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什么,一骨碌坐起,将黑蛇从指尖小心摘出来放在塌边,指着他道,“你说你咋这么黑!你别不是全身黑,是脸黑吧!”
脸黑,意思就是这条龙怕是条非酋,氪金都救不了。他小和尚这点道行,当然也救不了!
可惜大郎同志却没听懂,努力睁大芝麻粒般的眼睛看向灵然,神色有些委屈。
“得,又跟我耍可怜相了!”
灵然嗤了一声,随即又重新倒回塌上,含着根鹅毛管,口齿不清道:“你说我挂个和尚名头,既不能念经,又不让回庙里。守着个皇宫,每天除了陪他们父子几人耍耍心眼、吹个牛、打个屁,我还能做点啥?这样下去,人怕是要废了。”
“宝贝儿你怎会废了?”
青柳大郎不解地用蛇与同他交谈道:“当初灵拂那人百般不是,但总有一样说的是对的!宝贝儿,你心思单纯,怕是学不会术了,只能从山上下来,历经世间疾苦,或许哪一天便能开了窍。”
“你的意思,师尊是让你带我到人间来受苦的?那这人间剧本到底有几处,你们是怎么挑剧的——是见一个小世界就逮着一个,还是……”
灵然突然间若有所思,皱眉道:“难道,你所挑的每个小世界都有相似处?”
黑蛇闭紧嘴,再不吱声。
灵然却自个儿推敲通了,猛然一拍掌惊叫道,“难道说每个小世界都有一个龙傲天?!”
“龙傲天?”
青柳大郎脑海内一瞬间反应过来的是在灭天界时见到的那个穿宝相花花纹上衣的青年男子,不由皱眉道:“宝贝儿,你怎么会想起他?那人有什么好处?就是个魔头!”
“噢,原来他也是魔!”
灵然了然地长长地噢了一声,随后又皱眉道,“如此说来,每个小世界都有一个能量极强的人!”
他看着黑蛇困惑的眼神,只得耐下性子又翻译成青柳大郎能听懂的语言,道:“龙傲天不是具体谁的名字,而是说在一方小世界中的‘气运之子’,能量极强,可随意破坏小世界规则,甚至挑战至尊神……”
“那厮哪能与至尊神比!”
黑蛇不屑。“只是个窃取气运的魔头罢了!不知怎样入错了棋局……”
黑蛇忙收住声。
但是这么点线索露出来,足够灵然推敲出事件始末。一环接一环,如同解开九连环,一处通,处处通。
他默然半晌,突然笑了一声,对黑蛇冷冷地道,“原来如此!你与师尊早就知晓,每个小世界都会有一个所谓的气运之子窃取那方小世界灵气运势,倘若不灭除,那方小世界秩序混乱,便会对灭天界的至尊神造成莫大损伤。是也不是?”
黑色不能撒谎,又不想承认,只得沉默。
灵然觑他眼神,冷笑一声,兀自说道,“师尊命你带我出来,一是避祸——因为剑阁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位至尊神也没有,所以让你带我四处行走,表面上说是历练游玩,实则为寻找气运之子,若有机会便将其灭除。二则,待数个小世界的魔头尽皆灭除后,各方小世界秩序恢复,你我便可重回剑阁,去逍遥山见我师尊复命。是也不是?”
黑蛇再次沉默。
灵然不由得龇牙拍手笑道,“原来如此!”
当然如此!
可笑他之前还自作多情,以为青柳大郎带他出来,只是因为这条龙看上了他。
呵!他有什么本事,能让一条龙看上!
灵然闭上双眸,掩盖住满眼的失望与愤怒。
第87章 孤僧灵然(志怪)53
贞观三年腊月,灵然借着皇宫内外一片祭祀过年的气氛,与李世民告了个假,说要回东安寺处理私事。
李世民虽然不太高兴,却也点了个头,又赐他白银百两,让他拿着回去祭扫一番。灵然走时,一众十几骑,皆轻裘绶带,沿路颇为风光。
待到得东安寺,灵然特地将十几个羽林军留在寺外,对他们道:“虽说原住持与贫僧只有数面之缘,但是贫僧自倭国来大唐,东安寺乃是我落脚之处,承这位老和尚关照,小和尚我才得以在长安城立足。此番祭拜故人,各位还是不要叨扰了吧!”
说罢,单手立掌,诵了声佛号。
他这番话夹枪带棒,迫的一众羽林军面面相觑,只得手按刀柄分散开来,把守住寺院各个角门。
灵然也不管,径自往寺内走去。
东安寺众僧的罪名早已平反,早些年在昭狱中叫人打杀的几个小和尚尸骨也叫他捡了来。趁此机会一并掩埋。
他肩后背着满满的尸骸,走在这空无一人的寺院,芒鞋踩在青砖地上,鸦雀无声。
廊下,庭院空空如也。没有松树,没有桃花,也没有爱笑爱闹的小七娘。
佛堂倒还算得上整洁,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随后铜片销子搭在门栓上头轻巧地荡开。
厚重的暗蓝色棉布帘子险些扑到灵然面上。他连忙拿手挡住,随即掩袖,呛咳连声。
殿内光线寂寂,因为长期门户紧掩,窗格子外的冬天日头也像是比外面淡了三分。
灵然放下袖子,抬起头认真打量一眼佛堂,认命地爬到窗边打开所有窗户,寒风朔朔,冻的他脸颊一寒,鼻涕都快下来了。
“佛祖莫怪!虽然我是个假和尚,但今日里,我背来的可都是佛弟子。我替他们,给您上香磕头!”
灵然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随即认真地撩起袍角,跪在地上,三跪九拜,口中念念有词。
拜完佛祖,他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庭院内外重新打扫了一番,然后背着箱笼跪在地上擦拭佛堂。
这一顿忙活,足有三四个时辰。朝阳初升时出的宫,此刻已经日薄西山,近黄昏了。
他一屁股坐在台阶前,抬袖抹干脸上热出来的汗,大口喘气。放下几个小和尚的尸骸,指着箱笼内的骨灰坛,闷闷地笑了。
“瞧,今日小和尚我也背着你们,咱们一起清理了佛堂,替佛祖上香献花,这一切……可都是你们平生夙愿!该了结了。从今后,尘归尘,土归土,去吧!”
这番话落,平地里突然起了一阵风。这风打着旋儿,在庭院内缭绕转起来,起先围着灵然前后左右轻柔地旋转,随后突然腾空而起,哗啦啦的往上去了。
灵然仰头望着这阵风去的方向,半晌,笑了一声。
*
灵然只身送走了这些心有不甘的魂魄,重新将收来的骸骨一同埋入寺后舍利塔旁,与明溪老和尚做了个伴。
他在明溪老和尚面前供了一碗米饭,插了三支香,然后盘腿坐下,与明溪老和尚开诚布公地秉烛夜谈。
“老和尚,小和尚我待你不薄吧?这一番也算全了咱们的情谊。只是这如今天下太平了,小和尚我恐怕不久也就要离开长安城。往后呢,岁月长长,小和尚我怕是不能年年来咯!回头我去附近乡镇雇些人,看在雪花白银的面子上,想必他们还不至于让这处寺院荒废!”
灵然又叹了口气。
“唉!可惜那一众精怪们都跑了。不然,也当有个人陪小和尚我吃吃酒。”
他絮絮叨叨念了一番,掸了掸膝上尘土,刚起身往回走,身后突然一阵风起。与先前庭院那阵旋风不同,这阵风格外的和暖。在这数九寒冬,竟暖如春阳。
这股暖风包裹着灵然,吹过白袍边角,拂到面上,像是极温暖的来自于故人的殷殷叮咛。
灵然蓦然回头,看向舍利塔,然后垂下眼皮笑了一声,道:“老和尚心意,我知晓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然后掸了掸衣袍,转身径直走了。
*
灵然在东安寺内足足呆了七天,直到除夕那一夜皇宫来人招他回去,说是除夕夜宴时东突厥可汗颉利也会起舞助兴。用圣主的话说,一个都不能少。
灵然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端着的一碗白米饭,转身端肃地捧着碗在佛前绕行一周。
“国师大人——!”
宫里头那位内侍小声唤他,神色焦急。靴子跺在地上,吵的令人不安。
灵然自顾自绕殿走完,又上了一炷香,拜了拜。走到门槛处,眼皮撩了一下,淡淡地道:“走吧!跟你回皇宫!”
芒鞋迈过门槛,灵然最后一次回头。目光深深,自梁柱看到紧闭的窗扉,最后在佛祖面上大胆逗留。
“国师大人?”
“嗯,走啦走啦!”
灵然一甩衣袖,抬手从内侍手中接过白色裘衣,裹了裹,束住领口寒气。随后转身将佛堂门阖上。
一层层,三进殿堂都落了钥。棉布帘子在风中笨拙地震颤了几下,随后无声无息地落幕。
灵然出了门,甩蹬上马,身后十几个羽林军纷纷上马跟上。刀鞘撞击在腰间玉带,铿锵作响。内侍在一旁引路。众人簇拥之中,灵然却下意识看了眼指尖黑蛇,不知想到什么,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他与大郎那次争吵过后,青柳大郎数次想与他和好,他都没给人台阶下。眼下他在东安寺内经过了这几日,心下觉得孤寂,有意与青柳大郎和好,却不知如何开口。满心想着,小爷我左眼看右眼看,每天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要看你这条蛇上百遍,你怎么着也得开个窍,主动来讨好我吧?
他心是这样想,可是直到回到皇宫参加宫宴时,这条蛇都没再说话。
一动不动,像是彻底进入了冬眠。
*
贞观四年春,灵然正一人坐在偏殿内读书。单脚支在窗台上,耳内突然听得殿外有窃窃私语声。他原本不想搭理,但是那日似乎天气格外晴柔,恍惚间鼻端似乎闻到了淡淡的桃花香。
他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殿内黑蛇一动不动地浮在桃花醉旁。
自打贞观三年腊月黑蛇进入冬眠期后,他便将大郎同志藏在殿内。就放在那口装过桃花酿的大缸内。黑不溜秋一丁点,在黑咕隆咚的缸里,若不是仔细伸手去捞,没人能发现得了他。
灵然视线沿着那口大缸转了转,想,难道是几个月没喝酒?馋了?又或者,因那位曾以美貌名闻天下的隋萧后入驻李世民后宫,宫内春光大盛,竟然醺的他也……
鼻子尖,竟然闻到了桃花味?
灵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两只耳朵却本能地支棱起来,动了动。
“……听说没,国师大人那头好像说有个亲戚来寻他。”
“别瞎说!咱国师原本可是倭国人,在咱大唐哪来的亲戚?就是一孤僧!”
“可真不是瞎说,说是原先这钟家也做过官儿!虽不大,但是在长安城跟老京兆尹还是有几分交情的。这不,居然还能把口信托到宫里头,也算他能耐大了!”
“哟!这怎么整?到底要不要告诉国师大人?”
“哎哟,你敢你去!老哥哥我可没那胆!圣上可是反复叮嘱过,咱这殿里头连只飞鸟都不让进!”
“那,还是算了!”
“哎哟,可惜了的,这些东西咱们分了?”
随即是细碎的金银细软翻动的声音。
灵然心中一动,在这大唐他的确就一孤僧,除却一众妖怪以及死去的东安寺老和尚,还真没谁跟他有交情。等等!一众精怪,难道是那些精怪捎信捎到宫里头来了?
谁呀,这么墨迹,不会直接给他传道符吗?
灵然嗤笑一声,放下书卷,懒懒地踱步到殿门口。殿门半开着,一袭白衣飘出,门口守门的那几个内侍立刻哑了声,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灵然目光顺着飘过去,就瞅见那三个内侍正凑在一堆分簪珥钗环。
一人手中还攥着个小口袋,是个闺阁里头流出来的荷包。这荷包上的花样灵然瞅着也有几分眼熟,他劈手一把夺过,在阳光底下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一番,果然没错,居然是鸳鸯戏水的花样子。先前小七娘曾夸奖过的,是钟家母女俩的绣活儿。
因为与小七娘打交道次数最多,他勉强还能记住这精怪身上的气味。再加上这绣线,越发肯定了。
“这袋子从哪里来的?”
他将荷包攥在掌心内,淡淡地问道。
“回,回国师大人……”
几个内侍神色慌张,支支吾吾的,正打算编套说辞骗他,冷不丁灵然笑了一声道:“别蒙我!本国师,可是能掐会算!”
他这话一撂出去,几个内侍都哆嗦了一下,相视一眼,随即扑通跪在地上。
“国师大人,咱们实在是不敢瞒您!但是咱也实在不敢说!”
“行吧,”灵然摇了摇头,攥着那荷包掉头就往殿内走去。
也不叫那几个内侍起来,也没继续质问下去。
这些人都是李世民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李世民非得看管着他,但是至今他出行时……羽林军没撤,贴身内侍配备的比几个庶出皇子还要齐全!殿内殿外,遍布眼线。
啧,这日子过的!
灵然退回殿内,顺手布了张结界。从殿外窥探过来,里头不过是一切照旧,他人坐在窗台上读书,如同过去的无数个日子一样。
实际上,灵然将荷包夹在书卷内,口唇微动,唤了声:“小七娘!”
小七娘果然自荷包上头浮出来。极小的一张半面妆,额上点着梅花,鬓边一支金步摇,眉目纤柔,正是她最美的上半张脸。
美人半面,恰浮在鸳鸯身侧的荷叶上。如梦如幻。
“你最近过得如何?”灵然忍不住笑问道。
“哎呀小和尚,可别说了!你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可怜我还在钟府守着哩。钟大人和钟夫人不知盯着我问了多少回,说咱家那如意郎君,那位姓苏的小郎君,怎么一去就不来了?”
灵然只得摸了把光脑门,尬笑两声。
当初他与七娘假扮夫妻,只是为了混入钟府查案。后头事情查明了,他便急忙揣着那只乾坤袋找魏王李泰销案,当时他原以为小七娘稍候也脚底抹油溜了。谁成想,这都一年半过去了,小七娘还勤勤恳恳地在钟府扮着小姐呢!
“话说回来,你们应该不在长安城了吧?”
顿了顿,又笑着道:“后来小和尚我真有去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