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学不会说求饶的话,虽然现在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尊严可谈,可还是说不出那些或许会让他少吃些苦头的话。原以为黎柯一掌将他掀到屋外,再勒令他跪上一天都是轻的了,没想到黎柯只是淡淡得说了一声:“回去吧。”便再没了下文。
九濡也不是愿意自己找罪受的人,黎柯即叫他回去,他就回去。腰腿酸痛无力,每迈出一步九濡都需要咬着牙憋一口气才能勉强保持直立,黎柯看着那个脚步虚浮、颤颤巍巍得纤瘦背影,慕得想起他好像曾经见过这个背影,只是那个背影挺拔俊逸,从未曾有过如今的困顿模样。
黎柯今日有公务要外出,早先他脱了仙帝的身份,诸多人事也未曾安置,邱光济一直忙了这么久才将军权接稳当了,这才腾出手来找他的麻烦。西北边境与人族接壤的地方一直是魔族众人眼里的一块肥肉,人族可欺,稍微侵占掠夺一些都是极大的好处。黎柯上任之后一直盯得比较严,再没有过魔族私自过界侵犯人族地域的事。
这几日却总有消息来报说是一些本非当地的魔族流窜至此,一边滋扰当地的魔族人,另一边还时常去人族打打牙祭。魔族人虽然生性凶猛善战,但大多是一根直肠子通到底,行事作派完全出于本能。黎柯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不像是魔族人的作风,倒像是邱光济的作风了,他本能得对邱光济怀有一丝敌意,这才决定亲自去看一看,正反在魔宫待着总是会做出些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山茗来时黎柯已经走了一阵子,九濡只以为他又去正殿处理政务,他不在时九濡的确会自在一些,但也时时刻刻会想到他,是否会难过。他这身体说来也是奇怪,即无半点神力傍身,恢复能力却是极强,这些皮肉伤过个一天两天的便能好得差不多。他曾经自嘲似的想过,天道放他归来就是为了把他送给黎柯还债的,否则,怎么会留只给他神体一般的修复能力?
山茗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人,她是知道黎柯今日外出的,猜着九濡该是在自己卧室。若是寻常山茗也不大讲究什么礼节,谁的卧室他拍门就进,可神帝陛下还是要收敛些。轻轻敲了几下门竟然没人应门,山茗耐着性子又重重敲了敲,还是没人。
这么久了她还从来没见陛下出来乱走过,莫非是回去了?山茗怎么想都觉得不放心,黎柯当日对待九濡的态度她是见了的,她有些担心,若是黎柯一时收不住手,她都不敢往下想了。
山茗拍门进去,想着先在房间里找一找,若没有还要再去万魔谷看看。进了屋她正看到九濡面朝床内侧睡着。
九濡昏昏沉沉得躺在床上,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人敲门,想要起身去开,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他上次给黎柯调顺过神格之后也有一段时间这样,神智陷入另外一个意识世界似的,身边的人事并不是不知晓,只是无力支配自己的身体。
他能感觉到山茗叫他,过了不知多久才勉强睁开眼,其实他感觉很久,山茗也不过就叫了他两三声。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山茗小心翼翼得问他,其实,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他这是怎么了。
九濡回来以后洗过澡,换了衣服扑倒在床上就再没有起来,此时看起来还不算太狼狈,只是山茗的眼神有些直白,多少还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姑娘来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就是来看看您,黎柯去西北边境了,好几天才能回来。”
“是吗?他没说,多谢姑娘。”
“陛下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虽然没甚大出息,但是好歹也是个魔尊,有些您不方便做的事我还是可以的。”山茗没敢跟帝君说自己曾经也暗恋过他,神帝陛下光辉普照,不知是多少少男少女心中的追随。不过现在她对帝君倒没什么想法,一则是知道帝君和黎柯的关系,二则也是那只是幼年时期心内的一种崇拜,现在早已明了,这与情爱无关。
“姑娘自谦了,你曾经统领魔族数万年,期间魔族与仙界相安无事,现今魔境一派祥和的景象都是你的功劳。”九濡起身给山茗倒了茶,挣脱了那个缠人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恢复得还不错,疼痛于他而言并不是需要过多在意的事情。“多谢姑娘,眼下的确是有件事需要您帮忙,之前喻武跟我说过黎柯坠魔始末,据他描述我听着邱光济似乎有收集炼化死气、恶念的行径,我还记得之前黎柯曾经帮你处理过一个过度吸纳死气的魔族,那魔族的底细您是否了解?”
九濡这样一说山茗倒是记起来了,很久之前黎柯还是仙帝时,一个魔族分支的小头目不知道修炼了什么邪法,功力大涨,惹出不小的事端。山茗没有办法只能求到黎柯那里,黎柯倒是降服了那个魔头,不过还是受了些伤。
“的确有这么一个人,恶鬼出身,后来不知修炼了什么邪法,可以吸纳周边的死气和其他力量为自己所用,仙族之力都能被他吸收炼化了,此人有异?”
“现在还无法确定,只是这功法与邱光济炼器用得那个阵有相通之处。”
“可是此人已死了个干干净净,想要追查也是难以查到了。”
“无妨,人死了总还有物件在,喻武自有办法,就是不知让他直接去找你方不方便?”
山茗没有二话,直说让喻武来找她即可,临走还欲言又止得想要关照帝君几句话,只是她瞧着帝君言谈之间并没有因为眼下的困顿而忧思、不郁的神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留给帝君一枚言符,说是遇到急事可以此符寻她。
九濡又与她道谢,山茗还颇有些不好意思,从自己储物戒中寻了不少疗伤的圣药来给他。九濡倒是有些奇怪,原来魔境的魔头们都这般好客,他瞧着这魔尊对自己这个陌生人友好得很。
作话:黎小狗呀,你就混吧,老动手儿,等以后让你老婆打死你。
第一卷 第六章
喻武每隔几天都利用言符与九濡传几句话,他跟随帝君多年,对帝君行事作风最是了解,旁人或许不理解帝君何苦这样委屈自己待在黎柯身边,他却是明白。
帝君一生从未因为旁人的看法而改变过自己的行事方式,他心里自有一套衡量万物的尺度,或许在旁人眼里如此折辱万不能受,但帝君却将这些都视作身外之物。其实在喻武看来,帝君此行皆是出自他本心,他过了多少年寡情的冷清日子,是黎柯将他浸入一汪温情之中,温暖和慰藉旁人没有给过他,只有黎柯。
言符之中帝君的语气一如既往得平静,喻武只稍稍问候了帝君几句便切入正题。之前帝君吩咐他联络旧部,还以为会有诸多阻碍,毕竟帝君经年不理俗事,后来丧钟长鸣帝君陨落,哪里还会有人相信帝君仍在世。不过喻武是唯一仍留在帝君身侧的神使,众人也都还记得曾经与帝君四处征战时的峥嵘岁月,深埋于骨的铁血不可磨灭。
有了这些旧部支持,九濡便松了一口气,黎柯如今身处魔境,之前又大闹北仙帝宫,名不正言不顺,一旦仙魔两族开战,出师未名便失了先机。九濡不愿意看到仙魔之战再起,战火是最没有必要出现但却无法避免的事物,纠其根本皆是出自贪欲。他从未后悔过当初扶持黎柯为帝,黎柯本就是帝星,即便不是由他来扶持也自会有其他方式大放异彩。而邱光济之所以会如此,也是他自身的造化,九濡总不能掰着他的脑子向他灌输淡然处之这一套。
常人只知仙人享有无边福泽,谁又知道修仙一途多么险恶,稍有不慎未曾守住本心便是万劫不复,而黎柯此时的情形不正是如此吗?
“帝君,妙意和冯平承知道您回来,都想去看看您,您看?”喻武劝阻过几次,说帝君早晚会回来,让他们安心等待,只是一味阻拦也不是长久之计。
“正好这几日黎柯外出公务,你让肥遗来接我回去,我见过他们再回来。”九濡想着反正黎柯也不在,自己正好回去见一见旧友,也不妨碍什么。
喻武痛快应了打发肥遗去接帝君回来,肥遗一听说帝君要回来,欢天喜地得便去了。
九濡身上的伤肥遗看不见,只见了他嘴角的青紫就急红了眼,直说要去找黎柯算账,九濡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哄住了他,还得麻烦他给自己使个修复法决,先将大面上的伤修复好了才一起回去。
冯平承是普通人族,这一百多年未见已然长成了挺拔的青年模样,修为也颇有进益。他是直面过帝君死亡,承了帝君遗言的人,如今再见帝君自是好一番唏嘘,直说自己无能,未能给帝君解忧,还要劳烦帝君耗费心力为他洗髓。
妙意算是帝君唯一平辈相交的朋友,帝君不遗余力相救齐永康,这事妙意一直记得。只是他本身是修心的仙官,于法术、剑道一途上实在没什么出息,也不知该如何相助帝君。
齐永康身上有帝君骨血,见了帝君本能得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同源的亲近感,他与妙意一起端端正正得向帝君行了个大礼,以谢帝君救命之恩。
九濡也不拦他们,只笑着让他二人起来,打趣道:“多少年没见妙意给我行过礼,这回我还是沾了小齐的光。”
妙意等人都知道黎柯已然将帝君忘了,想着帝君如今肯定不太好受,可见他神色并未如何困顿,方才将一直悬着的心松了松。可又得知帝君神力尽失,自保之力尚且不足,一想到这里,众人又都悬起了刚松下来的一颗心。
“我虽然还不算是什么高手,但好歹也可出师了,便让我跟着您吧。”冯平承自知实力不足,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看着帝君涉险。
“你又不是先天的仙体,不能久住魔境,况且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嘱咐你,暮海云深境里的东西还需要你照拂,我暂时没有时间回去,等一切尘埃落定,便打算定居在那里,你先替我安排好了去吧。”九濡歪在榻上,他腰腿还酸痛着,正好借着后背的软枕养一养精神。
“那处也没有旁人去,我定期都去的。”里面的东西冯平承从未动过,也有定期回去修缮打扫,他还想再说几句,又见帝君神色淡然并不愿意在此事上多费心思,便默默得将话咽了回去,怕说出来惹了帝君上心。
“那就好。”九濡淡淡得应了一声,不想细究太多,现在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众人唏嘘过后也就不再那么为了之前的事遗憾,只要帝君还在,事情总有出现转机的那一天,九濡也不愿意因为眼下的困顿影响众人情绪,一直避重就轻得与大家说话。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现在夜色深了九濡便不打算回去了,正反黎柯不在,自己去后山大泽中泡一泡也好松快松快筋骨。
九濡自水中化生,后山大泽又是水灵之气最为丰沛的所在,送走了众人九濡独自往后山大泽走,走到一半上又想起自回来还未与神府之中一应小精怪们打过招呼,便走回山口处。
花精们围着那株已然亭亭如盖的柳树,见帝君来了都欢呼雀跃起来,他们本就是灵智未开的小精怪,开心便是开心、不开心便是不开心,从不曾掩饰过什么。几株花精叽叽喳喳得叫着帝君,九濡便笑着与他们说话,走之前还只是一根细瘦的柳枝,如今已然长成了几人合抱的大树了,只是才经了百年,尚未开启灵智。
九濡抚着柳树树干,轻轻拍了拍,手掌之下可以感觉到清晰得生命波动,虽然不能言语,但它想说的话九濡都知道。
放松身心浸泡在大泽灵脉之中,九濡这才将紧张了几个月得筋骨松了松,任由水灵之气缓缓滋养自己的身体。回到本源的包围之中,九濡难得睡了个经久未曾睡过的好觉,他做了个梦,梦见曾经的黎柯张扬着满身的朝气敞快得与他说笑着什么。缺失了神格之后他不再是神,倒是能恣意得体尝梦境的美妙了。
他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山茗说黎柯回来怎么也要三五日,九濡便不急着回去,痛快得睡了一觉醒来身上得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喻武一直守在大泽外等他,见帝君缓缓步出水面,连忙向前将他笼在护身晶罩里。九濡现在没有神力,虽然因为本就是水生的缘故可以自在水中呼吸,只是再无力抵挡周身水汽了。
换了干爽衣物喻武才与他说起正事,邱光济近来兵力调动频繁,黎柯走后邱光济为收拢军权大肆打压异己,一时间仙界人人自危。关于黎柯与九濡之间的事在有心之人刻意为之之下慢慢传播开来,虽然未提及九濡如何,但经过百十年的以讹传讹众仙都将神帝陨落的帐记在了黎柯头上。原先的黎柯旧部大部分被流放至边远之地,尤其是司文、司武二人竟被邱光济胡乱安了个罪名先后扔下了诛仙台。
“司文、司武两位星君都死了吗?”
“并未,黎柯走前应是做了安排,也不知他是怎样绕过了诛仙台的重重雷劫竟然护得司文、司武两位星君魂魄安宁,现在已经转世投胎了。”
九濡苦笑一下,还能怎样绕过雷劫,不过是硬抗罢了,他历过的雷劫无数,诛仙台那些后天法阵形成的雷和天雷怎么能比。“那就好,我死之前曾经加封了地府阎王,阴兵可用,可以暗中联络。”
“是!”喻武应声道,这一声倒是勾起了二人之前的回忆,多少年没有这样正儿八经得筹谋过一件事了,此时却只觉得像是昨天得事一样。
“我回来的消息也别再瞒着了,缓缓散出去,叫邱光济知道,眼睛也别只盯在黎柯身上了,还有我在呢。”肥遗还在院子里等他,见他来了还有些不情愿,不愿意让他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