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芷问:“师姐怎生料定我一定会手软?”
清莲还是笑:“阿芷为人,看似风轻云淡,实则至情至性。莫要为了种种情思,耽误了大事。”点到即止,话音落处,人也消失不见。
君芷在城门处略站了一站,方才转身回去。
回宫的半道,却让一个小内监挡住了去路。
小太监躬身将一张信笺递给她。叩首道:“梁王殿下请九殿下务必拔冗一见。”
君芷将那信笺攥在手心,在他的指引下,策马去到宫墙外的一家小客店。
天字号的包间内,一桌精致的酒菜。
坐着轮椅的男子,面孔是毫无血色地苍白,身上的玄色长袍用银线绣着翻滚的云纹,正端着杯子浅斟慢饮。
身后两个侍奉之人都低着头,见了君芷躬身施礼,缓缓退了出去。
君芷走上前,叫道:“三哥。”
三皇子君赦,比君芷大上十多岁,自从幼时便没有什么往来,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出,看架势竟是蓄意找她。
君赦转过脸来,苍白的脸上是和煦的笑意,点头道:“小九。”抬手,“坐。”
君芷依言坐了,便问:“三哥找我……?”
君赦掀了掀窗屉子,觑着眼看下边往来的行人,款款道:“听闻齐军压境了。”
屋子里的另一人并未说话。
三皇子便放下窗屉,复又转脸看着她,微笑:“我特意在此等你,只为避人耳目,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君芷颔首:“三哥教诲,我洗耳恭听便是。”
君赦不语。又自斟了三杯饮过,方才道:“小九眼下如日中天,不若趁热打铁,将储君之位握在手里。”
君芷实出意料之外,眉头一挑:“三哥肯让我做储君?”
“有何不可。”君赦面色无波无澜,“世上原无那么多高低贵贱,皇位当由有能者居之,女子又有何妨。我这幅样子,你若不争,这位子逃不出老七的手掌心。与其是他,我宁愿是你。”
君芷起身作揖道:“禀皇兄,我于此道并无兴趣。”
“你若是打了天下。”轮椅上的人脸上带着一抹冷冽的笑,“又不要那皇位,那到时候,你我都会因为老七的猜忌而性命不保。”
君芷默然。
“我此生已然不抱希望了。”君赦语气坚毅,“只是老七虽看着是翩翩君子,实则为人狭隘,并非守成的明主。这是为天下计。我如此热心,当然也为着自己,我虽无谓生死,然舐犊情深,不得不为身后的幼犊做些打算。”
君赦家中有幼子。假若君赭做了皇帝,君赦一脉有无性命之忧另说,与皇位可谓永生无缘了。
可假若她成了女帝,那么她退位之后,帝位自然不会流转到外姓之手。届时三皇子与七皇子的后代便有了同等机会。
君芷想明白了这一层,便起身要告辞,“我只能向三哥保证,无论是坐上那个位子,小一辈的孩子都不受牵连。”
出了那客店,原路回宫时,不免生出了疑惑。
回想先时离宫时那般决绝。
如今却还是深陷局中。
早早结束这一切,带着小狼回山去逍遥度日是正经。
回到宫中,小狼正抓着那把剑发呆。
面孔皱成一小团。
君芷抬袖子挡住了脸,忍笑忍了半晌。
倚翠上来悄悄地和她道:“这样已经半天了。公主您走了之后,她就一直没动过。”
君芷挥挥手,命她准备酒菜。人却悄然来到小狼的身侧,轻轻拍了拍小狼的肩。
狼抬头见了她,回过了神,呼出一口气,转而蹙着眉似是十分疑惑,将那剑身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嘴里喃喃道:“真是奇怪。”
君芷便笑问:“哪里奇怪?”
小狼仰起脸看她,“叔叔,我没骗你,是真的被晃到了眼。”低头看剑,手指在上边轻轻拂过,“可若说这剑克妖,我此时却又可以拿在手里,它并未伤我分毫。”
君芷便将剑接了过来,挂在战甲的侧边。
楚颜有些愕然,“叔叔,方才我就想说了,这个,难道你不应该将它带在身边么。”
君芷微笑:“嗯?”
楚颜起身,三步两步奔上来,两爪搭着君芷的肩,一脸天真:“叔叔,魔尊很可怕的。你这么喜欢我,她知道了,因嫉生恨,转而对付你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你不要以为她以前喜欢你,现在就不会对付你。你还是,将这剑时时地地都带在身上的好。”
君芷摸摸她的头顶,“你说得有理。只是眼下,我哪儿也不去,因此这剑放这里,便是无妨的。你说是不是?”
狼懵懵的,点了点头,迟疑着将手撤了下来。
君芷不容她将手撤走,握住了,捏在手心,笑问道:“饿不饿?”
小狼脸上温软的笑意缓缓晕染开来,用力点了点头。
狼这里悬心了半日,终于又遇上了吃饭这么开心的事情,端起杯子递到君芷跟前,满怀期待地眨巴眨巴着眼睛。
君芷会意,手执一把小巧的乌银壶,亲手替小狼斟了酒,扬扬下巴:“无事,可以喝点酒。”
楚颜举杯便一饮而尽。
君芷再替她满上,如此酒过三巡,方才低声喊住了她:“颜颜。”
小狼半壶烈酒下肚,头有些发晕,脸颊沾染了深粉色,听了这絮语一般的呼唤,便侧身一倒,轻靠在君芷的肩侧,拉了她的手摁在自己胸口,咬着她耳根低笑:“叔叔,扑通、扑通,好快。”
君芷就近看着她,轻轻道:“再将你与长公主见面时的情形说一遍。”
狼靠在那里,眉目饧涩,口齿缠绵道:“已经和你说过啦,那是个疯子,异想天开想要夺舍。想要霸占我肉身,好与你长相厮守。但是碍于长公主的肉身,她不敢有什么大动作……我就……嘻嘻……”说到这里,猛地顿住,豁然站起。
君芷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你、你还不相信我。”小狼似是有些气馁,一甩袖子,将她面前几个杯盘扫落在地,转身做离去状。
君芷这边却像早早料到她会如此,拉住了她的袖子,往自己这边一带,便将楚颜拉了一个趔趄,再度拉扯了回来怀中。
难得小狼居然红了脸,挣扎着要起身。
君芷抱小时候的小狼崽有经验,当小狼崽挣扎时要怎么拿捏力道,因此还是死死地将人圈住了,笑问:“这么忙,哪里去?”
小狼崽红了眼,抽抽噎噎:“你都不信我,我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我,难道你认不出来?我白和你好了。”
君芷低头,轻轻吻在她唇上,“没有不信你。”
不远处侍立的人都纷纷红了脸退出。
吱嘎一声带上了门。
斜晖脉脉,着人提了热水来盥沐。
两人共用一只浴桶,光裸着肩膀,像小孩子一样挤挤挨挨依偎在一起。
氤氲的水汽之中,熏得酡红的脸色。
泡了一阵子,小狼便绕至君芷身后,替她擦擦背。
君芷轻轻趴在那木桶边沿,半眯着眼,但凭小狼侍弄。良久方才叹了一声:“又要许久不得这样好好洗。”
小狼怔忪,问为何。
君芷扭过脸道,“我要出趟远门。”
“又出远门……?”小狼实在受够了分别的日子,“去哪儿!?我反正是要和你一起去的!”
“齐国大军已然压境。我率军迎敌。”君芷转过身来,坐直了看着小狼的眼睛,“和我一起去,你愿意与柳心瑶为敌么?”
小狼手顿了一顿,转瞬又恢复如常,闷声闷气地在后边说道:“我很喜欢小柳。”
君芷“哦?”地一声。
“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狼将下巴搁在君芷的肩上,“算是很要好的朋友。”
狼的好朋友确实不多,小花豹菀青算一个,柳心瑶算一个,再就是没说过几句话的空珊了。
“但是。”嘴唇贴在温热的耳后,“与你为敌的,也便是我的敌人了……”
第59章 萌宠059
菀青妖生之中,最大的骄傲便是修了那一本《战纪》,成为了三界小有名头的有文化的妖。时常肯倒腾出来说给小一辈儿的瀛洲弟子听。不失为一种炫耀。
而一切的神明之中,她最爱的,又是君芷与狼那一节。毕竟自己相熟的人所遭遇的事,好像自己曾亲身参与过一样,讲起来格外有亲切感。
故此玄天每新收一茬弟子,菀青都要讲一遍九殿下与小狼崽,再讲一遍小神仙与大魔头。
而瀛洲山上诸弟子,新入门的功课未免紧凑,资质愚钝的少不得挨些罚,心中不大乐业。而只要到了菀青这里,听听别人的故事,便能化解掉一些不愉快。时而捧腹大笑,时而伤心落泪。尤其听说这入了战神榜的某位上仙居然是自己同门的前辈,未免更发了兴味。
故此不止菀青爱讲,小孩子们也爱听。
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又是一批新弟子进了玄天的门,菀青便又回归老本行,眉飞色舞开讲。
这日轮到讲小狼跟着君芷出征这一节。
菀青讲得久了,有些唇干舌燥,原本想着回家去歇一歇,喝口水,也见一见凛月,好让她安心,回头再来和大家接着说。
可山中岁月绵长,没有别的消遣,小孩子又尚在贪玩的年纪,哪有人肯放她脱身?
一听说她要走,有的便上来抱住了腰,剩下几个抱牢了腿,五花大绑也没有这样保险。
况且一个二个还在那里哇啦哇啦乱叫:“哪有这样的,说到吊胃口的地方,你就去吃饭了,放着我们在这里煎熬,不行,讲完再走,横竖只有一点点了罢。求你了!”
菀青心情忧郁,咳嗽道:“我、我要是回去晚了,会挨打的。我若挨了打,受了痛,以后就不会再有心情给你们说书了。这样罢,此乃藏书阁的钥匙,你们自己去找书来看,好吧?”
大家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谁也不肯去接她手里的钥匙。
小花豹将之强塞给其中一个大些儿的,嘱咐她道:“你可收仔细了,回头把钥匙还我。若出了任何差池,我就唯你是问。”说着竟自顾自去了。
剩下小孩子们,苦恼地排成一排,坐在玄天门前的石阶上,撑着下巴,一个个儿地愁眉不展。
这是因为,每每有新晋弟子犯了事,往往被打发去扫藏书阁,大家对那个地方的印象并不太好。
而且,菀青是头脾气很古怪的豹子,别的都还好说,万一碰坏了一点儿书角旮旯,就会被她拿捏住了把柄,骂上一两个月那都算是轻的。
白云朵朵飘,好似在瀛洲山上打瞌睡似的。
空气里弥漫着松针的清香味。
“可是真想知道那头狼到底还是不是原来那个。”其中一个瘦巴巴的猴儿撑着下巴道。
“对啊。”觉得钥匙烫手的那一个清秀小童接腔道,“大魔头没那么善罢甘休。”
“你们在这躲什么懒?有那个时间闲聊,怎么不去练功!?”身后传来浑厚的呵斥声。
大家忙一窝蜂地站起来,转身整整齐齐施礼道:“元礼师叔祖。”
元礼近年来身形变得消瘦,不再是混沌滚圆的一团,转而露出了清晰的轮廓,在弟子们中间倒有了个威严的形象。见这群孩子十分有礼,心中高兴,便将双手背在身后,清了清嗓子问道:“一个个如此垂头丧气,是什么缘故?”
原本无人敢说是听话本听的,还是为首的那个,叫浮舟的,拿了钥匙怕担了干系,炸着胆子答道:“我们在听君芷祖师和她那只狼的往事。但是说到一半,菀青师父就回家去了。把我们丢在这里。上不上下不下的,好生委屈。”
元礼嘴角抽抽:“这是那豹子惯会使的伎俩。”顿了顿,再咳了两声,“你们就这么想听吗?”
一群孩子点头如捣蒜:“也不算是个顶好的故事,就是知道了开头,想晓得结局。”
“那坐下,我来同你们讲。”元礼在最高那级台阶坐下,示意弟子们都盘腿坐在地上。
大家原想质疑他会不会讲。可又怕问出来冒犯到他,吃不了兜着走。便都缄口莫言,乖乖在地上用打坐的姿势坐好。
见这些孩子都行如松坐如钟,精气神儿俱是饱满,元礼更添了几分高兴,“好了,开始罢,你们说到哪儿了?”
“说到齐军压境了。小狼有没有跟着去与齐国打架呢?我觉得小狼打架很厉害的。”小小的末位弟子倾蔻问。
元礼颔首道:“去了。厮杀很厉害。成了君芷手下的一员大将,还有贴身护卫,日夜不离的守在她身边。”
“那,她在战场与柳心瑶遇到了怎么办?彼此都是朋友的话,真的能厮杀得起来么?”一位鹅蛋脸的小弟子仰起脸,眨巴着眼。
元礼干巴巴地答:“战场无父子。更没有朋友。”
弟子们都默了一默,等着元礼往下说。元礼也默住了,等着弟子们往下问。
彼此僵持了一阵,终于有人再问道:“那最后是齐国胜了,还是东楚胜了?”
元礼道:“东楚胜了。”
“……”
“……”
空气又沉默了。
终于,为首的浮舟伸个懒腰站起身,哈哈笑了两声:“师叔祖教导大家也累了,我们也要去练功,不如改天您老再讲给我们听,可好不好?”
元礼松了一口气。平时见那头小花豹子和大家说那么多都不带磕巴的,便觉得净耍嘴皮子是件轻巧差事,谁想说都可以说,横竖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瀛洲山上的旧人,谁都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可今日真做起来,发现要像豹子那么豁得出去,还真放不下自己这个端惯了的师叔祖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