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也还在笑。毕竟是魔尊,虽然今非昔比,毕竟气度还在,颔首笑道:“小夜如此深情厚谊待我,我只会觉得荣幸。别说你用歧黄之术淬炼过,又贴了符咒,就单单这些藤,如此将人捆死,我也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开脱。更何况。”邪笑着将手在君芷胸前一抚,“与小夜贴得这样近,一起被绑在这里,我很欢喜。”
君芷突然觉得烦躁,将手中的匕首往前递了一寸,“你可认得此物?”
“这也是玄铁剑。”狄也唇角露出嘲讽笑,“隐藏得很深的玄铁剑。难怪你师父要说,你与玄铁的缘分最深。日夜不离身,缘分怎么能不深?”
君芷一动,那如百年大树般粗壮的墨绿藤蔓便配合着游动,方便她动作,转而将她身上的狄也咬得更死。
君芷望着那把匕首。她是经过小十二提醒,才惊觉这匕首的材质与那把玄铁剑类似的。都是那种极浓墨重彩的乌黑之中,带丝丝黯淡的猩红,好似血融进隔了一天的夜色里。是一种十分特别的质地。拿着匕首去与架子上的剑对比,却发现,不对了。
剑已经被狄也掉了包。
君芷淡淡道:“这个,是我先时为质子时,受到诸多有龙阳癖的好色之徒骚扰,齐王最宠爱的孩子将此物赠与我,让我聊以自保。齐王极为敬畏鬼神。给爱子打的匕首,自然是用传说中能除顶级邪祟的上古玄铁。你贵为魔君,千算万算,没有想到,毁在一个小孩子天真无邪的愿望上罢?”
狄也笑着点头:“可不是吗?”
君芷突然被那个笑刺伤了眼,流下泪来,“狄也,我问你,我若放了你,你可自愿回那镇妖台下?”
狄也道:“你不必问我。我兴许可以骗天下人,可我不想骗你。我若肯回去,就不会出来。能死在你手上,我的情劫也就了结了。魂飞魄散也没什么可怕。我既已经历过一次,便是再来一次,又有何妨。你若下得了手,便来吧。”
君芷道:“这一次,就是有十万人为你献祭,你也再难成气候。”
狄也脸上毫无惧色:“没有了你,没有了夜,我便与天同寿又有何趣味?”
君芷手上的匕首抖抖索索起来。然而还在一寸寸地往魔尊胸前递。
也不知狄也的话是真是假。
还是这魔一如既往地,每次开口,都是三分假意,五分真心,外加两分的调侃。
兴许她只是为了催动君芷的情肠。让她无法下手。
假若她的目的是这个,那么她成功了。
最后那半寸,君芷无论如何都送不出去。可是她的手,也没有往后退让的意思。
她上方的狼脸忽然哭道:“叔叔,叔叔你舍得吗?”
君芷一呆,浑身颤抖。
狼的脸上表情一变,变为极度镇定,“君芷,你糊涂什么?快点杀了她!她不是我!她是大魔头狄也!”
君芷但觉脑子里一片混沌。
“叔叔,叔叔不要杀我!”狼又哭起来。
“君芷,这都是假象,我活了三百岁,这已经是很长、很好的一生。”狼说,“我满意得不得了。快动手!”
君芷眼眶酸涩得要命,眼泪汩汩流出来,很快地没入鬓发之中。
“叔叔,叔叔你若是杀了她,也就是杀了我。”
“君芷,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此时不杀她,等这些藤蔓上的符咒失去效验,她逃之夭夭,再回来毁了你的匕首,你就再也奈何不了她。”这是楚颜的语气,说得极快,“到时候天下大乱,算在谁的账上?你再入六道轮回,也只是个笑话了。”
“叔叔,我不想死。我还要和你在一起。”狼哭唧唧的,“我是妖,我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等狼再次止住了哭,又变回那一副冷峻的面容,这一次她的手居然挣脱了藤蔓的咬合,攀上来,拉住君芷的手,“叔叔,我帮你。”
君芷的灵台已恢复清明。
那一日,清莲笑道:“临了,你可别因为心软而误了大事。”
狼的手拉着她的手,两股力道合拢一处,万分精准地刺进了小狼的胸膛。噗地一声,眼前血雾弥漫。
狼灵四散。
而世上,也再没有了魔尊。
倾蔻抱着小耳朵,蹲在廊檐下受罚。
元清路过见到她,清清嗓子,“既然是罚站,就该有个罚站的样子!”
倾蔻委屈巴巴地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小心翼翼地注意头顶顶的那一摞书不要坍塌。塌下来还要加倍地罚。站定后,朝着元清离去的方向,眼里的热泪啪嗒啪嗒滚落在面颊,抽噎了两声。
犹自听见元清在大声抱怨:“真是的,什么猫猫狗狗都进了玄天,一届不如一届!”
浮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捏捏倾蔻的鼻子,笑道:“我这才离开多久,你怎么又被师父罚了?”
倾蔻见了她,立马破涕为笑:“浮舟你回来了。点心都买好了吗?”
浮舟打个响指,将她头顶的书接了来,一面抬手为她擦干脸上的眼泪,一面道:“跟我走吧。”
倾蔻吓得连连摇头,“我不敢。”
浮舟嗨了一声:“有什么不敢的,若是师父追责起来,我来应着。是她让我去采买道法大会上要用的点心诶。这本来不是我的事。她自己躲懒。我就说要你去帮忙分装。她若是不通情面,我就把事情捅到凛月大人那儿去,让她也没脸。”
倾蔻还是泪汪汪地,迟疑地问:“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走吧!”浮舟笑着给了她一个爆栗,疼得她抱着脑袋哎呀喊了一声。
浮舟拉着小小的倾蔻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偷偷地先把新买上来的果子摆了两碟子,又倒了杯热茶,对倾蔻笑道:“饿了吧,早上起晚了,也没来得及喝水罢?诺,快。”
倾蔻还是战战兢兢地,眼神躲躲闪闪很是可怜。
“又怎么了?”浮舟叹气。
“我、我觉得。”倾蔻嗫嚅道,“这样不好。”
浮舟打个哈哈:“你放心啦,这都是我自己掏钱买的,不算偷吃,明白么?”
倾蔻两只晶亮的黑眼珠子转了转,这才从过于宽大的袍子里露出孱弱的小爪子,拿了一块糕,小口小口吃起来。
“好吃吗?”浮舟笑眯眯地问。
“好吃的。”倾蔻热泪盈眶,“师父要我辟谷。给她发现我就死定了。”
浮舟笑道:“你还要长个子。辟谷不成的。现在辟谷的话,以后就都是小矮子。”
倾蔻听了,越发大口地吞咽起来,一块糕三下两下塞进嘴巴里。吃得太急,她喉咙又细,以至于噎住了。灌下去大半杯茶才好了些。拍拍胸口,也不吃了,有了新的愿景。拖着浮舟的袖子说了出来。
“带你去看看那故事的后续?”浮舟挑眉,“我可没那个本事。”
倾蔻涨红了脸,“我在梦里见到君芷了,长得很好看的。她除掉魔尊之后的故事,我就忘记了。浮舟,我听说你现在能随意穿梭到过去的世界,你带我去看看吧。好不好?”
浮舟摸着下巴沉思,过了会儿笑道:“我这样,有什么好处没有?”
倾蔻一本正经地道:“你带我去看了,昨晚你亲我的事,我就当做忘记了,不然,我现在就去告诉师父。”
浮舟嗤地一笑:“这个我不怕。这样吧,我带你去看,今晚我不亲你了。换你亲我一下。”
倾蔻想了一想,点头,“好吧。”
两个人于是手拉手,荡悠悠地进行了时空回溯。
倾蔻觉得耳朵里面轰鸣得厉害,正要晕的时候,眼前一道白光,人摇摇晃晃地再次站到了坚实的地面。有些反胃,差点没把方才那块糕给吐出来。
扶着浮舟立定里之后,发现眼前却是一座庙宇。
庙里住的不是别人,是北汉的长公主与她的小侄子。长公主十分懂得收敛锋芒。并不希望小侄子背负什么复国的使命。只希望他平安度此一生。况乎周遭的禁卫森严,她与侄子不说插翅难逃,可也绝对没有太多自由。
长公主貌美,虽然沦为东楚软禁的阶下囚,又是亡国的公主,最初那一二年,前来求亲的人却络绎不绝。因为东楚的女帝有旨意,与公主结为百岁之好者,封为伯爵,食邑千户。有为着美貌来的,有为着爵位来的,可都遭到了回绝。
长公主不爱才子,亦不爱英雄,不为财色所蛊惑,也不为蜜语甜言动容,只爱养一种小动物。并不是寻常侯门贵女乃至诰命夫人所钟爱的珍禽异兽。她爱的那玩意儿也登不得台面,叫做蜉蝣,活在水面,朝生暮死。
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那些求亲失败的子弟便都七嘴八舌地议论,难怪会成了亡国公主。这女子有毒。谁沾上谁完蛋。幸好没有进我家的门。
倾蔻迎风而立,看见长公主一脸欣喜地看着水莲花旁边瞎蹦跶的小虫子,甚至伸出一根水葱样的手指,让其中一只蹦到自己手上来玩耍。
倾蔻知道这法门的玄妙。她和浮舟可以看见这个时空的人,而这个时空里的人,却看不见她们。所以她大胆地问了出来,并不怕惊动了这里的人,“浮舟啊,为什么她堂堂一个公主,无缘无故要喜欢这种东西啊?”
浮舟道:“并不是无缘无故。”顿了顿,“狄也死后,还给君芷托了梦。”
君芷在奏章堆里睡着,夜风过处,恰逢狄也来入梦,不可一世的魔尊笑嘻嘻地问:“看你在无人处日夜啼哭,可是思念本座?本座现告诉你一个法子,我投生成了蜉蝣。你养着蜉蝣,就是养着本座。从此可就不用寂寞了。”
倾蔻道:“那怎么不是君芷养,变成了北汉的长公主在养?”
浮舟哈哈一笑:“傻瓜,这又牵涉到另外一桩情债了。”
北汉长公主被狄也夺舍时,曾在电光火石之间,见过魔尊的真面目,惊为天人。从此,成了个不思量、自难忘。长公主三十岁生辰时,君芷前去探望,将昔年旧事一一说与她知。这长公主得知世间再无那样气势恢宏的美人,不由得潸然泪下,又得知这魔尊生生世世都只能做蜉蝣,便看上了这东西,养个不住。因为在心里想着,养得多了,总会有一只,恰好就是狄也托生的。
浮舟拉着她往那水晶缸子里湃的水莲花走过去,指给她看,“你瞧,这些身体苗条,色彩艳丽的小虫子,就是她了。”
倾蔻瞪大了眼睛:“这就是魔尊?”
浮舟耸耸肩,“是有点滑稽。不过,我觉得很适合。魔尊不就喜欢骚包的造型?”
又是嗖地一声,倾蔻觉得自己又晕了一晕,再度站定时,便发觉自己站在东楚的皇宫跟前。
如今东楚一统天下,国泰民安,海外的百国来朝,算是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强盛时期。
倾蔻看着这阴冷华美的宫宇就要发抖。她的父亲原本在这宫殿里为官,后来因为立储之事站错了队,便要被处以极刑。得亏钦天监算得说倾大人的幼女倾蔻小姐命格清贵,若得她效仿女帝君芷,出家修行,为东楚祈福,想必是极好的一件事。
因此倾蔻便出了家,上了瀛洲山。倾家举家不必遭到极刑,而改为流放,永世不得入京。
倾蔻忘性大。从小记不住事。所以常常忘了这些。可一看到这皇宫,就什么都想起来。
见倾蔻脸色煞白,浮舟道:“要不然回去罢,我说给你听,也是一样。”
倾蔻勉强笑一笑:“这里边的人和事我都知道得极清楚。我说给你听好了。”
未央宫事变之后,君芷便又出兵,扫平了一些小型暴乱,回来便恰逢皇帝驾崩。因朝中实在无人,便顺应百官请愿登基为帝,只等着两个小侄子长大,好将帝位禅让。奈何有一日,君芷带着年纪相差不多的十二公主以及先三皇子、七皇子家的两个小侄子一起在御花园玩耍,许是山雨欲来,碰上蚂蚁排着队从一棵树下举家搬迁。
君芷便问三个小孩,遇到这样的蝼蚁之患,该当如何处置。
倾蔻坐在茶馆里,有模有样地学着小孩子腔调。三皇子家的小世子道,应当用火烧。七皇子家的小世子道,应当用滚水,烫死它们。只有十二公主的答案不太一样,她说,“既然它们已经搬走,不再啃这大树的根,不妨放它们一条生路。若再来犯时,再一举歼灭。”
守成需要仁慈的君主。十二公主的答案得了君芷的欢心。
所以帝位后来就传给了君萌。
东楚接连出了两位女帝,可谓开历史之先河。
到了倾蔻她爹做官这一朝时,因他不赞同立公主为储君,才出了事。
“走吧。”浮舟拉了她起身。
晚上,在黑暗里辗转反侧许久,倾蔻还是没有睡着,因此用头顶蹭了蹭浮舟的下巴,喊了一声:“喂。”
浮舟应了一声:“唔。”
“你说君芷当时是不是在赌。”倾蔻听完一个故事,往往很久都出不来。尤其是这种不是十全十美大团圆的。她要在心里挂念很久。
浮舟叹气,“我说你啊,能不能别再想着别人了!还夸她长得好看,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倾蔻问:“她拼着短寿三十年,给小狼塑了金身,每晚都用血献祭,把她的狼灵招了回来,再把狼养大……这样,是不是很伟大?”
浮舟道:“不伟大。她本来就是神仙。死后不过回了天庭。又不损失什么。”
倾蔻闷闷地道:“但我还是很高兴,她和小狼最后团聚了。”
天上是有一个小神仙,先时执掌文曲星,后来下世历劫,重回仙班之后,再度执掌文脉,走到哪里都带着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