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你能破除此阵?”夜谰反问道。
僧人轻笑:“自然,不过想破此阵,必须等到晚上。”
夜谰瞥向高悬的太阳:“必须等到晚上?没有别的法子吗?”
僧人低叹:“蜃月阵只有在晚上才会露出阵眼,而找不到阵眼强迫此阵,会将阵内的东西一并转移到下一个“分阵”。到时且不说能不能再找到,里面的东西也肯定会在转移时受到影响。如果是大活人困在阵里,极可能在转移期间,受不了两种界面的拉扯,死于非命。”
夜谰不禁背脊发凉,忙道:“那便等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僧人登时眉开眼笑,本应憨厚的出家人此时笑得跟街边奸商似的,眼里满是精明:“贫僧先问您一个问题,打架的话,你与野猪,谁更厉害?”
夜谰不禁横眉冷对,伸出一根手指比划着:“一群野猪也不及我半分。”
程雪疾默默看向他:“……主人,他好像在骂你。”
“那就好,那就好。”僧人长舒一口气,不顾黑着脸直呲牙的夜谰,径直走到空地边缘,盘膝坐定将木鱼放在腿上,轻轻敲了起来,同时低声说道:“施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间困了数十名幼童,若今夜未能将他们救出,怕会成了恶妖的腹中餐。而这林中守阵之妖极为凶悍,贫僧非他敌手。贫僧别无所求,只望破阵的瞬间,施主能协助贫僧保全这些孩子。”
“好,我答应你。”夜谰颔首。虫族女妖见状,忙小声劝道:“主公,您真的要跟东境交手?那咱们准备好的计划不就……”
“见机行事吧。”夜谰并未多言,凝视着光秃秃的地面许久,终于从中看出无数蜘蛛网一般的灵力脉络在缓缓涌动。此阵精妙,绝非一日之功。布阵人想用这阵法隐藏什么?只是那群孩童?蜉落入此阵是偶然还是被算计好的?这些疑问层层叠叠,仿佛有人牵扯着他自投罗网,令他着实不太舒服。
这时僧人突然开口道:“施主,妖族拐带人族幼童,是何缘由?”
“吃。”夜谰答得言简意赅。
“除此之外呢?”僧人抬眸:“只是为了吃的话,何必布下如此繁琐的阵法?”
夜谰微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程雪疾:“卖。”
“卖?”僧人诧异,显然不知他所指的是怎样肮脏的买卖:“怎么卖?卖去当仆人?还是论斤卖?”
“都不是……”夜谰按住程雪疾的耳朵不让他听:“丢的是女童吗?”
“对,都是女童。”僧人话音落下,忽然哑然失色,手中木鱼险些掉落在地上:“你是说?”
“嗯,就是你想得那个样子。”夜谰突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同他讲起了暗庄一事:“妖界有一方势力,渗透入人界已久,专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此事大部人族富商世家都知晓,但利欲熏心,无人站出来将其捅到明面上,就这般瞒到了百年。”
“妖界……”僧人一字一顿地质问道:“施主,此话当真?按理说,妖界不应这般放肆。”
“我也是妖,没有必要骗你。”夜谰轻轻揉搓着一颤一颤的猫耳:“我本在查这件事,却把手下给搭了进去。”
僧人久久没有回答,神情复杂地沉思了起来。虫族女妖见状,悄悄用术法传音道:“主公,此地关押的那批孩童,不太像是送去暗庄的货物,应当还有别的用处……”
“把东境的事告诉他就便好,不必管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夜谰睨向僧人,微眯双眼:“这和尚不似寻常人,应当是个有门有派的。只要让他把这个消息透漏给修真界,不愁没人收拾东境。”
“主公英明!”女妖欣喜过望,又变回蛾子偷偷停在了程雪疾的尾巴尖上。
“贫僧法号慎念,施主,不知您如何称呼?”沉默了许久的僧人问道。
夜谰仰头看向天空,计算着究竟还有几个时辰到夜间,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连枫游。”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熬到了日落西山。僧人敲击木鱼的声音越来越快,手中佛珠散发着金色的幽光。待月亮自云中探出的一瞬间,骤然低声喝道:“动手!”
话音落下,昏暗的夜空中白光乍现,地面化作一汪水镜盈盈地吸收着月光,耀得令人睁不开眼。须臾后,脚下土壤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继而高大的树木凭空钻出,如同层层叠叠的黑布,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夜谰抓过程雪疾的胳膊,脚下一点,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程雪疾反应得极快,在被带着飞起来的一瞬间变成猫身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尾巴勾住飞蛾免得她被吹走。
林风呼啸,无数符咒雨点般密密匝匝地直射而来。夜谰没有减慢速度,勾起右手聚攒妖气,化作滔滔妖火硬生将攻击全部挡了下来,骇浪噬空,所到之处尽为焦炭,将黑夜燃成了白昼。
程雪疾第一次见夜谰认真出手,只觉十分壮观,不知愁地顶着火花快活地翘起了尾巴,结果兹拉一声,尾巴被点着了一束火苗,险些把无辜的蛾子给燎了,慌忙把尾巴盘到身前使劲儿吹了起来。
“主公,下面!”蛾子被呛得晕头转向,扒紧猫尾巴大喊道:“下面最大的那棵树!”
夜谰迅速转身,向地面俯冲而去,耳畔不时传来嘈杂的惨叫。大树近在咫尺,且上头附着的术法与曾在西境躲避时,白巫所用的术法如出一辙。
他知晓破解之法,虽心有疑虑却不敢耽搁,将力量聚集到一点试图冲破法阵。岂料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大树的一瞬间,一股澎湃的力量从侧面袭来,掀起狂风凉他吹出数丈远,周遭的火焰骤然大了数倍,发出爆竹似的噼啪声。
夜谰看向那人,只见他戴着一张奇怪的面具,身着宽大的男式白色外袍,手中握着跟禅杖相似,但又有些不一样的法杖,上头缀满了铃铛与写满咒文的飘带,立在十步开外一言不发,周身包裹着恐怖的灵力,还依稀夹杂了一些妖气,令他分不清是人是妖。
“就是这个人!他打伤了首领!此人高深莫测,擅阵法,主公小心!”蛾子愤愤地说道。
夜谰凝视着他的身形,借着火光看出他双手枯糙,应是位老人,在心中与白巫族长的模样比较了一下,发觉好似大差不离,不禁怒从心中起,卷着重重烈焰杀了过去。
白衣老者摇动着法杖急退,眨眼便结成一道屏障挡住了他的去路。谁知火焰在空中变成了一条长鞭,绕过屏障惊闪般撕开夜空,直撞向他的腹部。老者横杖一挡,方险险避过。结果下一瞬,夜谰的身影便消失了,一双手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把夺下了面具。
世间顿时凝固了,夜谰眼神冰冷地看向眼前之人,本以为面具底下的是那张熟悉的脸。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面具掉落,火光散去,显现而出的竟是一张绝美的女性面容,双目绻绻含情,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唤道:
“谰儿。”
夜谰登时后退了半步,脑中一片空白。突然冷光划过,一支灵力幻化的匕首直冲他心口扎来。尚未回过神,小猫从他肩头跃下,一口咬住匕首狠命地抵抗着,令它没能如愿。
匕首噌地退了出去,程雪疾的尖牙崩断了一根,鲜血飞起正溅在夜谰手上。尔后他低吼一声,冲那“女子”扑了过去。法杖劈下,却落了空。灵巧的白猫顺着法杖顶端一路向上,腾空越起在“女子”的面颊左右开弓疯狂撕抓。
“女子”的脸登时变了模样,皱纹在绽开的血花下蓦地爬满了眼角。他张惶地用袖子挡住脸,召出飓风将程雪疾卷起数十丈!
夜谰一惊,拍出火掌粉碎了狂风,把小猫救下。再向那人打去时,他已然化为一缕白烟逃离了,快到只剩一抹残影。
“该死……”夜谰握紧了拳头,抱住不停滴血的小猫,心脏狂跳不止。刚刚那张脸,他虽没有见过,却无端知道是谁。而那声“谰儿”,更加确定了一个事实—
那位只在梦中出现的女子,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存在于他失落的记忆里。
☆、【是谁】
随着蜃月阵消散,森林中央的大树猝然开裂,涌出无数光点,如同漫天飞舞的萤火。地表上的火焰逐渐退却,夜谰抱着小猫落下,顺着光亮看向断树,赫然发觉树根里面是空的,连着深不见底的洞窟,隐约有一道绿光在微微晃动。
蛾子从夜谰背后飘了出来,化为人形激动地跑了过去,跪在边上努力伸出手:“首领!快上来!”
“接住她。”蜉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上去依旧镇定自若,全然不像是身陷囹圄。
紧接着,一名女童被抛进了她的怀里。蛾子一愣,慌忙把孩子放下,又俯身去接。就这般接二连三地把十多名孩子安置好后,蜉终于从洞窟中探出身来,面带疲倦地拉住她的手跳上地面。
“见过主公。”蜉向夜谰垂首行礼道。
夜谰见她的衣衫上血迹斑斑,并未多言,只淡然问了句:“孩子都活着?”
蜉将头垂得更低了些:“禀主公,是的。”
“嗯,好好休息。”夜谰轻轻抚摸着搭在他胳膊上的小猫,转身径直走向山崖边缘,盘坐下替程雪疾疗伤。
程雪疾满嘴是血,眼神却很是兴奋,翻过身来抬头看向他,含含糊糊地说道:“主人,我是不是派上一点点用场了!”
夜谰没有回答,用衣襟轻轻擦拭着他的嘴角,见伤口很深,全然没有愈合的迹象,登时紧张了起来:“雪疾,这伤口不对劲,张嘴让我看看。”
程雪疾小心张开嘴,疼得面颊抽搐,只见断牙处的血窟窿汩汩地冒着血,且颜色逐渐向铁锈靠拢。
有毒!夜谰大惊失色,把小猫竖了起来拍打着他的后背:“快,吐出来,把血都吐出来!”
程雪疾听话地鼓起嘴,使劲吐出一大滩黑血,把自己吓了一跳,傻乎乎地问道:“主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夜谰的额角满是冷汗,不计后果地双手聚起妖力,动用白巫的术法替他疗伤。岂料治疗术源源不断地涌入小猫体内,伤处却没有丝毫的好转。程雪疾则呆呆地盯着自己的爪子,渐渐双眼泛花,浑身失去知觉。隐约听见夜谰在喊他,想回应却没有力气。
很快,他变回了人形,瘫在夜谰怀里呆滞地望向夜空,竟没有感到一丝伤悲,只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死掉了?
“雪疾!”夜谰浑身战栗,突然伸出尖爪猛地刺向自己的心口,长长的指甲带出一汪血液。他扒开程雪疾的嘴,把沾满血的手指伸了进去:“雪疾,喝下去,快点!”
然而程雪疾已经没了意识,双眼无神地半张着嘴,肤色顷刻间变得青黑,毒斑沿着他的脖颈迅速爬满了面颊。
夜谰不知所措地把他按在心口上,试图用心头血抵抗毒的蔓延。绝望中,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僧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侧,平静地说道:“施主,快让他服下。”说罢摊开手,露出一颗乌漆漆的药丸。
或是已经失去了理智,夜谰想都没想便把那药夺了过来,塞进程雪疾的嘴里。药丸入口即化,程雪疾的鼻翼立刻扇动了一下,眸子似是重新聚起了微弱的光,毒斑缓慢地消退着。僧人双掌合十,长叹道:“此乃医圣亲手炼制的保命金丹,能祛万毒。施主大可宽心,他不日即可康复。”
“谢谢……”夜谰喉中干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搂住程雪疾,失魂落魄地呆坐着。僧人又站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施主,今日之事,贫僧感激不尽。”然后向孩子们走去。
被救出的孩童多半饿得皮包骨,惊恐地围在蜉身边,小手悄悄攥住她的衣襟。幸而僧人比较面善,哄了几句便让孩子们安心了许多,排好队依次报出自己的名姓与生辰,眼巴巴地问何时回家。
“你不该带主公来。”蜉立在一旁,默默望向坐在悬崖边上一动不动的夜谰:“刚刚为什么不替主公挡刀?”
“首领,属下知罪……”蛾子惭愧地低下了头。刚事发突然,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而这对于受训多年的虫族来说,绝对是种耻辱。
“罢了,我也没资格说你。”蜉用手碰了碰脸上的面具:“是我擅作主张,来这森林探查,导致主公暴露行踪。我罪该万死。”
蛾子惶恐地盯着她的手指,生怕她把面具摘下来,小声劝慰道:“首领,我懂您的心思。虫族感知极强,这些孩子的呼救声,连百里之外的姐妹们都听到了,您定然不能坐视不管……来时主公已经说了,见机行事……”
“主公只是在替我们开脱。”蜉缓缓放下手,后背悄悄伸出几片薄如轻纱的翅膀,微微扇动着:“走吧,趁天亮之前,在这里好好找找。”
“是。”蛾子也伸出翅膀,随她一同飞走了。
“蜉蝣跟蛾子?”僧人一边替孩子们擦着脸上的泥污,一边暗自称奇。朝生夕死的蜉蝣,与寿命长不了多少的飞蛾,竟一同修得了人形,这可是他从未想过的,也不知妖界是否还有相似的妖怪。而她们脸上贴着的“白纸”也着实奇特,使得他无端猜起了下头藏着的面容究竟是何模样。
……
此番风波悄然落场,天亮之际,僧人正盘算着如何将这些孩子尽快送回家,孩童们却突然跟如梦初醒一把,纷纷茫然地问他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将被掳走并关押在此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