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柯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恨自己的轻狂,恨自己的贪心,恨自己出现在帝君面前,恨自己擅自将帝君拉下万丈红尘······
一直安安分分挂在黎柯脖子上从未有过反应的护身玉丸,突得冒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将缠着黎柯的那些丝线尽数绞断,又包裹住黎柯身体,轻轻往上托了托,似乎想带他离开,最终却是气力耗尽似得再次沉寂下去,玉丸也“咔嚓”一声碎了。
黎柯乱七八糟得想着,“让我死吧,那是帝君留给我得玉丸,现在连这个也没了,我该去死了。”这一腔的死意蔓延出来,黎柯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来又因何变成了如此混乱的模样。他恍惚中抬眼,只见眼前有个看起来非常讨厌的人,嘴巴一开一合得也不知在慷慨些什么。烦躁从角落里滋生出来,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放大到了极致,他突然对世间诸事都产生了不耐甚至愤恨,若不是要担着天下、担着众生,九濡又怎么会一点迟疑也没有的走了陨落这一条路?谁?九濡是谁?
黎柯来时喻武没有察觉出他那时已有了死意,玉丸的事,帝君给他交代过,帝君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迟早要走,很多事都提前与他交代了。察觉到玉丸破碎时,喻武连话都没有顾上跟肥遗说便追着过去了,帝君再三叮嘱,要护好黎柯,玉丸碎了,说明他遇到了自己的死劫,他要赶在那人元神消散之前去把那人捞回来。
喻武没想到黎柯只是凭借他查到的那点边边角角的信息就追到了邱光济这里,他以为黎柯行事之前怎么也要再彻查清楚、掌握了明显罪证再行事,这怎么看也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计划,反而就是寻死,也怪不得玉丸要碎。
果然黎柯伏在地上死活不知,邱光济正指着地上的黎柯向着台阶下的众人慷慨陈词:“刚才的神光大家都见了,这就是此人玷污神帝致使神帝九濡陨落的证据,此人罪大恶极,来人,押下去,上诛仙台。”
“且慢!”喻武虽无官职在身,但他伴驾最久,资历最高,神帝去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是享有事关神帝事务的处置权的,众人见他来了,也都尊称他一声神使大人,邱光济即便再不愿,也要拿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态度来好生待承他,生怕遗人话柄。
“神使来得正好,神帝陨落的根源已然找到,大人看该如何处置?”
“陛下稍安,此时就下定论为时尚早,南仙帝自帝君去后一直悲痛不已,偶有失控也是正常。至于亵渎帝君这样的话陛下以后还是不要说了,神名不可辱。南仙帝也不是单凭这一句话就能定罪的,人我先带走,此间事还要劳烦陛下安抚调停。”喻武瞧着殿上这遍地的侍卫尸体,台阶下还躺着个蘅清生死不知,便觉得有些头大,无凭无据杀了这么多人,只一句失控怎么遮掩得下。
果然邱光济甩了甩袖子,又有一队仙兵涌了上来,“神使大人,黎柯无缘无故杀我军士下属,一句失控恐怕说不过去吧?”
喻武多少年没有和人动过手了,以往跟着帝君征战时,倒是也打过这种算起来有些流氓的架,人家既然不让走,那又不能不走,只能硬闯。黎柯已经人事不知,喻武一只手驾着他一只手推出一股仙力将眼前的兵士推到,一句话也没说便出了仙帝宫往九濡神府去了。
邱光济看着黎柯那样子,死气已经悄悄浸了他的身,饶是他根基深厚也等闲过不了这一遭,况且黎柯一心向死,日后是翻不起什么大浪了。诸事落听,只是折损了个蘅清,这一遭,不亏。
喻武带着黎柯疾驰了多半刻钟的光景才回到九濡神府,他在路上探查过黎柯情况,仙力倒是还在,只是似乎被什么干扰了,无法像从前一样自行运转疗伤。也不知道邱光济使了什么邪术,他这次见他跟以往大不相同,虽然外形容貌并无二致,但是邱光济言行举止都泛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邪性。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将黎柯沉入后院那方大泽之中,那里经过帝君调和,有荡涤浊气、安抚心神的作用。
黎柯觉得自己身处苍茫之中,周遭皆是浓的化不开的黑雾,他茫然得往前走着,不时就要被脚下不知什么东西绊一跤,再站起来继续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又为何在此,只觉得他对什么都是厌恶的,恨不得拼尽了全力要将所有东西毁坏殆尽。眼前的黑雾让他厌恶、黑雾外面的东西即便他不知道是什么,他也觉得厌恶。
喻武眼见黎柯沉在大泽底部原先齐永康魂体未融合时躺过的石台上,按说该渐渐平静下来的躁动不知怎的竟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有肉眼可见的黑气从他眉心中逸散出来,糟糕,这是要坠魔的前兆。喻武再顾不得别的,一只手迅速将他周身大穴封住,一边引着大泽水汽灌入黎柯眉心,试图用与帝君同源的水灵之气荡涤黎柯心内滋生的邪念。
黎柯被这两方面的力量拉扯着又挤压着,一会儿生出一股要毁天灭地的愤怒,一会儿又有被水灵之气激发出来的帝君神格压迫着博爱众生。如此喻武勉强支撑了个半时辰,黎柯还不见稳定下来,喻武仙力耗尽,大泽中的水灵之气也被他消耗了十之七八。
突然,一股死气从黎柯心口和积云剑中逸出,一股猛然攻向站在黎柯身前的喻武,另外一股冲着黎柯眉心而去。喻武心思都在黎柯身上,没防备被死气击中胸口顿时后退三步“哇”得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再去看黎柯,只见黎柯站在地上已经睁开双眼,只是那双眼睛不再是从前清澈、豁达的双瞳,他双眼赤红,眼底漫着杀气。
“黎柯?”喻武刚试探着叫出他的名字,就被黎柯推出一掌拍退了好几丈远,若不是喻武反应快迅速调动大泽之水护住自己,喻武觉得自己恐怕立时就要被黎柯拍死。
果然黎柯额头渐渐出现一粒黑色水晶样的印记,只一瞬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了,黎柯坠魔了。
现在的黎柯根本没有理智存在,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光眼前的一切活物,首当其冲的就是喻武。眼见喻武一击不死,黎柯紧随而至,又要再拍出一掌时,喻武突然横出一把剑挡在身前。这剑一出现就抓住了黎柯视线,这种感觉太熟悉,仿佛和自己体内潜藏着的一种意识相呼应着似的。
第一卷 第二十章
喻武见他真的被神剑毕和吸引住了视线,略定了定心神,他迅速捏了个隐身咒,消失在黎柯眼前。
黎柯伸出手碰了碰毕和剑柄,那股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自他握上剑柄以后一直以来喧嚣着要将一切都杀光的暴虐欲望渐渐平息下来,虽然他的内心还因为某些他自己也无法分清的因素愤怒着,但是至少他的神智开始慢慢清醒。
他记起了自己叫黎柯,曾经是南极紫光仙帝,但是现在,他坠魔了,可他为什么坠魔?他不知道,这把剑是谁的?他也不知道,只是很喜欢这把剑。
毕和剑嗡鸣着开始在他手中震颤,没过多久,竟然自发劈出一道闪电,噼里啪啦得将他的手打到一边去,随后自己归还剑鞘之中,直直落在水底再不动了。
黎柯还想去捡起那把剑,毕合却想粘在地上了似的怎么都拿不动了。黎柯脑子里很混乱,他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可每当他试图挖掘自己的记忆时,他就感觉自己的魂体似乎被拷上了一道枷锁,直勒得他连喘息伸展都夹杂着抽筋剥皮似的痛苦,唯有顺从自己的意识不去回想时才能暂时远离这种呼吸之间都带着撕扯般的痛意。
眼看黎柯双目由原来的赤红一片渐渐平息成原来的颜色,喻武有些奇怪,莫非这神剑毕和还有斩断魔性的效用?已经坠了魔的,摸一摸毕和剑就能再变回来?他慢慢显出身迹站在距离黎柯十丈远的地方,试探着叫了一声:“陛下?”
“神使大人,我好像忘了点事,我是怎么坠得魔?”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何时与神使喻武如此熟悉的,神使既然在这里,那神帝呢?
“我不知道。”喻武倒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知半解的也弄不太清楚。不过他瞧着黎柯现今的样子,似乎是把与帝君的那段往事都忘了,这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黎柯在北仙帝宫大闹一场,还杀了蘅清,邱光济定要杀他而后快。如今他坠了魔,投去魔境兴许还有出路,帝君嘱托他护好黎柯,喻武现在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护了,只能尽力保全住他性命,让他过得舒坦些,也算是勉强完成了帝君的遗愿。“咱们先出去吧。”他们二人还在水下,黎柯既然已经入魔,再在这里呆着也是无益。
喻武一路胡思乱想,先想到昔日帝君在时是何等的气定神闲,与黎柯在一起时也是一双琴瑟和鸣的缱绻佳人。如今帝君乍然离去,抛去众人皆苦不能自释不说,便是他最最惦记的黎柯本人竟沦落到如此境地。也不知若是帝君在天有灵,知晓此间情况,又该当如何呢?
出了水被外面的天光一照,黎柯觉得自己周身的魔气都要翻腾起来了,他已经忘了曾经的自己都是以什么样的心境活着,现在他却觉得心里总是压抑着一丝愤怒和不耐,“帝君呢?我坠了魔,他怎么还能容我在他神府?”
“帝君已于三月前陨落。”喻武不太确定黎柯是不是真的全都忘了,听他言语间的意思,他是知道帝君这个人的,说着喻武已经暗地里捏起法决,生怕因为这句话黎柯再次疯狂又要杀他。
黎柯倒似真的忘了个干净,听见帝君陨落也没有再说别的,只说了一句:“可惜了。”
“我为何要去杀邱光济与蘅清?”
看来他自己之前做过的事倒还都记得,只是与帝君有关的那段感情被遗忘了。“你怀疑帝君陨落与他二人有关,是他们毁坏了天纲轮回致使帝君陨落。”
“只是怀疑我就打上门去了?我何时这么冲动了,罢了,反正镇日里被那些繁文缛节约束着,我也过够了,想来我这一世也够精彩,人做过、仙做过,正好再去试试做魔头的感觉。”黎柯挥了挥衣袖,转身踏上积云剑要走,此时的黎柯在喻武看来大不相同,原先黎柯虽然乖张、张扬了些,可眉目之间并不见如何锋利,待人接物也都温和有礼。而现在他在黎柯身上根本看不到一丝的活人气,好像是个只有现实认知而没有喜怒哀乐的空壳子,什么事都掀不起他内心的波澜。
“你跟着我做什么?”黎柯转身看着跟在他后面的喻武,有些奇怪,记忆中这人与他私交不深,老跟着自己做什么?
“我护送陛下去魔境。”喻武不敢说帝君托付他的事,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
“不必,区区一个邱光济我还不怕他。”
“那陛下不用去南仙帝宫交代一二?”
“我都成了魔了还去交代什么,那些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你也别再一口一个陛下,哪有叫个魔头为陛下的。”
不等喻武再说什么黎柯原地便没了踪影,此处距离魔境有三千多里的距离,黎柯只用了个瞬移术就到了,看来坠魔之后修为倒是精进了不少。
很多从前的事对黎柯来说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似的了,他回忆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大真切,只是觉得他与魔尊还是有些私交的,想来去了魔境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阻碍。
九濡只当自己这一遭是必死无疑,那阴火灼烧时的痛苦还印在他脑子里,痛苦太甚,他原本想着即要死了就利索些也好少受些折磨。可也不知怎么的,焚裂的痛苦竟像是无穷无尽,每当他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丧失意识消散于世间时,总有一丝清明又灌入他的识海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痛苦之中煎熬了多久,后来他开始浑浑噩噩得明白,似乎他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可能。
黎柯的脸一直闪现在他眼前,即便他痛得恨不得要将十指捏碎,他只要一想到或许熬过了这些就能再见到他时,他便又有了熬下去的决心。可这些煎熬实在太过漫长,九濡都以为自己已经在阴火中焚烧了百年之久,终于漫天的火舌渐渐褪去,他的神识开始慢慢聚拢。
阴火没有焚毁他的神识,那么轮回是否已经修复好了呢?九濡一边心里记挂着天纲轮回,一边又急切得想要获得一幅身体,好让他能回到黎柯身边。他“死”前黎柯肝肠寸断的样子化成一把诛心的利剑,让他自胸口开始往外至全身都泛着利刃切割般的痛苦,即便拼尽最后一丝力量,他也要回到黎柯身边。
他像个踉踉跄跄行走在黑暗的荆棘丛中的凡人,眼前只有一丝名叫黎柯的光指引着他,也不知在焚身的痛苦和难以言喻的心痛中奔走了多久,九濡感觉自己的身体猛然下坠,轰然一声砸到了一处硬物之上,直摔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呛咳着睁开眼睛时九濡有些不太适应这明晃晃得光线,他抬起手半遮住眼睛,委顿在原地适应了一阵子才慢慢抬起眼环看四周。
他正躺在一处阳面得山壁上,身下的深黑色巨石被刺眼的阳光炙烤得滚烫,阴火灼烧得痛苦还残留在他脑子里,身下得热度更让他觉得难挨起来。
身体还是原来的身体,意识也是,只是想捏个诀给自己降降温时九濡才发现,自己原先丰沛无穷尽的神力此时黯然沉寂得像是一片死海,并不是他失去了那些神力,而是他失去了调动他们得资格。也对,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又怕黎柯因自己死了也要寻死觅活便在死前将神格抽出来落在他身上。这样有博爱万物的神格压制着他,他牵挂太多,总不会自己走上绝路。
九濡抬起头往远处看,没了神力和神格,他无法感知天纲轮回的情况,只是看着周遭万物都祥和调停,应该已经过了那一劫。九濡觉得有时候天道像是个一板一眼的老学究,容不得你有一星半点的行差踏错,稍有不慎就要降下天雷,而有时候又像是心血来潮地孩童,不知道看中了你哪一点,便随意播撒出些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