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渊脸上笑容不变,等他的下文。
“刚才当着那么多的人,我不好意思驳了你的面子,令你难堪。但是即使惹你不快,我也一定要说。”墨璃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并无半点迟疑,“我不想做这个北方魔王。”
说出这话,他以为擎渊是要着恼的。毕竟他现在懂了些人情世故,知道上位者的恩赐也是不容推辞,否则便是不识好歹。哪知擎渊神色不变,甚至脸上还带着笑意:“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事先也没同你商量,这事我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这么快拒绝,多考虑一段时间可好?”
他说的那样诚恳,墨璃心中过意不去,轻叹道:“好吧。”
其实在墨璃心里,对加入魔界这件事并不排斥。三界之中,人与妖共享人间界,接触最多,难免冲突不断,以至于玄门与妖界势同水火。出身妖界又不幸拜入玄门的墨璃落了一个两面不讨好,在洗月宗的时候固然没有得到同门什么好脸色,下山之后偶尔遇到些妖仙精怪,又视他为异类。这种无所归依的漂泊感,长长让他觉得茫然。
倒是魔界,因为另有一片魔域空间,与人间界不常接触,无论是在玄门还是在妖界之中的声名反倒不错。就如同冥界一般,虽然不愿意跟他们有过多接触,却也不会心怀厌恶敌视。
如果墨璃不曾拜入优昙的门下,就冲擎渊对他的这份礼遇,还有他和擎渊之间的交情,这“北方魔王”说做也就做了。然而一想到优昙,墨璃心里就隐隐觉得不妥,还记得优昙偶尔几次跟他提到魔界,口气都是不赞成的,还下了“看似超然,其实蛰伏”这八字定语。他才离开洗月宗不久,转身便投入魔界,不知优昙知道了会不会伤心。
虽说不当这北方魔王,墨璃还是在魔界住了下来。自从那日擎渊让他考虑,就再没有提过这事令他为难,每日里也就跟他下棋聊天而已。若是这时提出离开,简直就像在打擎渊的脸。墨璃心中盘算着,等过一阵子事情淡了,再谈离开的事。
这天一局棋正下到中途,青琰入宫拜见,带回来一个消息:那些妖兽头骨乃是出自妖族,看来和乌沉勾结的正是妖王。
青琰走后,擎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出了会儿神,忽然笑道:“这个青琰做出来的事,总是那么合我的心意 。”
墨璃忍不住问道:“你也认为是妖王吗?”他直觉地感到有些不对劲。因为妖界光是应付玄门就已经很吃力了,这时候再招惹魔界,岂非自讨苦吃?
擎渊反问他:“我若是向妖王兴师问罪,你会不会为难?”
墨璃摇头。玄蛇一族因为自负有上古神兽血脉,并不喜被称之为“妖”。虽在妖界,与其他妖物却几乎没有任何来往。他对妖界的归属感,甚至远远不如只呆了三年的洗月宗。
再后来,擎渊就不常出现在魔宫中了。墨璃也只是听侍从说起,魔界以妖王意图谋害魔尊的情由发动了妖魔之战。开战伊始,妖界便节节败退,大多数妖精都已经躲到深山里去了。
墨璃问:“那玄门呢?”
玄门是坐山观虎斗,恨不得它们斗个两败俱伤。墨璃听得暗暗皱眉,不知道坐山观虎斗,会不会最后变成了养虎为患。
又过了一段时日,侍从禀报,说是魔尊已经得胜归来,邀请墨璃到大殿洽谈要紧事宜。
墨璃一到大殿,脸色就变了。
他看见大殿之内除了魔尊擎渊和众魔族之外,还跪着许多蛇族精怪。这些蛇精一个个满身血污,身披枷锁,神情惶然。
它们见墨璃走进大殿,立刻在他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息,脸上都是茫然不解。它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蛇精可以像个贵客一样出现在魔界的大殿中,然而这种茫然过后,它们再望向墨璃的眼中便多了几分哀求之色。
擎渊指着下面的蛇妖,对墨璃说道:“你来得正好,这些都是在战场上俘获的蛇妖。本来两军对决是不留俘虏的,但是我一想到它们是你的同类,就觉得还是问问你的意思为好。你说它们要怎么处置呢?”
墨璃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既然已经饶了它们一回,何不把这善心贯彻到底呢?”
擎渊有些玩味地看向他:“你是希望我饶了它们?凭什么?”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想要求什么,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现在擎渊把货品就摆在那里,价码也已经开出来了,就看墨璃肯不肯接受。
众蛇妖听说自己还有一线求生的机会,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往墨璃这边看了过来。妖群中发出了小小的骚动之声,被看押它们的魔兵几鞭子抽下,又沉寂下来。墨璃的心中莫名一颤,奇怪,他明明对这些蛇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墨璃感到袖口里的檀青正紧紧缠住他的手臂,十分焦躁,连忙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安抚。他面对着擎渊跪下来,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北方魔王墨璃,请求陛下赦免这些蛇妖。”
擎渊终于畅快地笑了,说道:“既然是我的北方魔王求情,那本尊就应允了吧。”大袖一挥,“这些蛇族就并入北方魔王麾下,从此以后成为我魔界子民。”
众蛇妖闻言大喜,叩谢了擎渊,又不住地向墨璃磕头。而墨璃心中却全是苦涩。
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事没来得及更新,今天补上肥肥的一章,晚上可能还有一章。这回墨璃就该和优昙见面了
第92章 88
当了这北方魔王, 擎渊其实并没有交给墨璃什么具体的事做。只是说他刚到魔界,还需要熟悉一下。墨璃自然乐得清闲,先安置了蛇族, 为它们寻找住处、治疗伤势, 剩下的日子便是教导这些蛇族修炼。这样的情形恐怕谁也没有预料到——向来高傲的玄蛇, 居然有一天会与蛇族聚群而居, 俨然成了它们的族长。
魔界的风景虽然壮美,但看得时间长了也确实枯燥。唯有那些傀儡树, 黑树红花,为单调冷寂的魔界增添了几分色彩生机,深得墨璃喜爱,每日无事便要去那里转一转。
奇怪的是,这些花即使枯萎也从不凋落, 只是收成一束,蜷缩在枝头, 等过几天再看,又重新绽放出娇艳的花朵。
“魔王大人在赏花呀?”
这一天,他正流连花下,五魔将之一的烛夕经过这里, 礼貌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如果说墨璃晋升魔王, 整个魔界谁最不满,最先要数到的就是五将军。也难怪他们,莫名其妙跑来个蛇妖压在他们头顶上,想要接受, 还是需要有非常宽大的胸怀的。五魔将之中, 对墨璃最友善的,大约就是眼前这个烛夕了。墨璃对他也是存着几分好感。
“是啊, 这花开得有趣。”墨璃没有错过烛夕看花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厌恶,“怎么,你不喜欢吗?”
烛夕停下脚步,缓缓地道:“魔王初到魔界,可知道这傀儡树因何会开花?”
墨璃心中一动,隐约有了种不好的预感,说道:“愿闻其详。”
烛夕的目光扫过傀儡树上朵朵繁花:“此树之所以名为’傀儡树‘,是因为它靠吸食世间生灵的血肉精元而生。它们会把枝条根须扎在生灵或是亡魂身上,任他们痛苦哀嚎,却动弹不得,也不能即时死去,宛如傀儡一般,只有心中的怨恨、愤怒、恐惧不断滋长,成为支撑我魔界的力量。当它们吸食得太多,身体无法及时消解的时候,就会开出花来。魔王大人觉得这花美丽,因为它开的,其实是血肉之花啊!”
血肉之花!难怪会如此娇艳!墨璃看向这些花,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喃喃地道:“他,他都没跟我说过!”
烛夕问:“魔王大人所说的’他‘,莫非是魔尊陛下?”他摇了摇头,似乎在笑墨璃的天真,“魔尊陛下怎么会在意这些事呢?魔王大人应该知道,魔界上下除了四大魔王都是由天地间的一股乖戾之气所化,既非这些生灵的同类,又怎会在意他们是悲是痛,是死是活呢?在魔族眼中,他们不过是魔界的养分罢了。”
“那你呢?”墨璃问。他从烛夕的神色中看到了悲悯,他想,烛夕应该是不一样的。
“我们五魔将乃是五种戾气聚合而成,苍冥是’贪‘,虚舟是’执‘,玄烈是’怨‘、幻梦是’怖‘,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感,往往是世上最肮脏黑暗之事;而我是’忧‘,所以我见到的比他们更多。我见过为人子者担心年迈的父母,见过妻子担忧远行的丈夫,见过母亲担忧生病的孩子……大约是看得多了,便不知不觉也为他们忧虑起来,用人间的话,就是变得’多愁善感‘了吧。”
烛夕说罢,笑了笑,笑得有些悲凉:“是我说得太多了,请魔王大人不要介怀。告辞了。”
烛夕走了很久,墨璃仍然痴痴地站在那里。傀儡树的红花开得招摇,可是不知为什么,墨璃却仿佛听到树下那痛苦的呻吟之声。想到自己曾经在这里流连忘返,他突然觉得恶心,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魔王府。
路上不停的只想着一件事:回去就带上檀青,赶紧离开这里!
然而回到了魔王府,看到那些蛇妖们,他又冷静下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不然只怕他一走,这些小妖就成了傀儡树的养料。
蛇妖们聚在大厅里,有的神情忿忿,有的则是满脸惶惑,见到他回来,都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下子围拢上来:“大王,您快救救化骨吧,它被那位虚舟将军抓去了!”
从蛇妖们七嘴八舌的申诉当中,墨璃听出一个大概来。原来自打墨璃教了它们法术,化骨同几个蛇妖便琢磨着出去找件趁手的兵器。哪想到半路上遇到虚舟,二话不说就向它们出了手,这几个跑得快逃了出来,可怜化骨却被抓了。
墨璃听得暗暗皱眉,他知道虚舟看自己不顺眼,想不到他对付不了自己,却把气撒在这些蛇妖身上!怕化骨遭了毒手,墨璃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虚舟的将军府,可是却没有在府中找到他。
他在哪里?墨璃忽然想到傀儡树的故事,打了个激灵!
果然,在傀儡树丛中,他找到了虚舟。彼时虚舟正让两个小魔在沙地上刨坑,准备将化骨埋下去。
虚舟见了他只是冷笑:“你知道吗?原本处理这些小妖,我们只需在傀儡树上随手一挂就行了。就因为你来了,魔尊陛下说这样挂有碍观瞻,所以我们才不得不这么费事,还给这小妖挖个坑!”
他盯着墨璃,眼中的神色无比怨毒:“你到底给魔尊陛下灌了什么迷汤,让他这么迁就你?把你请回来当尊神一样供着,反而把我们这些老部下都踩到脚底下去了。”
墨璃却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魔界的安详平静,果然都只是擎渊制造出来的一场幻象吗?而虚舟的疑问也正是他的疑惑,他何德何能,竟让擎渊花下这样的心力!
他从虚舟手中抢下了化骨,却也彻底激怒了这个偏执的魔头。虚舟离开的时候,眼神当中是刻骨的恨意。
“你这回可算是惹怒了整个魔界里面最爱记仇的家伙,恐怕以后都永无宁日。”
墨璃回过头,见青琰笑吟吟地倚在一棵树干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的热闹。
墨璃不想理他,带着化骨往回走。现在他对魔界中所有的事物,都有一种打心底而生的厌恶。
青琰也不拦着,只是笑着说道:“我得提醒你,虚舟的怨气是一定要找个地方发泄出来的,如果不在你身上,就在别处……你曾经在一个叫做’百花村‘的地方住了很久吧?据说跟村民关系还不错。”
墨璃蓦地回头:“你知道什么?”
青琰悠然道:“我知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虚舟知不知道。”说罢,他勾起嘴角,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墨璃的心沉了下去。
当墨璃赶到百花村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修罗场。
那个和善的村正,那个送他鞋子的姑娘,那些热情照顾他的村民……都已经倒在了血泊里。而在尸山上站着的,是因杀戮而癫狂的虚舟。
墨璃的眼睛已经被一片血色模糊了,他招出掌中剑,使出全身力气攻向虚舟。他听见虚舟在喊:“你疯了吗?这些凡人的命贱如尘埃,你居然为了他们要斩杀魔界的将军!”
他确实是疯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修为已经高出虚舟很多,招招用的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是的,同归于尽。只知进攻不知防守,身上每受一处伤,都会让他在疼痛之余感到些许快慰。他恨虚舟,但他更恨的是自己!他恨自己为什么要招惹擎渊,为什么要留在魔界,这些村民分明就是被他害死的!
恍惚中他听到虚舟惨叫一声,那是他的剑划破了虚舟的脸。魔尊亲手炼出的魔剑,上面凝结的煞气万古不散,恐怕这道伤疤要永远伴着虚舟了。但这还远远不够,墨璃听见自己全身的血液在叫嚣:杀了他,杀了他!
他双眼通红,踩着地上还未干枯的血迹,一步一步走向虚舟。如果这时有镜子给他照一照,他就会发现,自己此刻比虚舟更加像个魔。
面目狰狞的嗜血恶魔!
虚舟是真怕了,抖声道:“你若是杀了我,魔尊陛下是不会放过你的!”
墨璃不答,血红的眼睛冷冷看着他,手一扬,挥出了魔剑!
“够了!”一道青影袭来,抓住虚舟的后领,迅速地带着他退出几丈开外。
魔剑落空,砍在地上,一道沟壑自北而南裂开,尘雾几乎隔绝了视线。
面对这样可怕的威力,别说虚舟惨白了脸孔,连救他的青琰都是心中一悸:“你若是真杀了虚舟,就算魔尊陛下再宠爱你,也保不住你!”
墨璃不为所动:“那我就跟他一起死!”看看那遍地的尸身,生命已经被轻贱到了如此地步,他又怎敢再爱惜自己?
青琰摇了摇头:“你还是冷静一下吧。”他衣袖一挥,身后出现了一个黑洞,带着虚舟没入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