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件他不敢拿,也没手拿,只能敛一些小物件。第一口箱子里能拿走的很快就挑干净了,他贪心不足地开了第二口箱子,见是些硕大的花瓶,只能作罢。捂紧衣衫转身要走,却冷不丁发现有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子压在一堆画卷底下,瞅模样里头应当有些宝贝。
他欣喜不已,抓过盒子用力掰开,里头果真躺着一枚漂亮的银质发簪,上头镶着绿色的萤石,在黑暗中幽幽地发着光。他莫名觉得这簪子比他刚才拿的那些都要贵重,忙吹了吹灰,拉开衣服就要往里塞,却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放下。”
赫辛夷大惊失色,勾指成爪转身一掏,正对上那妖绿色的眸子,不禁微微一怔:“连枫游?”
连枫游默默地看着他,轻轻拿下他手中的簪子,低声道:“赫辛夷,你别告诉我,你是来偷东西的。”
“不……我……”赫辛夷登时冷汗淋漓。这可要命了,连枫游何时进来的?还是说一早就在?辩解还有用吗?!这家伙定会将他的不耻行径禀告给老蛟,到时候想活命就难了!
“想动手?在这里?”连枫游见他露出一丝杀气,冷哼道:“我之前只觉得你有点脑子不好使,如今看来,你就是头蠢驴。滚吧,我不会说的。说了丢的是主公的脸,把东西放下赶紧滚。”
赫辛夷愣住,万没想到连枫游会放他一马,忙伸手入怀往外掏“赃物”。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脚上的扳指也交出来,连枫游突然身形一晃,扶着箱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怎么了?”赫辛夷下意识地看了过去,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满是血迹,手上还有道极深的伤口在淌血。
“赶紧滚……不然我就变卦了!”连枫游恶狠狠地等他一眼,转身走向角落,攸地化作一条银色的细蛇缩进里头没了踪影。
赫辛夷看傻了眼,这是他头一次见识到连枫游的真身,原来竟是条不足胳膊粗细的小蛇?他莫名觉得好笑,又有点担忧,便小心地走了过去,蹲下身子问道:“你真没事吗?你好像受伤了?”
“啰嗦……”连枫游微弱地回了一句后没了动静。赫辛夷听他这语气不太对劲,忙翻开杂物把他扒了出来,惊觉细蛇的身子底下渗出了一大片血迹,横七竖八的伤口遍布他的身体,白色的鳞片外翻着,甚至开始脱落。
“连枫游!你怎么……”赫辛夷一时语塞,忙起身道:“你在这等着别走,我去找主公!”
“你疯了吧……”银蛇无力地看了他一眼,趴在血中闭上了双眼:“主公不会管我的……不许告诉旁妖我在这里,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可是你……”赫辛夷急得颠三倒四,总觉这条小蛇很快就要死了。他讨厌连枫游,但他并不想看着昔日的挚友死在如此肮脏的小角落里。思前想后,他忽然咬咬牙寻了块绸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薅住银蛇的七寸塞进了绸缎中,随意裹了裹抱着跑出了仓库。
银蛇被毫无防备地闷在了布里,慌乱了一瞬后寻到缺口探出头来轻笑道:“我说赫老弟,你想毁尸灭迹?”
“别出声,我带你去个地方疗伤……”赫辛夷紧皱着眉头没有看他,加快步子一路往宫外跑去。连枫游在一阵颠簸中很快失去了意识,最后一句话则是:
“你确实是个傻子……”
☆、【秘密】
赫辛夷抱着布裹一路跑至都城外,犹豫了片刻后先行去了一家灵药铺,进屋二话不说扯着掌柜的到了后院,打开包裹给他看里面血迹斑斑的小蛇。
“我的朋友受伤了,有没有厉害点的灵药救他性命?”赫辛夷急急问道。
掌柜的探头瞅了一眼里头的细条儿,咂起了嘴:“这也太惨了点,怎么弄的?”
“打……打架了。”赫辛夷语塞。他哪儿知道连枫游是如何闭关闭成这副德行的!只得编了个瞎话搪塞过去。
掌柜的唤来小学徒,拿出一红色的小瓷瓶摇了摇:“这位爷,您也是好福气,这是上个月刚从东境有名的炼丹师那里淘换来的宝贝,保证药到病除!看爷是常客,就卖您三百两银子吧!”
“三百两?!你趁火打劫呢!”赫辛夷蹬着牛眼,差点把手里的蛇抡圆了抽他嘴巴子。
“买不起就算了,我还不惜得拿出来呢!”掌柜的轻蔑地白了他一眼,背手要走。
赫辛夷忙越步上前拦住他:“掌柜的,您通融一下。这些年我没少光顾你的店,哪次都不短你银子,但我这回真的是掏不出来这么多……不然我先欠着!等发例银了我指定给你!”
掌柜的登时啐了一口,冷哼道:“呸!你这种穷鬼我见多了!你要是拿了药跑了,我上哪儿找你去!赶紧滚,别耽误我做生意,再让这蛇死我店里,晦气!”
岂料他没走了两步,身后突然掀起一阵热风,继而一股恐怖的妖力迸发而出,压得他动弹不得,战战兢兢回头一看,赫然对上一张血盆大口以及一对锐利的狼眸。
山丘大小的狼妖在他面前现了形,褐色的眸子里带着嗜血的杀意。店铺掌柜登时被吓得魂不附体,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森森獠牙顶在了他的脑壳上,扑鼻的血腥味冲得他晕头转向。
“药,给我。”赫辛夷低吼道。
“给,给……”掌柜的抬不起手,屁股底下已尿了一大滩,把红瓶放在地上抱着头吱吱叫唤了起来,化作一只田鼠拔腿就跑。
赫辛夷瞥了一眼缩在角落里吓得快要昏厥过去的药铺伙计,化回人形拿起药瓶,却因一个闪失,不小心捏疼了手里的银蛇。连枫游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哼开始抽搐,嘴角渗出一串带血的泡沫。
赫辛夷暗道不好,横冲直撞地跑了起来。距此地不远有处深谷,峭壁上藏着一个山洞,算是他的小秘密。
他摊平杂草,脱下外衫将连枫游小心地放了上去,将药瓶里的丹药倒出一些,也没细数,就这么死蛇当活蛇医强行掰开嘴全怼了进去,然后坐在地上看着一动不动的小蛇,心里凉到发慌。
过去他经常趁着往返北境的空当躲进这里修炼或者疗伤,也有时候什么都不做,躺在地上发会儿呆,想父王,想族妖,想夜谰,也想自己的以后。
可他看不到“以后”。他的“以后”在幼年时就断送了,那张狼皮,那张熟悉、宽大且布满伤痕的狼皮被铺在地上当了地毯,半颗狼头上带着空洞的眸子凝视着他,将他的“以后”全部吞了进去。
自此他只知要复仇,掀翻踩在狼皮上的那只恶蛟,把它夺回来。他想杀的妖很多,例如现任狼王,亦是他的亲叔父。当年却手足相残,陷害他父王、使得南境之主起了杀心;南境之主也该死,他残害忠良,崇尚杀戮,实属祸害;还有很多,很多仇要报……
他甚至想过杀掉连枫游。这条最爱拿“秃尾狗”三个字来揶揄他的混蛋蛇,明目张胆地背叛了夜谰,甘当老蛟的走狗,似是死不足惜。
然而他还是救了这条蛇。时至今日,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永远比不上无情的叔父。叔父可以将兄长与侄儿亲手推入火坑,他却连杀个曾经的朋友都下不去手。
一切好像假到不真实。前些日还在嚣张嘲讽他的连枫游,突然落得如此境地,令他不得不怀疑这贼蛇的风光无限都是装出来的。
贼蛇的心里藏了太多不愿说的事儿,轻易死掉的话,可惜了。他这般安慰着自己,又俯身去查探连枫游的气息。没曾想刚一搭手,小蛇突然晃过一道白光,变回了人形。
连枫游面无血色的地躺在地上,轻哼了一声后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看向他:“你……喂我……吃了……什么?”
“疗伤的药。”赫辛夷忙道。
“……多事。”连枫游没声好气地回道,咳出一小口鲜血,然后再度缓缓合上了眼。
赫辛夷大骇不已,忙抬手使劲儿扒开他的眼皮:“连枫游!你可不能死!”
连枫游被他一口吐沫喷在了眼睛上,差点真的就地去世,缓了半天恨恨地瞪向他:“老子睡会儿就好了……别大惊小怪!拿开你的爪子!”
“哦。”赫辛夷乖乖缩回手搓了搓:“那你睡吧。我喊你的时候,你得起来。”
“呵……”连枫游勉强将眼皮子睁开了一条缝:“这么怕我死?”
“嗯,你死这,被查出来,我脱不了干系。”赫辛夷老实巴交地说了大实话。
连枫游不禁低笑出声,又咳嗽了起来。赫辛夷蹙眉帮他顺了顺胸口:“别笑了,都这样了还笑。你一天到晚眯着小眼儿笑不够啊?”
“出息了……都会说我了……”连枫游微微摇头,平复了一阵呼吸后问道:“既然怕是非……救我干屁?”
“不知道哎,不过我不后悔。”赫辛夷一本老正地挠着脑袋,狼耳不安分地竖了起来:“后悔也没用,可能你命不该绝吧。”
“……有病。”连枫游自感无趣,抿了下嘴唇说道:“有水吗?”
“没有,我去找。”赫辛夷起身便走,不忘随手在洞口留了个结界。
连枫游用余光盯着他离去,撑地坐起来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该细心的地方不细心……”
赫辛夷前脚刚走,山谷中掠过两道黑影,黑色劲装后绣着夜氏家纹,停住后来回张望了一阵,瞧见上头的洞窟刚要去探,连枫游蓦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来的正好,我险些遭遇不测……”他捂着心口做出一副极痛苦的样子。
夜氏二妖惊愕,忙上前扶住他:“连统领,是谁害您至此?”
“你们……不知道吗?”连枫游气若游丝地反问道。
二妖颔首:“属下偶然发现赫辛夷出了都城,这才跟上来。难道说,是他……”
“罢了,此事禀告老祖宗了吗?”连枫游微微抬手。
二妖回道:“尚未。属下先扶您回去……”
话音未落,两道血光猝然飙洒而落,二妖怔然望向自己的腹部,赫然发觉连枫游左右手一边一个,同时洞穿了他们的丹海。
“抱歉了,我正需要补品。”连枫游唇角勾笑,手腕处猛地燃起了黑色的火焰,顷刻覆盖了他们的身体。
两只夜氏妖就这般不明不白地成了一小坨灰烬,不分彼此。连枫游看向掌中两枚妖丹,轻轻吹了吹,然后张嘴一口吞下,满足地舔舐着嘴唇,抬脚刚要回洞窟,下一刻突然面色微变,急转身看向背后。
赫辛夷站在不远处,波澜不惊地望向他,许久后缓声道:“手法很利落。”
连枫游微怔,旋即明白了什么,咬牙沉声道:“你早就知道被跟踪了!”
“我鼻子很灵。”赫辛夷低头嗅了嗅:“不怕被追究吗?”
“查不出来的,我自有办法。”连枫游眯起了眼,低声威胁道:“赫辛夷,管住你的嘴巴。”
“我再蠢,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赫辛夷蹙眉,把他从上至下审视了一遍:“那两只妖修为不低。你一口气吃两枚妖丹,不会出问题吗?”
“我是阴魅体,自幼被怨气缠身,习惯了。”连枫游舔去嘴角血痕,又恢复了往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承蒙赫老弟关切,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了。”然后慢慢悠悠地往山谷外走去。
赫辛夷自顾自地跟在他身后,见他步伐不稳,担忧道:“你身上的伤,不像是打架弄的。”
连枫游没理他,加快步子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赫辛夷却跟得更紧了些,又道:“这伤口我很熟悉,像是鞭子抽的。谁打了你?”
“赫辛夷,你到底想怎样?”连枫游面色极差,除了失血,多半是被气的。
他怎么都想不到,一向谨慎的自己,今日居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是他低估了赫辛夷的能力,竟被轻易地抓住了把柄。
“我见识过一条鞭子,上面带着倒刺,打一下就能把皮肉给勾出来。”赫辛夷顿了顿,津贴在他背后继续说道:“老蛟打的你吧?”
连枫游顿时停住了脚步,与他一前一后双双沉默着。
……
黄昏,夜谰自密室中走出,虽依旧神情疲惫,但眉眼中难掩欣喜。
果然如他所料,自那日妖气暴走之后,刻在他心头上的封印明显有所松动,妖气如同在石缝中流淌的细流,一点点缓慢地流了出来。
先前他修炼的方向不对,只想着将封印完全解开,却忘了“滴水石穿”,集一点攻之,再尖锐的石壁都有破损的一天。
然而这么做是要付出代价的。每次修炼,他都刻意地去冲击那道封印,直到疼痛到即将昏厥方罢休。一来二去,把自己折腾得脸色极差,眼窝子青黑青黑,人不人鬼不鬼得满脸阴郁。
宫中妖仆离远了瞅见境主成了这副模样,被吓得大气不敢吭,隔着八丈远便开始跪地行大礼。夜谰见他走到哪儿,哪儿就跟倒伏的小麦似的卧地一大片,纳闷却懒得多问,兴冲冲地回到寝宫找他的小猫报喜。
岂料程雪疾刚扭头看了他一眼,便吓得“唧”了一声,瞬间忘了他俩还在闹别扭,忙不迭地拿过汗巾给他擦脸,忧心道:“主人,您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我怎么了?”夜谰瞥了一眼铜镜,见里头的倒影比叫花子还要狼狈上几分,不禁也愕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咦?我这么丑的吗?”
程雪疾仔细地用汗巾擦着,终于把他原本的模样从灰尘中给抹了出来,哭笑不得道:“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掉炉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