钱去换一瓶苹果汁,世界上也只有光明圣子让他舍得做这种滑稽的糗事。
他沉默一会儿,揪了揪少年露出来的耳朵:“又给我惹麻烦。”
希德打开他的手,嘟囔道:“我不回去。我今天要睡在这儿。黑鸽子打烊的时候可以留人。”
柯特妮捋了捋头发,她想起楼上似乎还有间空出来的客房,正要答话,蓦然撞见黑发青年冷冰冰的目光。
柯特妮一下子怂了,把正打算看热闹的伊萨克一同推到楼上去。
卡尼亚斯敛起了场:“自己起来。还是要我抱着您走出去?”
希德背对着他,以无声的沉默反抗了几秒钟。
随后在斗篷里生闷气的小奶帕揣着酒瓶,从长椅上慢吞吞地爬下来。
卡尼亚斯没有数落希德,似乎圣子借自己的名义买酒喝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揽着希德的肩,用一面力场盾给两人开路。冰雪打在魔盾上,融成水落入地面。
卡尼亚斯低头,看到垂在小圣子脑后的红围巾,捧起末端,在自己脖子上松松垮垮地绕了一圈。
“以防您被风刮走。”他真诚地解释道。
希德瞪他一眼,仔细思索着是否还有其他方式表达生气。
他闷声道:“我本想送你一个礼物,现在不想给你了。”
卡尼亚斯总算是明白希德为什么生自己的气。
“幼稚鬼。”他点一下圣子大人的鼻子,“您要是想说自己长大了,不必用这种办法。大人要自己独当一面,不是从喝酒上体现出来。”
“比如?”
卡尼亚斯:“比如遇上大雪天,大人会自己回学院……而不是被风吹进酒馆,还要家长领回去。”
希德听完,捡了一团雪塞进卡尼亚斯的脖子里。
第36章
卡尼亚斯向圣院提出了伴随光明圣子出征的申请,很快便被顺利通过。
他现在是教皇克拉拉面前的红人。
纵使是从前最得看重的诺斯圣骑士,也得战战兢兢地避着他走。
出征日期被安排在第二周。这给了希德和他的骑士充足时间,在地图上重新规划行程。
希德没有去过东部沿岸的城市,但卡尼亚斯曾在幼时拜访过那里,这给了他部署路线的经验。
希德坐在沙发上,看着卡尼亚斯整理行李。
活跃在大陆上的黑暗生物之中,没有光明圣子的对手。希德带够了一整袋晶核,以防此前被老鼠会追杀的窘境。
他点完晶核,心满意足地将兽皮袋扎起来。
——不过他注定不会用到这些了,因为这次他的骑士会跟着他一起走。
圣院的马车已经候学院门外。卡尼亚斯将希德抱进马车,跨上自己的黑骓。
希德还不想太早让外人发现自己双腿已经拥有知觉——这是他对卡尼亚斯说的理由。
圣骑士闻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
车厢内的垫子被鎏金铜从四方拘住,鼓成松松软软的样子。希德听到外面骏马传来的长啸,把腿一团,陷进柔软的座位里。
熟悉的嘶鸣越来越轻,他知道卡尼亚斯把黑骓牵到后面去了。这次出征圣骑士的队伍与光明圣子的马车隔得很远。
不一会儿,牧师们的低声祷告从四面八方如海浪般涌过来。
奇妙的眩晕感充斥了希德的耳目。他看到眼前似乎有星月晃动的影子,他心里生出些许烦闷,正要伸手挥开,意识却就此陷入一片虚无。
……
在两日后的东部平原,圣院的马车停驻在一位领主庄园的门口。
当地贵族差仆人将尊贵的牧师接应到客房。他们的救世主已不眠不休走了两夜。
地方消息并不是很发达,还以为诺斯仍旧是圣骑士里的领头羊。当伯爵子爵们脱了帽子在他面前躬下腰时,诺斯惊恐地连连后退,并用暗示的眼神瞟向卡尼亚斯。
教皇跟前的红人改名换姓了。
在场者都是名利场的优秀生,立即会意了他目光里的暗示,容光焕发地背过身去,对那位骑在马上面孔陌生的黑发先生百献殷勤。
未来的圣骑士长在帝都的地位便是超然,放在地方更是有如神只亲临。
这名年轻人第一次受到如此热烈的恭维。面对贵族辞藻华丽的夸赞,他只是点头,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马场在哪里?
卡尼亚斯感应过附近黑暗生物的势力。那点薄弱的气息,不消说圣子和他,就连圣院里几个普通牧师出马,也不在话下。
有点不太对劲。
他的房间被安排在一名颇有名声的贵族的城堡。傍晚时分是当地的篝火晚会,缭乱的火星里,圣骑士被本地人敬上最香醇的酒,冬夜里身着丝绸舞纱的年轻舞娘向他们抛去无数媚眼。
酒液里被加入催人愉悦的香辛料。这群终日在圣院里巡视的信徒被炽热如火的热情包裹,永远紧绷的脸庞上终于出现一丝飘飘忽忽的皴裂。
卡尼亚斯坐在阴影里,脸廓的冷漠令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没有在晚会里看到牧师和圣子的影子。
青年站起身来,穿过向他献殷勤的人群,走向圣院牧师的住所。
门口站着掌管一行人起居的侍女。她在被任命前是一位大领主的管事。
侍女听了他的询问,恭敬地回答:“殿下不在房间,他受老爷们的邀请,一同去看歌剧了。”
……歌剧?
卡尼亚斯蹙眉。
小圣子从来不喜欢看歌剧,对那种贵族出没的地方不感冒。要是有那样的闲工夫,希德会更喜欢窝在公寓里安静地看书,或者偷偷抢他的书看。
卡尼亚斯未出言反驳,他只是倚在一旁的石柱上,闭目养神。
侍女远远觑见这冷漠的青年时便胆战心惊,一见他似乎笃定要留在这里,支吾着说:“圣骑士大人,外面冷得紧,您还是回去烤会儿火吧。”
“不劳您挂念。”卡尼亚斯眯着眼笑了一声,寒冷刺骨的空气冒出一小团白雾,“我很惊讶。你们的老爷真是厉害,过了十一点,居然还让圣子大人在外边逗留。”
圣骑士没有厉声责怪,语调甚至轻得像白日里的烟,侍女却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可名状的恐惧。
她额上渗出冷汗,把牧师们教她背诵的稿子忘了个精光,哆哆嗦嗦道:“万分抱歉,大人,也许是我记错了,殿下大概很早已经回来休息,现在大抵躺下了,大人还是不要去打搅他为妙。”
卡尼亚斯似笑非笑,正起身,迈步走近她,将惶恐的侍女吓得急忙后退。
“这应该不行了。圣子大人告诉过我,他一回来,就叫我去找他。请让个路,阁下。”
“那不算数。”侍女差点咬到舌头,“没有获得允许,任何人不准进入——”
卡尼亚斯没让侍女说完,释放出的精神力便让她晕倒在地。
他从侍女身上取下了钥匙,打开大门。
走廊里燃烧着几盏烛灯,地毯上横七竖八地瘫倒着昏死过去的仆人。
卡尼亚斯跨过走廊,来到光明圣子的卧室前。
他推开了门。
希德是被光明狮鹫的咆哮吵醒的。
帝都离东部边境很近,无需借助狮鹫。他惺忪着眼,躺在车厢里默了片刻,猛然起身。
这不是车轮滚压在地面上的感觉。
此时,希德的通讯水晶传来了第二条讯息。
他将紫水晶贴着额头,立刻明白自己被主教和魔法塔摆了一道。
……明面上去东部镇压亡灵,暗地里却把他从车队里调了出来,经过帝都的定点传送阵,如今他们正在赶赴南部海湾,出席与光明联盟的会晤。
魔法塔将光明神普鲁维尔消失的消息告知光明联盟的成员,种族们忧心忡忡。
族群代表者决定在人鱼城海域之上的天空都会探讨这个事关大陆存亡的话题,并让人类的代表者魔法塔务必把至关重要的圣子带过来。
光明联盟的保密工作做得不算差。
他们守住了秘密,把光明圣子给防得死死的。
希德深吸一口气,一把撩开车窗的帘幕。
狮鹫的队伍好似横卧天穹的白色海螺,仙女教母奇异扫把地光辉领在队伍的最前端。汪洋之水一直奔涌到浓雾遮掩的天际。现在是夜里,看不到星辰,空中散碎着晦暗的月光。
整座大陆陷入冬季,唯有南方的海水能够逃脱被冰封的命运。
仙女教母亲自带队,足见人类帝国十分重视此次出行。
希德将目光放空,听到一阵歌声在月光与海水的交界处浮动着。
他循声望去,看到无垠海面上浮着一座狭小的荒岛,几只人鱼坐在海岸边上,倚着一名同伴的胸膛哭泣。
昏迷不醒的人鱼身上布满黑色的经络。那是遭恶魔袭击、受到黑暗侵蚀的征兆。
人鱼族拥有魅惑人心的歌声与姣好的容貌,但未能得到与之相匹的力量与学习魔法的天赋,天生的柔弱使他们不得放下脊骨,寻求其他种族的庇护。
在光明联盟,他们永远是二等种族,甚至无法得到出席会议的资格。
希德指尖冒出一点荧光,飘忽着晃下马车,降落在人鱼的额心上。
他想起了某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多久,但他记得自己在圣骑士身上加持的圣光快到极限了。
原本想到达目的地以后给卡尼亚斯重新补加祝福,可如今看来,他短时间内回不了学院。通讯水晶也只能在很小的范围里传达讯息。
他方才看到霍华德也在队伍里,便传信给这位老牧师。没过多久,他收到了来信。
两天。
他昏迷了两天两夜!!!
即使有所预料,希德的心仍旧沉入了谷底。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水晶。
他的圣骑士是多么冷静的人,应该会保持理智……
吧?
似乎是为响应这个没有丝毫说服力的想法,趴伏在他心房上的骨哨突然变得异常滚烫,几乎要沸腾、燃烧起来。
希德心头猛的一跳,连忙将骨哨取出。它发出一连串极其可怕的鸣叫,随即,在令人不安的躁动里重归寂静。
这种安静绝不是好的预兆,它更像是恐怖的暴风雨降临前的最后通牒。
他收起了骨哨,凝重的目光看向被浓雾遮住的山峦。
希德想念起光明神殿里早就断气了的普鲁维尔。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那位装聋作哑的光明神至少可以让人充当一下心灵寄托。
可是如今只剩下一位神了。
而且是对他最不友好的那一位。
奥米加为人类帝国与精灵传递了几十年的音讯,也是最近才得知光明联盟的消息。
亏他以为自己已经打入魔法塔内部。
得到消息后,他瞬间面如土色,向圣院询问卡尼亚斯的下落。
当半精灵被告知身份成谜的圣骑士未在光明圣子的身边,他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