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被那一巴掌打得五角金星乱转,他本就大病初愈,如今被这么一番惊吓折腾,竟是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得晕死过去。
邓齐自打宋念进了宫,就一直心神不定,燕国男宠之风盛行,达官贵人皆以豢养男妓为乐,更有甚者还有两位男子结为“契兄弟”,互定终身的事传出来,邓齐不得不担心。
今日不是正式拜见,他与胡莽不必跟上次似的一直蹲跪着等着宋念出来,胡莽早就去了城墙根下的值房里与上值的侍卫们钻营胡侃。他在车里越等越坐不住,终是没能忍住,施法脱出肉身,隐身进了皇宫。
早在皇帝招手让宋念上去看书的时候他就一直隐在一边看着,当下更是看准了皇帝已动了对宋念的心思,他心内顿生一片愤怒,立时就想使个法术断了那皇帝的子孙根才能解气。
古来皇帝身上都带着国运,也有龙脉护体,一般的法术伤他不到,不过这对黎柯倒不是难事,只是到底还是有一丝理智拉扯着他,不能因他一时之怒改了整个燕国的国运,当下他打定主意捏了个决转身离去。
皇帝看着趴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宋念有些恍惚,这信国人当真如此柔弱,还未下手折腾便这幅奄奄一息的样子,当真扫兴。正要下了暖炕将宋念扔上来再行事,突听得早就被他打发走了的贴身太监在门外唤他。
“皇上,太后娘娘不好了,皇上,太后娘娘不好了。”那太监急的在这三九天里竟出了一身的汗,浑身冒着热气,活像个正坐在火上咕嘟咕嘟开着锅的胖茶壶。
这自然是黎柯使得小伎俩,他也并不是真的让那太后魂归离恨天,她本就岁数不小,缠绵病榻已久,只是让她显得恶化一些,看起来马上就要撒手西去的样子。
皇帝果然急匆匆得穿上鞋子走了,临走前见宋念还没什么声息,便吩咐小太监将他送出去,免得死在宫里徒增麻烦。
宋念其实只失神了一小会儿就已经恢复了些意识,听到那太监在外面说的话索性一直趴在地上不起来,直到有小太监进来扶他才缓缓睁开双眼。
他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嘴角也泛着血光,混着脸上的泪水茶水和油彩,再凄惨也是不能了。
小太监还算心善,看他实在有些虚弱,便借了他些力气,将他扶起来,慢慢送出宫去。
黎柯一直隐在他身边,见他已安然出宫,才又回到邓齐身体里,慌慌张张从马车上下来,将他迎回去。
宋念一见了等在宫门口的邓齐和胡莽便觉得刚从心里提起的那口气顿时再撑不住了,一触到邓齐的手就双腿一软,险些摔在地上,幸而邓齐早知他煎熬,已不作声色地将他携在肋下,两人这才安然走到马车那。
胡莽也看出宋念状态不对,一双眼已气的赤红,还强自忍着与送他出来的小太监寒暄,又掏出些银子打点了才赶着车返回住处。
宋念自上了车便歪靠在车厢内的软枕上,面朝车厢,一言不发。邓齐坐在他背后轻轻抚顺着他的脊背。见他一直没有响动,便用车上的热茶绞湿了帕子将他拽过来与他擦脸。
“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皇帝打的?”邓齐虽已知晓一切始末,还是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询问他。
“齐哥,怎么办?他会不会被我惹怒了就去攻打信国,怎么办?”宋念说话之间已经带上了哭腔,微肿的双眼盈满泪水,直愣愣得看着邓齐,却让邓齐顿时生出一股心虚来。
邓齐轻叹了一口气,将他瘦弱颤抖着的少年身躯搂入怀中,“别哭了,傻小子,哪有那么荒淫的国主,他并不会因你一时的冒犯而攻打信国,也不会因你无畏的奉献而停止他征战的步伐,你怎么就看不明白?”
宋念听了他的话这才在一团乱麻之中找出些许理智回来,最终还是惊愕之下精神不济,伴着马车碌碌的车轴声,趴在邓齐怀里睡了过去。
第十章
宋念回去便又发上了烧,邓齐将他从车上抱下来,放在榻上时他烧得正厉害,一只手紧拽着邓齐的衣袖,邓齐想起身去给他绞个凉帕子,一连扯了两次都未能扯出来,只得将外衣脱在床上。
可他刚走没几步,宋念便像感觉到什么似的,两只手挥舞着摸索他的位置。
邓齐只得又回去安抚他,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让胡莽将凉水盆和手巾都放在床边。胡莽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此次受了惊吓再加上还未全好的寒症,病情恶化了些,大夫直说这孩子胎里太弱,如此这般反复得病着,怕是不太好。
大夫给开了药胡莽拿去后厨熬药,邓齐便与他一起躺在床上,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宋念一直睡不安稳,口中叽里咕噜得说着胡话。一会儿口内喊着“父皇”一会儿又喊他的名字,可见是被惊吓,无助到了极点。
邓齐看着他紧皱着的眉头,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帝君时的情形。那都是多少万年前的事了,他已经记不太清,但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个一身黑衣的俊美神君,带着一脸的清冷之气从噬人的烈焰中一步一步踏入他的心门。
那是他还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仗着自己已有了些微末的修为,妄图强登仙位,在强撑着斩杀了一头为恶人间的妖兽之后,被妖丹自爆波及了魂体,恰又赶上天劫突至。他苦苦挨了三十道天雷,浑身上下烧得像焦炭一样,只留有一丝灵台清明,便再是只有一道天雷降下来,他也立时就要灰飞烟灭。
可就在着紧要的关口,周身围绕着他的烈焰竟突地从中间分开,留出一条可容一人走过的通道来。他半睁着烧焦的眼皮,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周身泛着淡青色神泽,随着他的一步一步走入火焰之中,黎柯觉得自己周身都被温润的水泽包裹住,就连干裂焦黑的皮肤上的焦灼之痛都有所缓解。
那神君站在他身前定定得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倒是个好苗子,只是性子还有些烈,日后还需再打磨打磨。”
神君话音未落头顶便又有雷云聚集,显是还有雷劫要落,黎柯闭了闭眼,想张口与他说话,让他速速离去,别平白受了波及。可他咽喉已被雷烟熏得一片焦黑,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那神君见他想要说话,便轻轻伸出两根手指,从那两根细长的手指上度来些温润的神力,将他周身的伤口妥妥帖帖地包裹起来,那神力上所带的丝丝凉意沁润着他全身,伤势已有所恢复。
他感觉自己一能发出声音便急急冲那神君说道:“多谢神君搭救,神君快走,免受波及。”话还未说完,轰隆隆地九天玄雷将至。他奋力想站起身将那神君推出阵外,却见那神君轻巧伸出一只手放于他头顶,将盘腿而坐的他笼罩进一个淡青色护罩结界之中。随后那神君便转身立在他身前,竟是要替他将那天雷一应抗下。
饶是已下了三十道天雷,后来降下的九天玄雷却是一道更比一道重,若是那玄雷真真落到了他身上,他必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只是苦了那神君,也不知能不能扛得过去,他无力破除神君设下的护罩结界,只能看着天雷一道一道劈在神君身上。
天雷耀眼的光芒刺得他双眼不可自控得流下血泪,他却恍惚看见那神君竟只是微垂着头一道一道得受着,直又受了二十二道,天雷竟有了愈演愈烈的架势。一直到第二十五道天雷上,那神君好似有些不太耐烦,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天空中的雷云漩涡,轻叱一声:“够了!”果见雷云旋转着又劈下一道便轻轻散了。
那神君这才转过身来轻飘飘地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浮灰,将那结界收了,冲他轻轻点了点头便要转身离去。
他身上的伤虽已被神君治愈了些,但仍是焦黑的一片看不出个人样,他急匆匆得想站起身与那神君再说些感谢的话,一并问问那神君洞府、名讳,日后也可报答,却不知那神君只淡淡得留下一句:“小事一桩,无需挂怀。你若真能戒骄戒躁,飞升成仙,再去想这报恩的事吧。”说完便隐去了身际,再寻不着。
那时已是黄昏,血红的夕阳之下,只剩黎柯一身狼狈得站在遍地焦土之中,他这时才真正感受到何谓真正的实力,从前他所自诩、张扬的与这位神君一比,竟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伎俩。那位神君不止救了他濒死的一条性命,还用力量给他指明了真正的修仙之路。从此之后他便一直将那神君悄悄放在心里,那便是他光风霁月一样要追随的对象。
知晓他便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帝君是在万年之后荣登仙位,那时九濡帝君已久不现世,还是因着他渡劫成仙之时正赶上人间大劫,九濡帝君不得不出来平息世间怨气,便顺道受了当时荣登仙位的这些人的拜见。
他本是那一群人中出类拔萃的一个,募得抬头见了大殿神座之上闲闲靠坐着的帝君时,才恍然大悟,怪道万年前那神君如此轻描淡写地便扛过了二十五道天雷,甚至到最后天雷都为他所摄,黯然退去。他一直放在心里的那个人,竟是应天道而生,天上地下唯此一位的九濡帝君。
本该坦然向前拜见的脚步,突然便生了胆怯,但是却有有些冲动,要想冲上前去,问一问那尊贵无比的神君,是否还记得万年前救下的那个散修。还未抬脚又被那神泽温润厚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淡淡疏远的帝君吓退了脚步,生怕自己拙劣的本事会让他失望后悔曾救下他。他一直是个果决坚定的人,还是第一次在这转瞬之间便生了好几回冲动与退却。
帝君也并未认出他,也是,他那时烧成那个焦黑模样,仙力也已极其微弱,帝君是确无可能认出他的。也或许他就像匆匆飞过帝君眼前的流萤一般,并不曾在他心内留下印象。
从那一别,之后便是十几万年的苦修,他再没得机会再见帝君一面。若说心内的爱慕和思念在他成仙之前只是一株尚未长成的小树,那这颗小树得了这是十几万年的空隙,不知不觉间早已长成了参天的华盖。只是这么多年来,仰望他、思念他已经成为习惯,哪怕他如今已是二分天下的南仙帝之尊,也从未敢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去到帝君面前,向他诉一诉自己的衷肠。
邓齐坐在宋念身边,换过降温的手巾便将身心皆沉浸在往事之中,直到胡莽进屋送药,才将前尘往情压了压,扶他起来吃药。
宋念烧的迷迷糊糊牙关紧闭,一连两勺药汤都撒在他颈下的手巾上,邓齐终究是顾及着帝君的身份不敢逾矩,只轻轻哄拍着,强喂进去多半碗药汤。
吃过药再睡下,宋念已经不再那么惊惧,邓齐便轻轻抽出身来站在廊下与胡莽小声商量。
“近日可有信国的消息再传过来?”邓齐走之前利用和胡莽及一些宗族中有心报国的热血子弟的势力,暗中培植了些传递消息的渠道,也是为了给宋念做两手的准备,之前一直有零星的消息传过来。
“最近的一次是在上月末,说是信国北边传出来时疫,一直到现在都再没有消息过来了,我正要找你商量,这怕是不好啊。”胡莽紧缩着眉头,可见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邓齐负着手在廊下走了几步,转头对胡莽说道:“你这几天多往城根儿底下跑跑,只说是出去采买,别惊动了前院的人,看看城防可有换将,人员流动是否有变化,唉,就凭咱们两个,实在是人手不够,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尽人事听天命吧。”前院住着皇帝派给宋念的侍卫,很多事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为好。
邓齐、宋念这边人心惶惶,皇宫里却真应了邓齐的担忧。宫中紧锣密鼓地蹦成一根被拽到极限的绳子,每个人都低着头小心谨慎的做自己的事,正当年的武将近期被皇帝召见了一个遍,隐隐约约有了要开战的意味。
胡莽带回来的消息的确不容乐观,信国本就不强于军,现在北方与燕国接壤的地方又传出时疫,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传过来,怕是时疫早已传到了信国京中。燕国国君雄心过胜,又怎会放过这样绝佳的机会,即便是邓齐来做着燕国国君,也断断会趁此机会出兵,一举拿下信国,问鼎中原。
哪个国家的兴衰在邓齐这披着人皮的仙帝眼里,都只是时代车轮地正常前进轨迹,他并不会在意,他在意的只是身在此中的宋念,又会因此遭受到伤害。更让他痛苦的是,他根本无法阻止宋念会受到的伤害,毕竟帝君就是为此而来。
宋念浑浑噩噩地烧了五六天,等他再醒来时,人竟然在马车上,身边邓齐、胡莽全都不在,只一老翁照看着他。他与那老翁说话,可那老翁却是个又聋又哑的,平日与他一起时还都脸敷白布,将口鼻都掩在白布之下。
宋念什么都问不出来,又被限制了行动,心内还担忧邓齐、胡莽安危,当下急得口舌都生了疮。
又过了两天,宋念才趁着老翁下车时的机会扑出车厢看到了眼下的情形,他竟是跟在一队装备精良的队伍后面,看日头还是往南行去。
他心内已隐隐有了猜想,怕是他昏着的这几天,信国生了什么变故,燕国这是再一次举兵进攻。只是若燕国铁了心要拿下信国,又怎会还好好地带着他这个质子,邓齐和胡莽莫非已经遭遇了不测······
第十一章
如果宋念能够出来的话,就能看到,他所在的马车正跟在一队蜿蜒的粮草车后,冒着凛冽的风雪,艰难得往南而行。车队中间与宋念马车相隔着十几辆车,几匹瘦马正拉着一辆四处漏风的囚车,囚车内两个衣衫褴褛地人被冻得瑟瑟发抖,这两人正是邓齐和胡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