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怪小狼。她是真的为你好。你不要怪她。
“师妹,带我回瀛洲山上,让我和空珊在一起。”
看见君芷哭了,倾蔻也很想哭,她实在是个很容易被旁人催泪的。尤其是眼下,魂魄进了这书以后,出不去,很怕再也见不到同门,更怕见不到浮舟,所在角落里大哭起来,只是没有人听得见她。
直至隐约听见君芷说要送小柳回瀛洲山,忽然就不哭了。
找不到路没关系,跟着君芷回去就行了。
回到瀛洲山。不管有没有从梦里出来,都不怕。
君芷并不知亲历的一切乃至自己一举一动,最终都会让那只花豹子收录。不知菀青按图索骥记下这些事,心里有怎样的感想。她只晓得送小柳的尸骨回瀛洲山时,眼泪洒了一路。
所幸用的是风遁,所以夕发朝至,堪堪到了瀛洲岛。
山上接待她的是凛月,就抱着那只花豹子。
凛月眸色黯淡,看着她用迎春花藤运过来的柳心瑶,手一下一下轻抚豹子油光水滑的皮毛,“又来了一个啊……”
君芷在她的指引下,跟着她去到了一个地下冰库里边。里头有一张万年寒冰做的床,白气腾腾的。上边已经躺了一个人。君芷认出来,那正是空珊。凛月回头道:“把这一个也放上去。我救一个也是救,救两个也是救。所以就等着了。”
君芷便问:“如何救?”
凛月笑眯眯的,“让她们在这里躺上三年零六个月,身子上的伤口就可以痊愈了。”
君芷泣道:“痊愈了又如何……”
凛月抬手拍拍她的肩,“所幸你们几个来此不久,修行尚浅,她二人还未具仙根,你可以放心,本座问阴司要两个凡人的魂魄还是不难的。”
君芷听完,拱了拱手道:“替她二人谢过师叔。”
凛月收回手,继续摸豹子,淡淡道:“你少替别人操心罢。眼下你都自身难保了。”
君芷眸色微微动了动。
“九公主,自求多福。”凛月转身便走。
此时天下大定。世上却传满了流言蜚语。说是君芷虽身为女子,却有问鼎天下的野心。说是去仙修出家,其实时时刻刻都在记挂着尘世的权位,去学了些道法,就是为了穷兵黩武,扩张领土。
这个世界上的事,本就是三人成虎。
君芷这样厉害,偏生还是个女人,更加成了双倍的原罪。
君赭出事的时候,一万人里边,有九千人都说是君芷对自己兄长下的毒手。
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七皇子,在从鲁班师回朝的路上,竟然疯了。在马上大笑不止,大喊“天下尽归我东楚所有。天下尽归我君赭所有。”起初还以为他只是高兴。当这话喊到第一千遍时,但凡是个人,都知道有不对了。他是皇子,没有人敢绑他,没有人敢往他嘴里胡乱塞东西。同行的人之中,只有君芷算是勉强与他地位持平。所以为了制止他力竭而死的唯一办法就是,君芷一个手刀将他劈晕。
因着这一个手刀,世人更拿住了把柄:看,她就是想夺位。
回到长安城,第一件事就是请太医诊脉。
皇帝闻声也赶了来,见了君芷,眸中几乎滴血,指着她道:“你别做梦,你以为用邪术弄坏了老七,你就有了指望!你别做梦!”
君芷身后的狼站出来,冷冷道:“果然父子都是一路货色,这一招过河拆桥玩得可真是漂亮。”
“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朕滚!”又转身看着君芷,“没了老七,也有老三,你也滚,带着你的人,你的妖术,滚。”
君芷心中麻木,近来死别经历得多了,对于这样的气急败坏上蹿下跳的活人,反倒没什么反应。因此淡道:“我此次离去,再也不会回来,所以当然要在我那未央宫中,歇好了为止。”
话不过是赌气这样说,可君芷带着狼回宫是要和倚翠告个别,就好走了。偏生长乐宫有人来报宁妃病危,因七皇子出事,皇帝顾不过来,只分了一个太医前去照管,十二公主更是日夜啼哭,君芷只去看了一眼,又早已不忍离去,留在病榻前侍奉了几日。想来是天不假年,红颜薄命。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不到半月,宁妃竟然薨了。
把个小十二哭得死去活来,闻者泪下。
而长乐宫外,七皇子毕竟还是疯了。
世人都说是君芷给他下了蛊。
寄予厚望的儿子一跨,皇帝暮年之人,支撑他的精神支柱便倒塌了,很快也缠绵病榻。
所以决定将小十二托付给她母舅家,人好回瀛洲山的君芷,再度被耽搁在宫里,在皇帝榻前侍疾。
若是醒着的皇帝,断乎不会容她在眼前。
可他陷入了昏迷。
三皇子与七皇子都自顾不暇。几个大些儿的公主,早年都被皇帝送出去和亲,或是嫁给公侯的儿子,在边远的封地。十二公主尚且年幼。因此能照顾他的子女,唯有君芷而已。
按说她一个修道之人,既已明白个中机缘,晓得这数十年的短暂相聚,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漫长折磨,不过是为了偿还前世的一场孽债,应当澄澈透亮,不再有羁绊与苦楚在心里。
可君芷却无法超脱。
日日在未央宫中亲自煎药,煎好之后再送去皇帝榻前,由太监试过药,再由眉妃喂给病榻上的人。
对此,世人的讲法是,君芷为了皇位,巴不得爹早死,在病榻前侍疾是假的,伺机下药,才是真的。
可君芷却浑然未觉似的。
不避嫌疑至此,却又是超脱的风度了。
每次君芷在那里煎药时,小狼便在一旁拿小扇子扇风。
君芷这些日子无暇顾及她。三皇子早年不受父亲待见,得到恩准之后去外边建了梁王府,朝中既没有太子,也没有权势滔天的辅政大臣,可天下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等着要解决的。
勤政殿的折子积压了上千本,得亏跟着皇帝的大太监有眼色,都捧了来,放在君芷的未央宫。因此她呆在自己宫里紧巴巴的一点点时间,要么就是在煎药,要么就是在批折子。
分给小狼的时间,根本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
可是小狼没有闹。
某日君芷在批折子时抬起头来,四下里搜寻了一番,却不见小狼身影,皱眉问侍立一旁的倚翠,“她呢?”
倚翠立刻会意,道:“出去了。想是闷得慌。”
君芷将手上的笔停了一停,想着许久没有和狼好好说会儿话了。便暂时收了工。小十二不肯离开她,赖在了她的未央宫里。好在此刻在乳母怀里睡熟了。让她得以脱身去找找小狼。
四下里都找过了,没有狼。闷闷不乐回宫来时,却见狼坐在她寝殿的大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放战甲与玄铁剑的那个兵器架子。
君芷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挨着她坐下,道:“闷得很,是不是。”
狼摇了摇头。
君芷便道:“你放心,事情理出一个头绪来时,我便……”
楚颜却打断了她的话:“在这里挺好。”
君芷皱眉:“挺好?”
“我是说。”狼转过脸,看着她,“只要和你在一起,在哪里都挺好。”
君芷摇摇头,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是委屈了你。”
楚颜蹭上来抱住她,轻声道:“叔叔,你会即位吧。”
君芷淡道:“不会的,你放心。”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便起身去接着批阅奏折。
自此她越发巴望着病榻上的老皇帝早日好起来。自己好脱身。届时这大好的山河,这君家的天下,他爱给谁便给谁。
世事难料。非但没能等来皇帝好转。反而等来了三哥君赦在梁王府驾鹤西去的消息。
这消息,并非君芷从别处知晓。而是三嫂哭天喊地杀进了宫。
内监通传说梁王妃求见时,君芷没多想便道请进来。
谁曾想她一身孝服跪倒在君芷宫门口,高声哭道:“九殿下,你三哥并不会挡了你的路,你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可怜我们小世子还不到五岁!”
君芷去梁王府看了,三哥非常安详,周身没有一个伤口。
她回自己宫中,躺倒在床上,以手帕覆着眼睛。过了半日,乳母抱着小十二来了。君萌趴在她枕畔劝她,“姐姐不要伤心了。”说着揭开她的手帕,看到一双泛红的眼睛。蹭上去亲了亲,从她腰间将那把短匕首掏上来握在小手内,咿咿呀呀说:“姐姐不要怕。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用这个保护自己。”
君芷愣了一会儿,忽地坐起身,两只手扶着她胁下,将小十二抱在怀里,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乳母在一旁跪下道:“回禀殿下,十二公主说,若有人欺负殿下,殿下便用这个保护自己。”又磕了一个头,“小孩儿家口没遮拦,殿下莫怪。”
君芷却怔怔地出了神。她如今才想起来,这把铁匕首,是如何得来的。当年她在齐为质子时,总受人设计与陷害,也是这么半大的一个孩子,是齐王最宠的一个子息,有人故意诱导他入质子府玩耍,但凡磕着碰着,质子便又多了一桩罪。但这小孩却比想象中仁义,非但没有找茬,反倒将他抓周时抓到的匕首赠与君芷,笑道:“若有人欺负你,你便用这个自保。”
想必是有灵性的器物。死后重生居然还跟着她。
君芷看向挂战甲的架子,那里挂着那把玄铁剑。她令乳母将小公主抱走。自去屏风后那架子跟前,将那剑拿下来,拔出剑身细细查看。
正出神时,身后响起脚步声。
君芷回头便看见了小狼妖冶的脸,眉梢眼角许多桃花翻滚,想是方才饮过酒。
小狼自是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剑,笑道:“叔叔打仗还没打够?”
君芷却拿剑指着她的脸,冷冷说了一句:“别过来。”
狼脸上的笑收敛殆尽,半晌方问:“为何?”
君芷反问:“真正的玄铁剑在哪?”
那只狼施施然踱步到了床前,坐下身,笑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君芷的声音不算大,“还我的剑来。”暗藏了几分哽咽,“还我的狼来。”
第60章 萌宠060
君芷震惊自己最近竟然没能发现狼的变化。
眼前这一只绝对不是自己的狼了。
那种淡定神闲的气度,那种耍赖时毫无愧色的本事。
不是楚颜。
楚颜是暴躁之中带一点娇羞的。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之后,往往自己比别人还要着急。按捺不住上来解释。
“我的狼呢。”君芷走近几分,剑依然指着她的脸。
坐在床沿的那一位,唇角始终带着一个温软的笑,此时忽然嘴一咧,多了几分嘲讽的味道,问道:“我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破绽太多了。”君芷摇了摇头,“只怪我最近俗务缠身,竟然没有察觉我的狼被换了芯子。魔尊,你把她怎样了?”
“你先告诉我,破绽在哪里。”狄也起身,走近前来,胸膛正好抵在那把剑尖上,“不然,我也不会告诉你你那小白脸去了哪。”
君芷咬了咬下唇,开口道:“首先,她根本不会对小柳下手。”
“那我当时对柳心瑶下手,你怎么没有立时翻脸?”“小狼”的脸上是邪肆的笑。
君芷道:“我当时只顾在意柳心瑶一心求死。她故意露的破绽。但若是楚颜本人,即使柳心瑶请她去下毒手,她也绝对不会同意。”
对面的人颔首,微笑:“我确实视凡夫俗子的性命如草芥。好,这算是一个。还有吗?”
“她不会让我独自带小柳回山。”君芷声音仿若寒冰,“她恨不得时时处处与我在一起,若我回山,她是一定要跟我一起走的。你却并没有。因为你害怕,去往瀛洲山,便有人识破你。换作几百年以前,你根本不会把瀛洲山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是如今,你只剩原本两成的修为还不到,故此你不得不忌惮。”
“小狼”甚至拍手鼓起掌来,含笑道:“说得好。说下去。”
君芷顾不上反击对方脸上的玩味,将剑往前送出半寸,割裂了锦袍的衣襟,“也是为着同样的原因,你希望我留在山下。留在这宫里。”
狄也点头赞许地微笑:“不错。”
“三哥是不是你杀的?”声音抖起来,“君赭是不是你弄疯的?”
狄也摊摊手,哂笑道:“三哥确实是。但是那位疯掉的,你别赖我。你们的柳心瑶柳姑娘,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坦荡。她去报仇,本来要置他于死地,临了手一软,给你七哥施了幻术。大约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惩处。”
君芷默默听完,摇头问:“龙床上那位是不是你害的?”
狄也往前走了两步,那剑便噗地往小狼的皮肉里扎了进去。
君芷大惊,连忙退了一退,剑也收了回来。
对面人脸上布满笑意,“君芷。你比小夜的心更软。心软,既是你的好处,也是你的致命伤。你七哥不是我弄的,但我恨不得是我。他和你那位生身父亲都该死。你为何要对这两个人仁慈?你们尘世的大圣人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难道,心胸比圣人还要开阔?若果真如此,恕我直言,那便是蠢了。”
君芷见她步步进逼,便退了几步,脊背抵靠在墙壁上,凉意透过衣裳传过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对面人抬手挑了她的下巴,摇头道:“欺负你的人,都得死。辜负你的人,我也不会让他们好活。挡着你道的,我就把他们都清扫干净,你就安安心心做一世女帝,难道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