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妄阵至此被他搅得支离破碎,震震颤颤地发出了不知道是将停还是将毁的轰鸣声。
余亦勤顾不上泄愤,挥戟扫出一片净空,带着杜含章从火圈里跳了出去。
两人从矮下去的火焰里显出身形的时候,岸边的古春晓莫名其妙的,突然泪水冲酸了眼眶,六百多年了,他们总算找回了一件像样的人事物。
她跑上前去迎接,那两人却并没有往这边来,余亦勤带着杜含章,直接落到了何拾站的树冠上,准备让何拾给杜含章看伤,因为何拾在进分局之前,本职工作是个鬼医。
可当余亦勤将杜含章放在树上,才发现对方胸口上已经鲜血淋漓,之前还在空气里飘的魂结不见了,余亦勤拨开那层染血的布料,发现一千年前的伤口再次裂开了。
他不忍心,别开视线准备让位给何拾,然而才起来了一点,手就被人拉住了。
杜含章看着他,泛白的脸上看不出痛苦,只是很严肃。
“解释,”他偏执地说,“为什么要开城门?为什么杀我?”
余亦勤也不敢挣,只好又蹲了回去,任他握着手,说到一半突然闭上了眼睛,心里刀绞一样:“开门是想破城里的诡阵,至于杀你,我怎么可能杀你?明明是你……求我那么做的。”
难道自己身上真有问题吗?
杜含章完全没有相关的记忆,他觉得有点冷,抬手撑了下余亦勤的左边眼皮,让他看着自己:“我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提那种要求?”
余亦勤睁开眼睛,眼底盛着藏不住的难过:“因为当年在战中,有人在你身上动了手脚,往你心口上栽了颗魔元,就像何拾提取的那种,但等级应该更高,我们所有人都没能察觉。那个轮回阵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魔元吞食阵中的灵气。”
“也许就因为你是载体,其他人都是死后在阵里不断轮回,但你不是,我觉得不对劲回城的时候,你还活着,到处都留着你给我的话,你的房中、院里、望楼的砖上,我搁戟的木座,甚至你最后把玩的那棵‘春不休’的土上都是,写的是‘杀我破阵,方崭留’。”
杜含章目光一震,难以置信地想到:原来真正失忆的,竟然是他自己吗?余雪慵亲口说,并不希望自己死,那他这么多年怀恨对方的心情,岂不也是一种无谓的妄想了……
这也太可笑了。
第50章 大妄(八)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杜含章想起无峥那句“你身上有魔气”, 心头一阵发沉:“那个魔元还在不在我身上?还有你一半的魂魄, 为什么也在我身上?”
旁边站着一堆人, 鬼族的、妖族的,余亦勤顿了顿,撒了个谎:“不在了,当时被撕天刺中,它为了保命,从你身上溢出去了。你作为它的容器, 灵气生气本来就被吞了不少,我没办法,只能拿魂魄来补你的缺口。”
杜含章仰面对着他, 看见他那个像是警惕的眼神了,总感觉他没说实话, 但余亦勤最后那句,又让他不想怀疑这人。
切魂割魂,撇开禁忌不说, 痛苦的程度杜含章刚刚才尝过, 他自觉不算娇气,可仅仅是断了一脉相连的魂结, 他就成了这样,他很难想象灵魂撕裂一半的痛楚。
其实这些只是余雪慵的一面之词, 并没有证据作为支撑, 杜含章沉默了片刻, 还是决定先相信他。
余雪慵和无峥立场对立,但他们的口风却是一致的,无峥巴不得余雪慵死无全尸,根本不可能和他串通,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这也就是说,给酉阳城带来灭顶之灾的人不是余雪慵,而是他这个被下了魔元的人。
这念头荒谬得让杜含章想笑,然而他一张嘴,偏头就是一口血沫,大概是适应了,他现在不觉得多么疼了,只觉得身上轻,有种很强烈的“少了什么”的感觉。
余亦勤心里钝痛不已,拿手指压住袖口,替他揩去了脸上的血迹,又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接着站起来朝左边撤了几步:“何拾,麻烦你,帮他看看。”
何拾看他像是余亦勤,但又有点不像,感觉有点错乱,不过杜含章也是他的朋友,他连忙点了下头,蹲到了余亦勤之前的位置上。
这时,段君秀右手扶着迟雁,肩上扛着鸟形的古春晓,风度翩翩地落到了树梢上。
古春晓鸟头一垂,看见杜含章身上到处是血,登时吓了一跳:“怎么搞成这样了?”
迟雁也大吃一惊,惊慌地叫了声“组长”。
段君秀松开迟雁,面不改色地踩着树叶走了过去,问何拾说:“怎么样了?”
何拾麻利地往杜含章伤口上贴了一沓苍青色的半透明胶布,这是鬼族的一种魂魄稳固剂,能够有效地阻止魂魄的外泄和溃散,他边忙活边说:“魂魄没什么大问题,有点损伤不过不严重,就是他身上这个伤口,好像没法靠灵气愈合,赶紧送医院去做检查。”
余亦勤听了,屈膝就要去抱人。
段君秀却慢慢露出了一种观察小白鼠的眼神,觉得有点奇怪,那只灵猿分明已经不在这人身上了,为什么他的魂魄还是完整的?
不过不等他深思熟虑,余亦勤已经将长戟往背后一别,让它倏地消失在了空气里,然后他背起杜含章,对秃鹫招了下手,留下一句“不好意思”就不见了。
那动作心急火燎的,快得古春晓都没能跳上他的肩膀,大家更是来不及挽留,当场就少了两个大活人。
古春晓扑了个空,气得“啊”了一声,又跳回了段君秀身上。
何拾改蹲为站,无语了几秒,和段君秀商量起了后续。
湖里的火正在慢慢地熄灭,树根也在自然地燃烧,灰烬下面就是墓门,然而当着祖坟后人的面,何拾即使感兴趣,也不好提开墓的事,两个领导于是按照规矩,哪个族的犯事就归谁管,于瑶瑶的魂魄由分局带走,人茧和无峥送去防异办,至于妖联所,段君秀吩咐下去了,让大家尽量配合另外两方调查。
离开前何拾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段主任,那这个墓,你打算怎么办?”
“与其让别人来盗,还不如我自己打开了,完完整整地迁个墓,”段君秀说着,转头去看古春晓,“等你哥有空了,让他带上那把戟过来试试,看能不能把这里打开。”
古春晓没大没小:“主任,你这话听着很没底诶。”
“因为以前的将作薄里只记了两种情况,第一,阵被顺利打开,第二,阵受干扰自毁,没有记载这种自动停下来的状况,”段君秀甩锅说,“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它还能不能打开。”
古春晓表示无所谓,她的账本很简单,余亦勤拿回了身体,不论世界怎么转,他们都是一个赚。
——
赚到了余亦勤穿着一身奇装异服出现在医院里,尽管他长得还挺好看,医护人员看他的眼神仍然像是在看某种异端。
好在他的沟通方式不像形象那么古早,很快去急诊的挂号台填好了姓名和电话。
之后就是饱受路人目光打量的等待,好几个年轻人还偷偷地拍过他,准备发微博或者短视频,余亦勤察觉到了,但也没管,坐着椅子上平复心情,顺便梳理那些久远而庞杂的记忆。
没几分钟,他的手机就开始响,先是陆辰,接着是古春晓、何拾和陌生来电,他接了那几个认识的,告诉了对方是哪个医院,然后捏着手机继续发呆,又过了几分钟,古春晓就从楼道的门后面冒了出来。
她轻悄悄地坐在他旁边的铁皮椅子上,先问了下杜含章的状况,得到了一个“还不清楚”的回答,安静了半晌后才又说:“老余,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差不多。”余亦勤侧眼看她。
“那,”古春晓抠了下牛仔裤的破洞,期待地说,“淳愚人呢,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余亦勤眼底有点歉意:“酉阳城里出现轮回阵的时候,我们在回城的路上,被魔族的先锋部队拦在了距离城西二十里外的威风谷,淳愚卜了两卦,算出酉阳城内大凶,让我立刻回城支援,但他一直没有回来。”
“不止是没回来,我感应不到他的存在,这么多年一直都感应不到,他是不是……”古春晓叹了口气说,“已经死了?”
余亦勤揉了下她的脑袋,声线温柔又笃定:“没有,他还活着,你知道你为什么不在他身边,而是一直跟着我吗?”
古春晓摇头:“我以前问过你,但是你一问三不知。”
“我现在知道了,”余亦勤说,“因为淳愚和你,都被人装进了一个鼎里。”
古春晓听到“鼎”字,微妙地呆了一瞬,她觉得她好像知道这个,可是脑子里又一片空白,她空茫地说:“什么鼎?”
“我不知道,但是拿那个鼎的人,就是段君秀之前说的那个在树林里跟着我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古春晓说到一半,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当年在树林里就看见他了,对不对?”
余亦勤挽起袖子,露出来的左臂外侧果然像段君秀说的那样,有两个星象一角似的符号:“对。这个印子就是那口鼎上的一部分铭文,然后孵化你的那颗鸟蛋,和我手腕上这六圈图案,都是我跟他在交手的时候,从那口鼎里飞出来的。”
古春晓说:“可这也只能证明我的父辈在那个鼎里,不能证明淳愚也在啊。”
余亦勤:“他在,我当时只剩一半的魂魄,又中了贺兰柯一刀,那人从背后偷袭我,我差一点就被吸进了那口鼎里,是你的突然飞出来,将我撞出去的,当时淳愚出过声,他说快走。”
古春晓巴不得是这样:“然后呢?淳愚还有没有什么表示?贺兰柯也不是你杀的,是那个尾随你的嫁祸给你的对不对?”
余亦勤点头:“贺兰柯并不是单纯的莽夫,莽夫走不到人族首领的位置,他虽然提刀就砍,但我说了酉阳城里的死阵之后,他虽然不信,但还是卸了攻势,表示愿意相隔六丈,听我解释。”
只是两人还在收手的途中,背后的阴刀子就下来了,那口鼎里不知道有什么奇境,吸力之强可谓是天地罕见,吹得他和贺兰柯就像狂风里的两粒尘沙。
古春晓的鸟蛋只有一个,余雪慵被撞飞出来,又被那团黑雾追杀,贺兰柯没有淳愚帮忙,当时就进了鼎里。
后面的一切就不言而喻了,余雪慵重伤昏迷,那人还故意给他留了一口气,用来背锅和给段盈出气,他自己则借此消失得干干净净,实在是一手神不知鬼不觉的好算盘。
古春晓听完气得差点捶断自己的大腿,简直怒火中烧:“那个狗。日的是谁啊?到处到处地跳!他蒙着全身,就是怕被人认出来吧?你看见他的脸了吗?”
“没有,他那口鼎应该也是神器,有它罩着,撕天根本劈不开他身上的雾气。”余亦勤说着暗自叹了口气,盯着抢救室门上的灯,心想等杜含章醒了问问他吧,他以前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古春晓十分焦虑,又碎碎念道:“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们要去哪里找那口鼎啊?然后就算找到了,鼎这种玩意儿一听就是炼东西用的,淳愚还在不在也是问题,唉……”
余亦勤自己也提心吊胆的,还得来安慰她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刻钟后,陆辰急匆匆地赶过来,正碰上医生推开抢救室的门,宣布手术很成功。
事实上手术何止是成功,说是医学上的奇迹都不为过,因为杜含章才被推进病房就醒了,余亦勤弯腰去给他盖被子,站直的时候头发就被卡住了。
卡在了杜含章的手指缝里,他没睁眼,但也没松开绕在手上的头发,余亦勤听见他很轻地说:“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余亦勤笑了一声,拉了下自己那头现代不宜的头发:“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你错怪的时候我都不在,然后我一回来你还得道歉,是你亏了,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再聊。”
卷二:黄泉假说
第51章 开始
一句道歉而已, 又不要钱又不费时间, 其实没什么好亏的,反倒是那些不该有的怀疑让人愧疚。
杜含章心里揣着一堆疑问, 身上其实非常难受,但是心中更耿耿于怀, 他说:“睡不着, 聊会儿天吧,你坐着, 往床头来点儿。”
余亦勤就是想他睡个好觉, 才将谈话一拖再拖,眼下看根本行不通,只好依他的意思,将椅子挪到了两只腿挨着床头柜的位置。
杜含章看他忙活, 背上的头发滑下来,帘子似的遮去了大半张侧脸,杜含章手指动了动,突然就很想抬手, 给他将头发挂到耳朵后面去。
然后疼痛大概是真的模糊了他的分寸, 杜含章这么想完,就真的上了手,他不喜欢隔着东西看余亦勤。
余亦勤弯着腰, 刚要抬头, 右边的耳朵就被碰到了。
杜含章挑着他的头发, 顺着他耳朵的轮廓往后划了半圈, 期间重点扭曲地发现,这位爷一千年没洗头了,头发居然十分清爽整洁,这让杜含章突然有点啼笑皆非。
上天在其他方面对他残忍,可在形象这方面却待他不薄,也不知道是什么算法下的垃圾补偿。
他这边正觉得老天爷鸡贼,余亦勤却有点局促。
挽头发这个举动实在是有点亲密,余亦勤同时还觉得耳朵有点痒,他受惊似的歪了下头,使得侧脸一下撞进了对方的手心。
杜含章被触到他的脸,怔了一瞬,反正是送上门的脸皮,他没故意去摸,但也没将手拿开,就顺着余亦勤的侧脸往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