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柯一连半个多月都赖在帝君身边不走,尽管九濡很快便不再对他冷着脸,他还是小心翼翼得时不时要看一看帝君的脸色。这让九濡不自觉得反省了一次又一次,越发对他和颜悦色起来,后来黎柯因为公务走了几天之后,九濡才恍然反应过来,这人大体上是在装可怜,食髓知味得装可怜。
时间便这样如潺潺得小溪一样流过,黎柯整日里除了政务,还要搜罗各地古籍回来钻研。帝君的千年之限就是悬在他心头的利剑,多少个夜晚,帝君安睡以后他都会静静得靠在床边坐一会儿,只有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他才会放任自己的心沉浸在害怕失去帝君的恐惧和无助中,第二日一早他便又成了诸事皆可为,人定胜天的黎柯。
天刚冷下来的时候,九濡难得出去公干了一趟,元始真尊久不理世事,前几天突然托人送来一张拜帖,说是办了个法会要请帝君过去共商异境事宜。九濡跟黎柯说时黎柯正在厨房钻研一碗牛肉面的做法,听见元始真尊的名字便上了心。
“元始真尊点得邱光济为北极紫光仙帝,上次赴宴时北仙帝陛下对我这边的兵力分布有些兴趣,我真真假假得与他说了说,现在还看不出端倪,我与帝君同去吧,也好久没有拜见元始真尊了,同去也不算突兀。”
“我想暂时还不到这个地步,元始天尊并不是目光短浅的,不过你要去也无妨。”元始天尊回回见他都要与他论法讲道,九濡乃天生的神祇,天道就应和在他的血脉里,不像是他总想要参透什么天机,每每论道都要讲很多话,九濡不爱讲那么多,是以并不怎么爱参与这样的场合,正好带了黎柯,也可以解一解自己的烦闷。
黎柯说完这话还没多久,司文星君便送来了元始真尊发给他的帖子,还问他要安排谁伴驾。黎柯想与帝君直接一道过去,便安排司文带了他手下的几名仙官在距离元始真尊不远的仙山处等他,与他汇合了再去。
元始真尊乃是三菌化生成仙,常年以老翁形象示人,其仙山飘渺于南海诸岛之上,门徒遍地。每逢他办法会,都可算得上仙界一大盛事,一些隐世大能因为期慕真尊风采,也会前来赴会。
众仙云集的时候,仙气都缭绕出去了一二百里,可见法会之盛况实属空前,既然黎柯收到了帖子,邱光济定然也会到,黎柯早早与帝君说了,果然刚到山门处便看见邱光济带了两名仙童站在法会入口处。他与帝君及到山门处便分开走,黎柯带着司文等人先行一步,九濡等他与邱光济客套过后走了进去才按下云头。
邱光济算是元始真尊高徒,在此迎接众人倒也合理,只是他位高权重,也不便在此多待,只等来他要等的人便一起往里走。
邱光济自知道帝君要来便一直在山门处候着,他自然是认得帝君的,也知道帝君当时与黎柯一同在细水沧海境。当初小试一把,想将黎柯留在细水沧海境时他虽没有万全的把握,却也觉得八 九不离十,意外便出在帝君这里了。
邱光济满心算计,面上却不显露什么,笑着迎上去,先与九濡见礼。众人一见邱光济当先与这位陌生的仙人见礼,都觉得奇怪,还自纳闷是哪位仙人如此得脸,竟能受北仙帝的礼。至邱光济身边小童唱响,“恭迎神帝九濡陛下”时,众人才恍然反应过来,霎时间呼啦啦得跪了一片。
行完了礼,邱光济热络得与帝君一同往里走,九濡此次赴会只带了喻武神使,九濡让喻武神使将自己给元始真尊炼制地几丸仙丹捧给邱光济身后的仙童,便与邱光济说客套话。邱光济直说自家老师甚是惦念帝君,帝君能来,更是叫蔽舍蓬荜生辉。
法会设在一方海子之上,众仙都有一方莲台为座,九濡与邱光济到时众仙们大多已经落座。邱光济引着帝君在元始真尊右侧一方莲台上坐了,自己坐在元始真尊左侧下手。黎柯的莲台在九濡右侧下手,他见帝君来了,还装模作样得站起来与帝君见礼,下手坐着的众仙之前并未与帝君见礼,此时自然要与黎柯一起。这便是九濡对此种法会、论坛多加推辞,隐世而居的主要原因,光是见礼便要半刻钟,实在麻烦。
黎柯却趁着众人都低头行礼的时候,左右看了一下,飞速得抬起头来与帝君眨了眨眼,九濡见了,也冲他弯了弯嘴角。黎柯此时才体会到这遮挡于明面之下的情爱,悄然于人前放肆时的意趣,只盼着,或许会有一天,自己可以执了帝君的手,光明正大得享一句众人同贺,黎柯估算着,那该是他找到避免帝君羽化的方法时。
于庆良山之东南五百里,有一异境,世人称其为暮海云深境,此境无阶层、多异兽,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避世圣地,黎柯当初满世界找帝君时,曾经多次找到这里来。
元始真尊此次开办法会,除了与众仙谈法论道以外,还有一则顶重要的事情要与众仙家商议。老真人座下有专人满世界游历,只为查勘各境情况是否安稳。之前有人来报说暮海云深境一改往日风和日丽的祥和之态,数次出现极端天气,境壁也有坍塌之象,这才引起众人注意。
老真人苦思许久,终究还是觉得这么大的事,自己一个人难以担待,索性趁着这次法会的机会请了帝君来,由帝君与众仙家定夺。
黎柯心里打着小九九骂娘,“这老头子,平常就知道服丹养生,遇到点事不是请仙家共商便是要帝君定夺,我家帝君哪里有时间天天照拂他。”许是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精彩,竟让帝君看出他正腹诽,九濡牵了牵自己右手小指,黎柯的小指也跟着动了动,黎柯这才收拾了表情正襟危坐着听老真人说话。
之前黎柯在一本古籍上找到了个守身结的印法,这守身结是用在道侣二人身上,结印之人哪一方若生了背叛的心思与他人有了肌肤之亲,便要身受腐骨烂肌之苦。因为此印有违人伦又颇有些邪性,早早便被帝君禁了,黎柯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竟将此印改良了一番,只在二人手指牵上一条不可见的线,念动法决时二人之间无论是谁动一动手指,对方皆可感知到。他笑嘻嘻得将此印缠在帝君手指上时,还取了个肉麻的名字,叫同心结。
“帝君看此事该如何办?那异境虽然并不像其他异境一般有一支或两支的异族人生活,只一些珍奇怪兽们,可也是诸多生命,若任那异境随意坍塌了,老朽实在不忍。”老真人捻着胡须与帝君说话,九濡低垂着眉眼,眼神放在条案上的一盘葡萄上,好像有些走神,并未立时答话。
“真人宽心,帝君仁慈,定不会看着无辜生灵遭受无妄之灾。”邱光济掐着时机说出这么一句话,黎柯听了立时皱起眉头,这师徒二人已然将帝君架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帝君若不管,便是罔顾生灵,帝君若管了,谁又知道他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世事轮回皆有定数,二位稍安勿躁,帝君虽神力无边,也无法更改天道定数,且饮此杯宽一宽心。”黎柯持杯带笑,九濡却从他笑意满盈的脸上瞧出了点怒意,这人怕是又担心自己为了旁的事无私奉献吧。
第1卷 细水沧海境 第四十七章 36
黎柯其实不该说这些话,偏袒帝君偏袒得有些明显,怕让人多想。可他就是忍不住、看不得别人总是将帝君当作无所不能,无论要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要与天下生灵沾上边,那帝君就要义无反顾、理所当然。
现如今一千年的时限压在他心头,帝君无力改变,甚至劝他顺其自然,也许是帝君是真的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这还是洪钟一般将他从帝君无所不能的美梦中敲醒。如此,他愈发瞧不得旁人再将别的担子压在帝君身上。
因为黎柯一句话,元始真尊与邱光济都有些尴尬,幸好黎柯适时举起杯来,才算没有落了二人面子。
九濡察觉到黎柯情绪上的异常,藏在桌下的手指轻轻卷了卷,才淡淡得开口道:“这件事我知道了,过几天会去看看,是任他坍塌还是尽力修复都要看机缘,此时便不必再提了。”
元始真尊本也就是为了帝君这句话,他为那异境着急倒是真情实感,在他的法门里,是看不得生灵涂炭、死伤遍地的。若他能有九濡一半神力此时也不会旁敲侧击得鼓动九濡前去,只可惜此事非九濡不可。至于邱光济抱了什么样的心思,黎柯和九濡心里都明白,只是事情赶在这里,总不能因为外部因素真的置那些生灵于不顾。
及至法会散了,黎柯与九濡一道回去时,黎柯神色还是恹恹的。帝君要去暮海云深境,黎柯不太愿意,舍不得帝君操劳,最怕帝君为了挽救那异境又做出什么伤己的事来。九濡知道他心思,可他又觉得为了这事开解他实在有些没必要,神责摆在那里,黎柯一开始便该是做好了准备接受他的离去的。他给不了他长相厮守的承诺,只许给他一千年的真心,该做的事情总还是要做,这些只能等着黎柯自己想明白。
黎柯还有公务,半道上便被仙使截了去,九濡想着他总会自己想明白的,便没有与他多说,道了别便回去了。却不知道黎柯隐在云头后面,直直得目送他背影消失不见,才黯然离去。
暮海云深境的事情等不得太久,冯平承近日修行大有进益,九濡打算带他去历练历练。喻武去找他时,他正在后山山洞中打坐调息。喻武对这个帝君捡回来的小伙子还是挺喜欢的,这孩子天资不算过人,但胜在勤奋,喻武见他次数不多,大部分是奉帝君令来给他传道授业解惑,但次次见他都是在修炼,问出来的问题也日渐高深。
冯平承一见喻武神使到来便先绽开一副灿烂的笑,帝君这里人不多,肥遗又顽劣,唯有喻武神使对他极有耐心,无论他问的问题多么浅显可笑,喻武神使都耐心细致得解答,对此他是感激的。
听了帝君要带他出去历练,冯平承很高兴,可随即又有些踟蹰,觉得自己学艺不精,如今刚刚学会了驾云并一些简单术法,跟着去了岂不是要拖帝君后腿。喻武看出他的顾虑,宽慰了他几句,只说“帝君从不做无根无据的事,他觉得你可与他同去,便是你有这个能力,且宽心出去开阔一下眼界,无需顾虑太多。”
冯平承这才欢喜着应了,回去收拾细软等着出发。
九濡原打算当晚便走,可想起黎柯之前的状态,又想着再等他一晚,不愿他想通了来寻他时扑个空。一晚上九濡辗转反侧,黎柯竟没来,也许是他公务繁忙无法脱身,第二日一早九濡便不再耽搁,带上冯平承自去了。
黎柯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公务,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与帝君闹什么别扭,就是心里觉得委屈,替帝君委屈,却无法与帝君言明。能与帝君说什么呢,说要帝君自私一点,不要管那么多,只管与自己天长地久?这些话他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尽管他有这么一点私心,但是帝君没有,在帝君的意识里,活在当下即好,他从没有自己的私心也不会贪心太过。
黎柯呆坐在空旷的大殿里一整夜,及至天将明时,他才如梦初醒般恍然明白,此事有何可纠结之处,他爱的便是这样的帝君。当初帝君与他明言一千年之限时是对他寄予了厚望的,觉得他是可以承担自己离去才会与他在一起。他也对自己寄予了厚望,要将这千年之限变成长相厮守,所以,此时他不该在此伤春悲秋,而应该在帝君身边与他同进同退。
九濡一路上有些心不在焉,冯平承自知修为低下又承了帝君的恩情,与帝君在一起时常常束手束脚,现今见了帝君一脸严肃的模样更加不敢说话。
黎柯赶到时九濡正撑开入口让冯平承先进去,他微侧了侧身正要抬腿迈进去时,小手指被牵了一下,九濡便知道是黎柯来了。当初他下的这同心结需得两人离得近了才能起效,看来这人是怕自己不等他,人未到先扯了扯手指。
九濡撑着入口站在那等他,心里倒是比之前安稳了不少。冯平承见帝君久不进来,以为事情有变,正想抬腿迈出来,“不必,还有人未到,再等他一下,你在里面就好。”
也就片刻的功夫黎柯便赶到了,见帝君果然在入口处等他,更是为之前自己的一时糊涂懊悔,正想牵着帝君的手与他说几句亲昵话,又瞧见入口里面立着的冯平承,只得小心翼翼地冲帝君笑了笑,牵起帝君垂在袍袖下的手一起迈进去了。
虽然黎柯未到时九濡心里有些不太自在,但他倒是认定了黎柯定不会让他等太久,也不知这信心是从何而来,总之黎柯并未叫他失望。九濡也不想关于此事与他多计较什么,二人相处还是该以舒心为重。
之前曾去过的细水沧海境岁月交替便如现世一样,只是以梦蝶族为主。此次他们来的这暮海云深境却并不与之前一样,此境虽也有日出日落、阴阳变更,却并不似现世一般以十二时辰为一日,这里的一日更长一些,大概有四十八个时辰。
他们来时正是夜里,因此境并无人、妖、仙三族,只生活着诸多奇花异草并异兽们,是以入境之后只有原始景色入目。
冯平承早被这异境的美妙景色迷住了双眼,抬头时只见天空中悬着无数颗五彩斑斓的星子,耳边是呦呦鹿鸣之声,只是不知发出此声的究竟是不是鹿。夜色深了,看不见远处森林中的景象,只眼前乱石丛中的几株散发着幽光的劲兰便叫人挪不开目光。冯平承从未见过生长于乱石丛中的兰草,这兰草在星光的掩映下还闪着不同颜色的微光,有红有紫有靛,虽并未凑在一起,却都孤身立着仿若遗世而立的铮铮君子一般,各人有各人不同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