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用说!现在肯定早悔断肠子了!”
张承安听后哈哈大笑,笑声穿堂入室,径直刺入苏十三耳膜。苏十三小心抱着花瓶,自多宝格缝隙朝外张望。
“那白家主事的那人怎么办?”副官凑到张承安眼皮子底下,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白秀山?”张承安挑眉,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杀了吧!”
“是!”副官忙应了。
张承安挑眉笑了笑,拔脚就往佛堂后头去找张老夫人。
苏十三瞧的真切,忍不住手一抖,啪嗒一声,将一尊足有三百年的白瓷薄胎花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
那头白总管也看到了贴在大街上的诛杀令,一共三位当地有名的富商,白秀山的名字赫然也在上头。
白总管两眼一黑,要不是旁边小伙子手快扶住,险些当街栽倒在地。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所住的客栈,呆呆的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阿四回来,他才恍然地动了动眼珠。
“白总管,你没事儿吧?”阿四站在门口,声音紧绷,像在嗓子里藏了把弓.箭。紧张而又压抑。
“……咱把少爷丢了,如今老爷又快没了!”白总管表情愣愣的,似哭似笑。“白家这是遭了什么事儿啊!”
“白总管?”
“啊!我没事!”白总管挥挥手,随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要么,咱回趟冀城,把族里的人都叫出来,想个法子?”
“总管您和我说话?”
阿四回头,神色有些慌乱。“我,我就一开车的,什么也不知道啊!”顿了顿,又迟迟艾艾地走上前。“今儿个都二十六了,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发,您看?”
白总管看着伸到他面前的一双手,沿着那双手缓慢地视线上移,见阿四肩后背着个包袱,手里还提着个藤条箱子。他猛然一惊,问道:“阿四你要到哪里去?”
“这不,这不白家要垮了吗?我老家原本就在冀城,再说了,冀城的家当都叫您变卖了拿来京城救老爷和少爷。如今老爷要砍头了,少爷又不知跑哪儿去了,要么,咱们也散伙得了?您回您的乡下养老,我也回去另外寻个差事……”
“散个屁的伙!”
白总管猛然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阿四鼻尖骂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老爷出事儿,你撒丫子跑的比兔子还快!”
“人走茶凉嘛,这也怨不得我啊!”
阿四没讨到钱,还被臭骂了一顿,不高兴地摔门走了。
白总管怔怔地看着客栈内空无一人的厢房,又想到这两天张承安几乎将白家在京城的基业连根拔起,就连白公馆都贴了封条……如今老爷若是再没了,少爷又找不着,他一个老人家该何去何从?
想不到替白家卖了20年的命,白家居然说垮就垮!船沉了,他连个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他越想越恨,陡然间想到苏十三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恨不能时光倒流,再回到少爷将那头小野狐狸精领回家门的那天,冲上去,把苏十三那双招人恨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
秋风凉,雁南飞,入夜水成霜。
霜降过后,白秀山终于被推向了菜市口。
苏十三躲在人群里头,踮起脚尖朝外张望。囚车上的白秀山看起来像是突然老了二十岁,满头白发苍苍,竟是在牢中白了头。
“如今这杀人呢,是用刀砍头,还是吃枪子啊?”
人群中有闲汉在那磕牙。
“吃枪子吧?这位爷最爱耍枪了。”
苏十三听了这些闲话,只觉得一阵锥心般的疼。
他悄悄溜出来,一路跟在囚车后头跑,眼角四处张望,总指望着青柳大郎能现身。这毕竟是他现世的父亲,若是大郎同志没走远,可能还会来见白秀山最后一面。
他东张西顾,脚下冷不丁叫人一绊。
“哎哟——!”
眼看着就要摔个狗吃屎,突然一双胳膊从将他拦腰抱住。
苏十三刚要把那人往外推,一抬头,只见到半片压的低低的檐帽,随后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跟我走!”
苏十三忙忙地拽住他,也不吱声,跟着他一直走出人群,到了僻静的地方。
苏十三抬起头。
“大郎,这些天你去哪儿啦?”
第100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13
青柳大郎停下脚步,回过头,不声不响地看着苏十三。
“大郎?”
青柳大郎眉眼微抬,随后淡淡地笑了一声。“宝贝儿!”
两人只隔了七八天没见,但是对苏十三来讲,眼前的青柳大郎却极陌生。陌生的,他三辈子都没见过。
他心下有些慌。
“大郎你究竟怎么了?你想做什么,你同我说,我这次都听你的!”
“不需如此,”青柳大郎垂下眼皮,口吻极淡。“这些天我想过了,眼下在此间小世界,局势未明,你我皆身为凡人,生老病死,脆弱的很……”
“你说这些做什么?”苏十三皱眉打断他。“哪怕完不成任务,我也是要同你在一起的!”
青柳大郎眼睛亮了亮,像是在暗黑不见天日的夜里突然亮起了两盏灯。
那两盏灯幽幽地自长街尽头飘过来,又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倘若我要去劫法场?”
“那我与你开车!”
苏十三撸起袖子,将马鬃做的麻花辫往身后甩了甩。“总之呢,你做什么,这次须不得丢下我!”
“好!”
青柳大郎一把拽起苏十三的手,压低声音道:“白总管带来些人手,就在城隍庙后头等着。到时候只要枪声一响,乱起来,你拉了白秀山就往城隍庙去。”
顿了顿,对上苏十三那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又迟疑道:“沿着法场后头就是城隍庙,你认得路吧?”
苏十三眨了眨眼。“谁会鸣.枪?”
“这个你就不需管了!”
话一说通,青柳大郎再次热切起来。他从鼓鼓囊囊的胸.前掏出一叠子东西,抖落开,赫然是一件黑色连帽斗篷。
青柳大郎将斗篷披在苏十三身上,将他兜头彻脸裹住,然后猛然攥住苏十三的手心。
“宝贝儿,待会儿你记得带着父亲拼命跑!千万别让他们捉住!”
“那你呢?”
“我随后就来!”
“好!”
青柳大郎匆匆拽着苏十三就往外走。少年人掌心绵软,细密地出了一层汗,却是温热的。像是一颗突然间破土而出的种子,充满了希望的热。
*
两人一路夺命狂奔至菜市口。行刑台上方,副官已经念完了冗长的判决词,随即单手指天,肃声道:“执行!”
“是!”
旁边两个扛着枪的小兵啪一声站直,行了个礼,脚步声铎铎,往白秀山跪地的行刑台走来。说时迟,那时快,苏十三只觉得手上一空,抬头看,青柳大郎的身影已经淹没在人群中。
嘭一声枪响!子弹却是朝天放的。天空中炸开大蓬硫磺烟。
菜市口中心围观的人群纷纷呛咳连声,揉着眼睛,只看见骤然间天色昏黑。行刑台下头乱哄哄的,有人挥舞胳膊叫嚷起来。
“不好啦!有人开.枪啦!”
“快跑!”
“有人来劫法场啦!”
扛枪的兵纷纷从肩头取下长.枪,拉开栓子,警惕地朝人群中望来。
苏十三也顾不得到底是谁在那儿放.枪了,慌张地推开人群,拼命朝行刑台钻。他生的瘦小,从人群缝里只见到无数双奔跑的腿与脚丫子,还有穿着绑腿的兵。
苏十三终于成功地挤进去,冲向跪在地上的白秀山。
白秀山叫人双手绑在后头,脖子上套着绳索,踉跄地转过身来。
“你是谁?”
“老爷,是我!”
在混乱中苏十三的假麻花辫儿不知叫人踩到哪里去了,露出原本的黑色短发,秀眉圆眼,披着件及地的黑色连帽斗篷。
白秀山愣了愣,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没工夫跟你解释,快跟我走!”
苏十三说着拖起白秀山就往城隍庙跑。幸好白秀山脚上却没挂镣铐,这一路奔跑,跑的气喘吁吁,也不过三五分钟就躲到了人群后头。后面一大片脚步声,不时有零碎的枪响。
苏十三边跑边解开斗篷,连兜帽一起罩住白秀山,引着他匆匆地穿越人群。脚步一拐就入了城隍庙后头。
“快!快来这边!”
白总管站在车前,慌张地朝他们招手。
苏十三气喘吁吁,压着白秀山就钻入汽车后座。司机踩下油门,汽车一路夺路而逃。
“还有大少没来!”苏十三忙趴住车窗大叫一声。
“大少叫我咱们去码头等他!”白总管在前排回头,扭头看了眼,愣了愣。“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苏十三没好气地叫了一声,眼睛依然牢牢盯着窗外。望眼欲穿。
车子行了大约十分钟后,后头再也没有追兵,也听不见枪响。他们不敢张扬,到了码头,三人在车内又换了一身行头儿。
白总管埋头替白秀山解绳索,这锁扣的大兵许是打渔的出身,反手打的渔夫扣十分难解。白总管忙的满头大汗。司机放下他们后,则开车就往方向相反的闹市奔去。
白秀山压低声音道:“毓儿怎地还不来?”
苏十三也着急。“别是叫人捉住了吧?”
“呸呸呸!你这张乌鸦嘴!”白总管张口要骂,念在这次苏十三出力的份上,到底忍下去了。
“有多少人跟着大少?”苏十三扭头问白总管。
“咳!哪有什么人手!就是原先京郊那帮子土匪,临时花钱雇来的。说是有十来个人,可是人是大少找的,我也没见着。我就负责去宝豪银楼兑了钞票。”
苏十三一听就急眼了,一把推开白总管的手,噌地站起身。“不行,我得去寻他!”
“你往哪儿去?”白总管忙拽住他袖子。“别到时大少来了,你又给丢了!你哪儿都不许去,就在这呆着!”
“你懂个屁!”
苏十三一脚跺在白总管的布鞋面上,撒腿就跑。
白总管疼的哎哟一声,再抬头看,苏十三已经如一条游鱼般钻入人群,几个晃眼就不见了。
风中遥遥传来一句。“要是船开了我们还没来,你们先走!”
*
苏十三沿着先前汽车开来的方向,一路往菜市口跑,边跑边四处张望。有三五成群的兵扛着枪在街上跑动,见着行迹可疑的人就搜查,尤其是那些戴破毡帽的,直接拿枪顶着拖回去。
苏十三陡然间想起街上还贴着他的通缉令,心下一慌,忙躲到僻静处,背朝着街面。待这群巡逻的士兵走过后,他再转过脸来时,已经匆匆的在脸上抹了一层油膏。
这些天他一直扮作小姑娘,身上随时带着胭脂与猪油膏,此刻匆匆胡乱的在脸上抹了几把,也不管是什么德行,便又往菜市口跑去。
苏十三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他逆风往菜市口奔跑的路上,听见耳边乱哄哄的,有人说道:“……主事儿的捉了!是个半大小子,还有几个漏网的。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全部捉了,今儿晚上给跟张爷讨酒喝!”
“得令!”
一片乱哄哄的应答声。
挎着枪的大兵一队队从他面前晃过去,语声飘的模糊。
他只想着青柳大郎,踉踉跄跄地跑到闹市,还没有到行刑台,就见一队士兵押着青柳大郎从他眼前过去。
青柳大郎额前碎发低垂,脸色惨白,胳膊上一大片殷红的血迹。
“大郎!”
他一个没忍住,失声大叫。
青柳大郎左右腿打到了一处,险些栽倒,随即背后有人推搡。“干什么呢?走快点!”
青柳大郎头也不回,甚至眼风都没朝苏十三的方向飘过,径直被人押着走了。
苏十三一路跟在后头跑,倒是走在末尾的士兵疑惑地停下来,用枪托捣了捣他。“喂!你喊谁呢,你认得这人?”
“他是我家少爷!”
苏十三仓皇地抹了把脸,手上湿漉漉的,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爷您将他捉了,索性将我也一起捉了吧?我跟他是一起的!”
“哟,还带买一送一!”
那士兵笑了一声,随即当真将苏十三双手也绑了,一并推着往巡抚衙门走去。
青柳大郎回头见到苏十三缀在后头,忍不住皱眉怒道:“你是谁?我须不认得你!”
“你真的不认识我?你怎么敢……”
苏十三语声哽咽,泪水像是全部倒灌入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一队大兵绑了青柳大郎与苏十三,押往原巡抚衙门。陆续又撞见几个参与劫法场的土匪,汇总了,一起来寻张承安。
张承安正在巡抚衙门后头的空院里练靶子。这里临时叫他改造过,放了一排木桩,每个木桩上顶着一只苹果。张承安左右开枪,眼睛微眯,甚至不用停下来瞄准,几乎百发百中。
“爷,都捉来了!”
“一个没漏?”
“漏了几个,”领头的青年嘿嘿笑了两声。“另外还当场打死了七个。”
“没用的东西!”
张承安收枪,悻悻地笑骂了一句。然后一扭头,看到苏十三和青柳大郎,愣了一下。“这两个小子怎么回事?”
“回爷的话,这小子,”那青年指了指青柳大郎。“就是白家的少爷!前两天刚放出去,这不今儿个,居然给他爹劫法场来了。”
“那这个呢?”
张承安说着走到苏十三面前,诧异道:“老子怎么瞅着有点眼熟?”
“爷,是我!”
苏十三一开口声音就脆亮,如黄莺出谷。
张承安一愣,围着他转了一圈。“哟!怎么一眨眼,老母鸡变鸭?你不是个姑娘家嘛?”
他拿还冒着硝烟的枪.口顶起苏十三下巴。“敢情前头都是演戏,专门来糊弄老子?老子一枪毙了你!”
枪口沿着下巴往上走,擦过鼻梁,抵在苏十三额头。
黑洞洞的,冒着难闻的气味。
第101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14
“张爷,你杀了我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