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辛夷也不推辞,张嘴吞了进去:“谢谢。”
“毕竟是因为我。”连枫游想了想,拉过身后的椅子坐在榻边沉默着。
赫辛夷微微摇头:“不是因为你。我没想到,老蛟会查库房。是我太蠢。”
“还不是买药的时候暴露了……丢东西只是个噱头,他想杀你,找个借口罢了。”连枫游瞥了一眼贴在门槛上的玉扳指,起身把它捡了起来,手指一用力,捏做一地粉尘。
“老蛟之前还会装装样子的。”赫辛夷稍稍活动了一下腿,发现还有知觉,不禁长舒一口气:“我感觉,主公和他快打起来了。到时候你怎么办?你还要站在老蛟那边?”
“你不懂。”连枫游贴着门缝看了看,这才察觉到树上的那只蝉是虫族妖,不禁面色微变:“若主公问起我,你就说你偷钱跟我喝花酒去了……”
“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赫辛夷苦着脸扭头看了他一眼:“主公本就被气疯了,再听了这么个说辞,我估计他得把我脑袋拧下来。”
“那倒不至于,顶多觉得你没救了。”连枫游看那夏蝉攸地飞走了,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他摸不透虫族的感知力到底有多强,能不能发现他的踪迹。
这时赫辛夷看向桌上茶壶,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央求道:“能不能求你给我倒杯水喝?”
“嗯。”连枫游转身倒好水,却端着茶杯愣住了。赫辛夷从头到尾都是伤,碰也不敢碰,怎么喝水。
“没事,你递给我就行。”赫辛夷说着便咳嗽了起来。
连枫游无法,只能试着把水一点点喂给他。赫辛夷喝一口呛半口,血点子不慎喷到了他的袖子上,登时侧过脑袋,不安地说道:“对不起,弄脏你衣服了。”
“蠢货……”连枫游低骂一声,直接捏着袖子替他擦去嘴边血渍,看着白衣上的点点血花晕染开来,眼神逐渐黯然。
“你为什么不想说实话呢?说老蛟对你并不好。”赫辛夷好受了些,见他脸上没了笑模样,一时还有些新奇:“你终于不笑了。其实你这样子更顺眼些,以后别笑得那么假。”
“难不成要我哭?”连枫游伸出细长的手指,挑了挑自己的嘴角:“什么实话?我是曾祖养大的,他待我不薄。”
“他快把你打死了。”赫辛夷认真地说道:“他要真把你当回事,不会下那么狠的手。在他心里,你可能跟我的地位差不多。只不过你听话,我不听话。”
“少胡言乱语,我好着呢。”连枫游的嘴角僵硬地上扬着:“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在那天之前,你能保证好端端得活着吗?”赫辛夷又问道。
连枫游颔首,俯身贴着他的耳朵回答道:“放心吧,他不会杀我的……绝对不会。”
“你还是别这么自信了。”赫辛夷的耳朵微痒,止不住抖动了下:“我不干涉你。但是等那一天到来,我会想办法制止你的。连枫游,你好好活着。”
连枫游微怔,嘴角慢慢舒缓了:“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
……
北境外围,夜谰慌张地停在半空中张望着,果真发现了一个躲闪的小白点正往与西境的交界处跑去。
“他要去西境?为什么?去玩?”夜谰既焦虑又费解。他怎么都没想道,程雪疾居然能逃过守卫的眼睛,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跑得这么快!
现在把他提溜回来?……不,还是看看他究竟要去那里吧。夜谰想了想,并没有现身,而是偷偷跟在后头观察着程雪疾的一举一动。
程雪疾闷头狂奔,背上的小包裹几乎被颠散了架。他觉得这一切仿佛是一场噩梦。逃出宫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只要被守卫拦下,他就乖乖退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然而没有,这些无能的侍卫谁都没看见他。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得出来了,没有回头路了。等夜谰忙完回到寝宫发现他不在了,定会大发雷霆。
可是他还是想跑一次试试,一如幼年跟景书逃出那个地方的时候,抱着必死的决心,躲避满山遍野的追兵。他算是看透自己了,他就是个野猫,养不熟的。是他对不起夜谰,如果被抓住了杀掉,也心甘情愿。
想着想着,他就哭了,眼泪落了一地,浑着尘土被踩成串串梅花。西北两境的交界处,那片广阔的草原就在前方。他想藏进草原另一端的森林里,或者停留在草原上被杀死。总之他不要死在宫殿里,那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其实跟牢笼没有区别……
但如果夜谰不那样对他,他可以心甘情愿地在笼子里呆一辈子。当一只普通的猫,守着温柔的主人。只要主人不要他的身子,他怎样都行。
这是他跟景书的约定,那位死在春季最好的节气里的少年,要求他干干净净得活着,他应下了,就必须要做到。
不然怎么对得起那方土坟上孤零零的野花?
☆、【被抓】
西北两境的交界草原一如既往地寂静。程雪疾蹲坐在草坪上微微发抖,微风吹过,卷来半片树叶落在他背后,登时吓得他跳了起来,弓起背紧张地查探着。
夜谰站在北境的森林里望向他,看着他一惊一乍的模样,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只感到悲哀,为自己,也为程雪疾。他本以为人界一行后,与程雪疾已然亲密无间,结果到头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他俩之间的关系根本就没有踏前半步,程雪疾依旧畏惧着他,甚至不惜逃离。
他当如何?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夜谰抬头看向蔚蓝无垠的天空,忽然觉得,如果程雪疾不想再呆在他身边了,去西境也可以。西境的气候与灵脉更适合他修炼,说不定小猫咪能活得更快活些,用不着跟着他担惊受怕。而且只要他们之间的同命血契还在,程雪疾出不了什么闪失。
于是夜谰打算就这样目送程雪疾离开,谁知程雪疾却不往前走了,犹犹豫豫地回头看着北境的森林,在原地转起了圈。
后悔了吗?夜谰顿时来了精神,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猫,准备随时张开手迎他回来。
然而程雪疾始终没敢往回走,转累了便趴在地上发呆,不由自主地啃起了青草缓解焦虑。他后悔了,可现在回去如何解释?说他是贪玩跑出来的?夜阑不会信的。
前头是西境,一个气味很不错的地方。若他改名换姓混入其中,应该很难被发现。而且西境之主是夜谰的朋友,看上去性子挺好的,不像东南两境那么危险。所以……要不要试一试呢?
他试探性地抬起爪子迈了一步。夜谰心中一紧,眼睁睁看着小猫背对着他走了起来,克制不住地站起身想追。谁知就在这时,天空上突然飞来一道乌鸦,盘旋在程雪疾上方,呱呱喊了起来:“猫!有猫!有猫妖!”
程雪疾大惊失色,忙纵身跃起把乌鸦扑了下来,按在地上凶巴巴地低吼道:“不许出声!”
那乌鸦精年岁不大,被他轻易地抓住后登时吓得呱呱哭了起来:“我被抓住啦!我被抓啦!被抓啦!”
刹那间,西境森林里呼啦一声飞出了数百只乌鸦,黑压压一片乌云般盖了过来。程雪疾暗道不好,扭头想跑,结果眼前突然一黑,就听咕咚一声,一只山包大小的乌鸦精落在了他的面前,弯喙如勾闪着寒芒,拦住了他的去路。
“娘亲娘亲……”哭哭啼啼的小乌鸦爬起来躲进了她的翅膀底下:“猫要吃我,要吃我……”
“不不,误会误会……”程雪疾夹着尾巴连连摆爪:“我就是路过的!跟令千金开个玩笑。”
“唔……”老乌鸦沉稳地低下头嗅了嗅:“不是西境妖。”
“我是北境妖,我们境主跟你们境主是相好的,你知道不?”程雪疾缩着脖子讨好地躺在地上露出肚皮:“不信你们叫西境之主来,她认识我!”
笙玖啥时候成我相好的了……夜谰满头黑线地站在不远处看戏。这乌鸦他认识,是位尽职尽责的首领,负责巡视西境边界。性子温和,而且食素,应该不会把小猫一口给吞了。让他吃点苦头也好,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出逃!
“嗯……”老乌鸦用嘴巴轻轻蹭了蹭他柔软的肚皮,并没有伤到他。就在程雪疾觉得自己的示弱起了作用时,老乌鸦突然张开嘴衔住了他的腰,拍着翅膀飞了起来。
于是鸦族浩浩荡荡地回了西境,天际回荡着程雪疾渐行渐远的凄厉惨嚎:“救命啊啊啊啊……”,但很快就没有了动静。
夜谰无奈地叹息一声,拿出袖中火羽说道:“笙玖,我的猫被抓进西境了。”
“哈?怎么被抓的。”笙玖正难得地有了清闲时候,侧躺在软椅上吃着葡萄:“溜猫的时候没牵绳?”
“别伤着他。”夜谰也不想多解释什么,只道:“如果他想留在西境,就给他安排个住处吧。”
“什么意思?你不打算要回去了?”笙玖差点被葡萄籽儿噎住,忙吐出来坐正了身子:“我说,你俩同命血契都结了,这就闹掰了?”
夜谰眸色微沉:“别多问了。你就告诉他,如果他想留在西境,我不会再去找他;如果他想回来,我随时去接他。”
笙玖拧着眉毛撇撇嘴:“吵架了是吗。吵架就自己关门吵,你把猫放到我西境里算什么事儿!我俩可是情敌关系,你把他交给我了,我转身让他进锅里你信不信?”
“这是我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夜谰沉声道。
“整得跟你要死了似的。”笙玖嫌弃地揪过帕子擦了擦手指。
没多时,屋外哗啦啦一阵噪声。鸦族首领飞至门口,落地化作一身着黑色长裙的高挑女子,提着程雪疾入殿行礼:“境主。属下在边界处抓来一只猫妖,自称是北境妖。”
“知道,扔地上吧。”笙玖懒洋洋地答道。
程雪疾吧嗒掉在了地上,捂着脑袋就地一滚,窜上了台阶,嗖地扑到了笙玖靴子尖上。笙玖绣眉一挑,想一脚给他蹬出去。岂料这小猫颤巍巍地抬起头与她一对视,蓝色的眸子泪眼婆娑,楚楚可怜,直看得她心尖酥软,止不住伸手把猫捞了起来。
“哟,小东西可怜死了……”笙玖把小白猫搂在怀里,戳着他毛嘟嘟的脑袋,脸上闪耀着慈祥的老母亲光辉。程雪疾则乖巧地缩着四爪,抱着尾巴跟个婴孩似的瞪着好奇的大眼。
一鸟一猫就这般和谐地共处了半天,直到鸦族首领呱了一声:“境主,无事属下就告退了。”
“……嘶……”笙玖登时从虚假的美好逃了出来,双目一瞪把猫扔了出去:“你这该死的猫妖!胆敢占本境主的便宜!”
“……是你主动抱的我……”程雪疾一个后空翻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哼,果然不能小看了你。”笙玖气哼哼地挥了挥手:“滚蛋滚蛋,赶紧滚蛋!爱去哪儿去哪儿,总之本境主眼不见心不烦。”
“哎!”程雪疾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不禁大喜过望地往门外跑去。刚踏出门槛,却撞上了某个人小腿,又骨碌碌地滚了回去。
“咦?你怎么在这里?”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他头顶上响起。程雪疾抬头一看,原是白巫族长。
“稀客啊。”笙玖神色一凝,轻笑道:“这猫是夜谰派来见我的。上回不是出了那档子事儿吗,夜谰让他来看看我恢复得怎么样了。”
“哦?谰儿让你来的。”白巫族长慈祥地笑着,俯身想去抱他,却被程雪疾化回人形,红着脸避开了,小声地向他问了个好。
“谰儿?你们何时如此亲切了。”笙玖蹙眉,依稀记起当时夜谰跟他独处了一阵,羽毛没能窃听到任何东西,也不知他俩聊了什么。
“哦……老夫失言了……”白巫族长垂眸,拿出一卷竹简走了过去:“境主,这是老夫近日研创的阵法,可促进复原笙樾阁楼顶的封印。境主不妨一试。”
“有劳你了。”笙玖接过竹简展开看了看,余光则瞥向程雪疾:“猫,夜谰说了,你可以留在这里。”
“他亲口说的?”程雪疾微僵,心中说不出是释然还是落寞。夜谰果然知道他跑了,却没有来找他,是放弃了吗?
说的也是,一只逃跑的野猫有什么好惦记的。他自嘲地笑笑,冲笙玖拱手道:“境主大人,我就不叨扰您了。”然后转身要走。
“唉,等会。”白巫族长拉住了他,光切地问道:“谰儿近来可好?老夫有些话想请你转达给他,能否行个方便?”
“好。”程雪疾应下,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位老者保不齐是夜谰的亲外公,得多加尊敬才是。
“那跟老夫来吧。”白巫族长主动牵住他的手向殿外走去。程雪疾莫名有些窘迫,下意识回头瞅了一眼笙玖,见她眉头不展,便没有开口。
待他们离去后,笙玖拿出火羽小声道:“白巫老头把猫带走了。他来得也太是时候了,我有点奇怪。”
“白巫族的动向还在你的掌控中吗?”夜谰问道。
“自然,只是……罢了,有什么动静我再告诉你吧。”笙玖把话咽了下去,靠在椅背上细细思索着。白巫族太安静了,静到令她不安。她想不通,全族几十口子足不出户,缩在那森林里是如何过活的。不会憋闷吗?不需要吃喝吗?
不过这阵法……笙玖又从头读了一遍竹简,见上头的符咒玄之又玄,唤来妖仆将此物拿去给长老们看看,若真的能成,大可一试。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白巫族长语气和蔼,像极了邻家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