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原本说的也不错,只是白总管口气很怪,苏十三听的心里不舒服,忍不住停下笔,皱眉道:“这种人渣,你就算不去惹他,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
“瞧瞧,你这话说的!若不是你,少爷怎么会搭进去?少爷若不搭进去,老爷怎会被捉?咱白家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白总管忍不住拍桌。“阿四还能跑跑,你说你!你能做什么事儿?净会惹祸!”
苏十三凝神静气,眼珠子转了转,道,“白总管,你在这里同我争吵,也没有意义。来,你帮我看看,这封帖子写得可还行?”
白总管眼角瞄了一眼。“咦,你这信是写给张爷的?”
“也算不得信!就是想去拜会一下,写份拜帖。”
白总管上下打量了一眼苏十三。“你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卒子,张爷为什么要见你?”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苏十三说着掀开帖子,小心吹干上头的墨迹,然后抬头笑盈盈地道:“山人自有妙计。”
白总管将信将疑,只觉得和这人半句话说不到一处,抬屁股就走。临出门忍不住又回头斥了一句。“虽说眼下寻不着路子,但是商会还有位卸任的老会长,明日一早我再去他家走动走动。这几天,你就安分些,可别再惹事儿!”
苏十三但笑不语。
白总管摇摇头,叹息着出去了。
苏十三见他走远了,这才小心揭起拜帖下的一张薄宣纸。宣纸下,是他刚才摇出来的六爻。水火卦,离上坎下,未济。
未济卦。万物不可穷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
在即将渡河而未有船时,他须寻的是一条路将上头的火引入水中。又或者,借船过河。
那么,船自何处来?
苏十三沉吟着踱步至窗下。油灯的光盈盈地在身后映亮一室昏黑。街市上仍有行人走动,对面新挂牌的丽晶夜总会前装着三色霓虹灯柱,不时有小汽车停到门前。
在丽晶夜总会旁边,却是个老式的评弹馆。穿着西装的人进了隔壁丽晶夜总会,穿长袍马褂的人却撩起袍子噔噔噔踩着楼梯去听评弹。灯红酒绿,各不相扰。
有个穿紫色丝绒旗袍的女人从汽车内下来,踩着高跟鞋,站在街边踟躇了一会儿,随即转头。紧接着又来了几辆车,又是几个妆容富贵的年轻女子下车。她们聚集在一处,不知悄悄商量着什么。
其中一个女子声音陡地提高。“既然那位爷在满京城到处找嗓子好的,咱何不去评弹馆也看看?碰碰运气!”
众女子都迟疑地抬头,看了眼评弹馆的牌匾,随后迤逦而上。不多会儿,遥遥地,阵阵琵琶弹拨声随夜风飘入苏十三所立的窗前。
拨弦声后,有一个清丽的女音唱起吴侬软语。
苏十三眼睛一亮,忍不住笑起来。
第97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1
第二日一早,白总管照例出去走动关系。苏十三袖了那封拜帖,悄无声息地从客栈溜出去,寻找张爷所在的地方。
到了驻.兵处,门前走动的都是扛.枪.大兵。他瞄了一眼,挎着个篮子默默地退到一旁,假意逛铺子。
在街上候了约一个多钟头,苏十三快把这条街的铺子都逛完了,才终于见着那位张爷现身。张爷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制服在阳光下威势赫赫。黄铜扣子反着阳光,一颗颗,冰冷而又沉重。
张爷生的浓眉大眼,年纪约四十来岁,说话时声音洪亮,瞧着不像是个爱听戏的。
苏十三暗自琢磨,就他这神态,就他说话时这粗鄙的用词,恐怕认得的大字不足一斗,那坊间传言他爱听戏……尤其是爱听《幽闺记》、《牡丹亭》,这词儿他怎么听得懂?
苏十三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那位张爷眼神如电,倏地扫过来,一眼将他从人群中揪出来。“喂!那位小妮子,你过来!”
他朝苏十三在的方向招招手。
苏十三左右张望了一眼。
“看什么呢,说你!你给爷过来!”
苏十三再转头一看,原本站在铺子前闲磕牙的人都散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光秃秃站在张爷视线内。他摸了摸鼻尖,溜溜达达走到张爷面前。
手上挎着一篮子新摘的蔷薇花,像是刚从平民家里跑出来的丫头。鬓边插着一朵新摘的粉蔷薇,水红衫儿,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长得十分甜美。
那张爷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小妮子,净瞅着爷做什么?”
“没见过爷这么气派的大人物!”苏十三抿唇笑,侧过半张脸,露出线条柔美的弧线。“觉得稀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苏十三说罢,眼角往下溜了溜。他此刻这个身子才不过十一岁,声音雌雄莫辨。
这句话说的甜,神态优美。
那张爷忍不住哈哈大笑,翻身下马,朝他招招手道:“走近些,让爷瞧瞧!”
苏十三又甜甜地应了一声。声音如同黄鹂出谷,又嫩又清丽。
张爷忍不住心中一动,问道,“你这小妮子可会唱歌?”
“回爷的话,早年跟娘学过几句。”
“哦?唱来给爷听听!”
“这,这个……”
苏十三故意扭捏着往后退了几步,将前世见到的那蝎子精小七娘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
“让你唱,你就唱!藏什么藏!”
跟在张爷身后的一位副官忍不住斥责道。
“人家年纪小,别吓着她。”张爷摆摆手,反倒和颜悦色地冲苏十三道:“你就唱几句给爷听个音儿。若是唱得好,爷带你去见个人。你要是能哄着她高兴,爷重重有赏!”
苏十三心下恍然。暗道,果然这厮听不懂戏!不知家中是谁,让他如此重视?
苏十三立即打点起精神,半侧着身,眉眼在阳光下柔和异常,手指假意执了把纨扇,半掩着面,羞答答地唱到:“却原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他一开口,便如在这秋天的日头底下开出了满园奇花异草。春光融融泄泄,从池子水面上照出一张闭月羞花的脸。又如同春风拂过池面,水下的鱼儿通通冒出来,听这位小娇娥说话。
他只唱得两句,便住了声,眼角自下而上偷瞄了张爷一眼。
张爷先是愣愣的,随后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对!就是这声儿!错不了!爷我虽然不懂戏,但听我老娘说了那么多遍,应该就是这这种唱法没错啦!小妮子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家住哪里,姓什么?”
一连串话问下来,苏十三忙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小脸儿苍白,下巴尖尖,怯怯地道:“是我娘教的。不知这调子准不准……”
“准!爷说好就是好!谁敢说他不准,老子毙了他!”
张爷说着哈哈大笑,回头对那副官道:“找两个人,领这小妮子回府给老太太瞧瞧!若是老太太瞧着好,今晚上备份酒席。”
然后一回头,对苏十三说道,“小妮子,你家中还有谁?”
“没人啦!”苏十三支支吾吾。“如今在白公馆内做佣人。”
“白公馆?”张爷皱眉。
“就是前几日,玫瑰小姐说的那个白家。”副官忙凑近张爷耳边,轻声道。
张爷眉头皱起,又再次深深打量了苏十三一眼,目光突然转冷。“瞧着你年纪小,居然是个有心计的!说,是不是来替你家老爷求情的?”
苏十三忙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头埋在地上,不敢抬起来。“爷,白家老爷少爷都被捉了,家里连个管事儿的都没。我无处可去,这几日来街上闲逛,想卖花挣点钱吃饭。老爷们的那些事儿,我也不懂,也不敢问,更不敢向爷求情!”
张爷笑了一声,眯着眼半晌不吱声。
“要么还是……”
那副官察言观色,用手在脖子边比划了一下,示意是否要杀掉了事。
张爷却摇摇头。“算了,先带她去给老太太瞧瞧!瞧不中,一并下到牢里去。若是瞧中了,到时候再说。”
那副官欲言又止,张爷摇摇手。“老太太瞧了这许多人,都不中意,我这也是没法子。唉,自古道,孝子难当啊!”
那副官立刻溜须拍马道:“还是爷有孝心!”
“狗屁的孝心,老子这不是没法子嘛!”
张帅大步往原巡抚衙门内走去,那副官退后两步,与旁边几个兵交代了几句,紧随张爷走去。
就有两个年轻的兵,扛着枪过来,用枪.托捣了捣跪在地上的苏十三。“起来了,爷走了!”
苏十三抬起头,小脸儿一片慌张。
“走!跟我们去后头佛堂!”
苏十三便挎着一篮子蔷薇花,跟着两个兵走了。
*
张府就是原先的王府。帝制推翻了,这些勋贵们死的死,逃的逃,京城空出来大片老宅子。白便宜了这帮扛枪的。
苏十三跟在两个大兵后头,沿着廊下转过两道弯,才见到房舍。越往后头走,收拾的越发幽静。沿着廊下一溜儿摆开各色花草,苏十三溜了一眼。再看廊上挂的七巧宫灯,鲜红、翠绿、嫩黄的三色穗子垂下来,在风中轻轻摇动。他琢磨着,猜测这位张爷的母亲才是听戏之人。既爱听戏,又位高权重,想必是个娴雅的贵妇人!待会儿见了,可得好好表现表现。
那两大兵脚步到了这里,也放轻了些。越往后走,耳边越发静悄悄的,只有三人零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一两声鸟啼风声。
两个大兵领着苏十三到了佛堂前,其中一人朝内努嘴道:“老太太在里头呢!快进去!”
连声音都压低了。
苏十三忙低眉顺眼地扶着门框,提着个篮子,怯怯地站在门边。“老夫人?”
佛堂内檀香缭绕,光线暗沉。许久才听见从里面传进来一声,“今儿个又领了什么人来?都打发走吧!我老啦,早些年爱听个戏文,可你找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声音脆硬,话说的很冲。
苏十三悄悄抬眉,就见佛堂角落里,在蒲团上跪着一个身穿绛紫色富贵福字纹的老太太,梳着板正的发髻,手中捻着佛珠,头也不抬地对外面道:“走走!都滚远些,免得脏了我这块地儿!”
“老太太,”带苏十三来的那两个大兵相互对视了眼。其中一个兵赔笑说了句,“今儿个来的,既不是唱戏的,也不是唱评弹的。是爷在外头遇见的,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说话也和软,说是在家里学过几句。老太太,您先瞅瞅?”
话说得十分小心,佛堂内的张老夫人却不买账,气哼哼地站起来怒道:“我老婆子就念个经,你们也不给我清静!”
张老夫人腰背笔直,走路如一阵风般卷到了门口。没好气地道:“就你们爷那口味!什么玫瑰小姐,吹的跟朵花儿似的,结果连出《思凡》都唱不来!谁知道他领来的又是个什么货色!呸!”
张老夫人这话,在场的没人敢答。苏十三只得自救。
他笑了一声,又怯怯地喊了句,“老夫人好!”
说着略侧过身,两手交叉敛衽,朝张老夫人福了一福。
或许是这行礼的姿势太过庄重,帝制废除后,再也见不着了。正准备撵人的张老夫人猛地愣住,“咦”了一声,抬起眼上下打量苏十三。
“哟,这是从哪儿找来的小姑娘?看着还挺懂礼数的。”
“是吧,爷就说这小妮子看着乖巧,又是自愿入府的,就留着给老太太……呃,扫地也是好的。”
苏十三噎了下,眼角自下而上斜飘了眼那说话的大兵。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眼扑闪了两下,睫毛长而卷。
张老夫人心下一动,手中捻着佛珠,笑了笑。“你是哪家的姑娘,怎地叫他领进这府内?别怕,都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他们拿枪押着你进来的?”
“没有!”
“真没有!老太太,咱们哪敢呐!”
两大兵慌忙叫屈。
“去去!一边去。”张老夫人扭头对上那俩大兵,笑容立刻收了。“站远些!一身血腥味,别冲了我的佛堂。”
那俩兵忙背着枪,面朝着老太太毕恭毕敬地往后退出去十几步远,遥遥地朝内望着。
张老夫人又仔细看了眼苏十三,见他人美音甜,心内先有三分欢喜。“别怕!老实同我说,他们有没有逼你?”
苏十三怯怯摇头。
“咳,可怜见的!实话都不敢说。张承安这混账东西!回头我就拿拐杖敲断他的腿!”
苏十三忙道:“没有老太……老夫人,真的是我……”
他刻意欲言又止。嘴里说着是自愿的,眼底却含着两泡泪,楚楚的,我见犹怜。
张老夫人摸着他的手,将人扶起来,越看越欢喜,忍不住道,“这嗓子的确好听,跟小黄鹂儿似的!今年多大了?”
“回老夫人,11岁了。”
“哟,青葱般的年纪。这小荷的角还没露呢!”
苏十三忍不住唇角微动,羞涩地笑了笑。
张老夫人也笑。“你听得懂?”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我娘教我读过几句诗。”
“哦,这年代的确难得!既是知书达礼,模样生的这么好,怎地挎个篮子卖花?”
见她问这个,苏十三倒背如流,忙将先前想好的说辞诉了个完整。说是家里遭了难,又赶上饥荒,就这么流落到白家。如今白家又叫人全部抓进牢里,他无依无靠,心下正凄惶着呢!
张老夫人听着,越听越动容,眉眼松动,忍不住叹息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瞧瞧,眼下这都过得什么日子!”
张老夫人叹了口气,将手搭在苏十三肩头。“今儿个在我这儿吃顿饭,若是你还想回白家,晚饭后叫他们开车送你回去。”
“可是张爷说……”
“别听他的!我就爱听个戏,他差不多将这整个京城都撵得鸡飞狗跳的。这哪是讨我欢喜,这分明是气我!作孽呢!”
苏十三抿唇轻笑,低下头,马鬃编的麻花辫儿轻轻在胸前荡了两荡。
第98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11
当天晚上,在原王府小花园内摆了一桌家宴。四碟素菜,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只是一色儿的豆制品。帮佣端上一大盅菌菇玉米汤,三碗白米饭。然后默默地退下,坐在不远处灯下给绣线劈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