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亦勤眼皮一跳,霎时产生了一种被抚摸的感觉,他去看杜含章,碰上对方也在注视他,两人一下四目相对,眼中都是彼此的模样。
杜含章像是在笑,余亦勤本来有点不自在,可看见他这样,也像是被感染了,笑了一下,将他的手拉下来摆在了肚子上,正式开聊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杜含章吃痛地翻了个身,侧过来面对着他,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说酉阳城里的旧事吧,之前在山上人多眼杂,我也不好问你。”
余亦勤听这个语气,就知道自己没能瞒住他,“嗯”了一声:“你说。”
杜含章:“你在山上没说实话,无峥说我身上还有魔气,那个魔元还在我身上,是不是?”
余亦勤没有正面回答:“在你这里,我的信用比无峥还低吗?”
“绑架大法对我没用,”杜含章思路清晰,“他说实话而你没有的时候,你的信用就是比他低。”
余亦勤低笑了一声,看了他几秒,笑意又慢慢散了:“确切的说,应该是那个魔元还有一半在你身上。”
杜含章觉得自己挺正常的,既不像无峥那样黑气环绕,也不像山鬼那么疯狂,但疑问既然出现了,他也不能一味地否定。
就当自己是个魔元感染症候群好了,杜含章摸了下病服下的伤口,说:“我自己是没什么感觉,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吗?”
“不知道,我试试。”余亦勤将他的手拉开,换上自己的上去,试探性地往他身体里灌了股灵气。
无形的灵气如同水流下渗一样,迅速钻进了杜含章的伤口,他先觉得伤口处清凉舒适,疼痛仿佛都被拔除了不少。
余亦勤驱使着灵气绕着他心口循环了两圈,感觉他身体里风平浪静,没了当年阵中那种飓风似的吸食力。
那半团专为吸收灵气用的魔元分明还在杜含章身上,可它又没了动静,余亦勤刚在想它去哪儿了,他搭在杜含章胸口的那只手心下面就传来了一种突兀的吸力。
它并没有带着余亦勤的手往杜含章伤口上压去,只是拉拽着余亦勤的灵气,往杜含章身体里疯狂倒灌。
同一时间,杜含章这边也是一阵心慌,一种狂躁而贪婪的渴望从他意识深处暴起,激得他眼花耳鸣,除了涌进身体的力量,什么都感受不到。
床头霎时平地起风,余亦勤的长发被往后吹开,他瞬间抬手,可手下的吸力过大,粘得他生生将杜含章从床上提起来了一截。
然后余亦勤在自己手心和杜含章身体拉开的距离上,看见了一束有点璀璨的气柱,黑、橘、青、灰等几色夹杂在一起,有种光怪陆离的既视感。
余亦勤吃了一惊,虽然看到了黑色的魔气,但却没料到他身体里居然还有妖鬼甚至自己的灵气,并且它们还各成一体,没有被炼化。
这状况明显和魔元被栽种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但眼下情况紧急,余亦勤根本无暇分析,他担心他们伤到其他人,正准备带着杜含章离开这里,可就在这时,侧躺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开眼的瞬间,杜含章眼里其实没有焦距,但很快虹膜上就有了亮点,余亦勤看他脸上浮出怒意来,突然一把扯住那束气柱,快如闪电地将它掐断了。
余亦勤手上霎时一轻,从强劲的吸力里脱了出来,杜含章却在床上蜷成了一团,咬紧的牙关里都是呛到水似的闷咳声。
病房里的人看不到任何一种形态的气,只见余亦勤那么站起来,还以为他是要打病人,隔壁床立刻“哎哟哎哟”地阻止开了。
杜含章足足缓了五分钟,才从痛苦里缓过神,这次亲眼所见,由不得他不信了。
他半天不说话,余亦勤有点担心,问他还好不吗,杜含章又说没事,然后消化了好半晌,脑子才肯再转起来。
“之前在防异办的办公室,”他嘶哑地说,“我听何拾的意思,魔元像是一种能将人感染的寄生物,宿主一死,它们就会脱离,何拾拿的那个瓶子里的魔元就是这么捕获的。所以照这么说,当年我要是死了,魔元应该就会彻底脱离,你啊……”
他叹了口气,脸色有点悲哀:“就不应该拿魂魄来救我。”
“不是这样的,我在山上没说实话,这话你不是刚刚才说过吗?”余亦勤垂眼看他,眼底有种很深的情绪,“当年不是我拿魂魄救你,是你在救我。”
杜含章皱了下眉,脸上分明是不相信。
余亦勤心里一阵酸涩,有点惭愧,但并不觉得后悔:“是真的,你留言让我杀你,可我……我下不去那个手。”
他在关键时刻停了手,反而被魔元逮住了时机,当时它刚吸收了一整个城池的生灵气,力量正值巅峰,方崭突然暴起,脸上瞬间爬满了魔族的图腾,余雪慵没有防备,当即挨了一掌,撞塌了一座内城楼,还没爬起来又被压到了地上。
然后方崭用手指扣着他的天灵盖,像刚刚那样开始吸收他的魂魄。
余雪慵昏昏沉沉,看横竖挣脱无效,干脆反手握戟,准备和魔元同归于尽。
然而刀头扎向胸口的瞬间,余雪慵又突然飞了出去,那一枪只扎穿了他背后的方崭。
“我当时晕过去了,但是你好像醒了,你让我不要睡,说要带我去找淳愚。等我再醒过来,我在城门外面,重新进了一次门,看见你躺在那个马车旁边,身上还有我昏迷之前留下的伤口。”
这次余雪慵没有心软,横下心将方崭捅了个对穿,魔元溢出了一半,方崭危在旦夕,余雪慵干坐了一整宿,没有淳愚在旁边约束,终于选了条逆天改命的路子。
杜含章费解地说:“为什么会这样?”
余亦勤:“可能我也在阵里轮回了一道吧。不过这个应该要问你,阵法的运行和记载明显出现了偏差,变化应该在你身上,而且我刚刚看见你身上的魔元了,它和其他的灵气居然能和谐共处,我没见过这种情况。”
杜含章也没见过,苦中作乐地说:“所以魔元是到我这里基因突变了吗?”
“有可能。”余亦勤笑了笑,“毕竟你以前就是公子哥里面的异类。”
杜含章静下来难受,只好跟他鬼扯:“我那叫思想超前,活出自我。”
他那时确实挺超前的,讽儒讥道,瞧不起坊间的贞节牌坊,余亦勤的马屁没什么诚意:“超前超前,你喝水吗?”
杜含章摇头,仍然在意前尘往事:“你说的那些,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的魂魄也不全吗?”
“何拾说你的魂魄没有问题,”余亦勤不想跟他聊这些沉重的东西,独断地说,“你别想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事,能忘记算是福气,你还是喝点水吧,我去打一点过来。”
杜含章阻拦道:“算了,你这样走到哪儿被人看到哪儿,你回去换身衣服吧。”
“好吧。”余亦勤看了他一眼,说着站了起来。
杜含章乐了:“我就客气一下,你还真走啊。”
余亦勤“嗯”了一声,转身到邻床借了个纸杯和一口水,立刻折回来,扶他润了下唇。
之后他坐下来,两人心平气和地聊了会儿天,不过余亦勤拒绝和杜含章说往事,后者于是只能就着病房里被大爷霸占的电视,和他聊三哥家上天后迷失的宇宙卫星。
过了会儿麻药的后劲上来,杜含章也没刻意抵抗,说到一半睡过去了。
等他的呼吸均匀起来,余亦勤才将他推到躺平,坐在旁边安静地守夜。
杜含章的睡相倒是老实,就是神态不太轻松,像是梦里也在挣扎,动不动就要握下拳头。
他手背上还连着输液针,手指一蜷就青筋暴露,余亦勤担心他漏了针回血,沉默了几秒,伸手将他的手指握住了。
这一晚,病房里虽然有些噪音,但相对来说,不失为一个平静的夜晚。
然而在城中的灌木多处花草和灌木下面,泥土不为人知地缓缓起伏,像是下面有什么正在呼吸。
古春晓还没走到床边,就看见那两位手拉着手,画面怎么说,非常扎她的眼。
这让她莫名来气,并一股脑将气迁怒到了杜含章身上。
古春晓心想没那个金刚钻,就不要下湖里充好汉啊,弄得现在可好,还在医院里住上了,真是他们奇幻界的耻辱!她走过去,刚准备将手里的袋子甩到余亦勤身上,邻床的大哥就来插嘴了。
大哥看余亦勤也不像个神经病,借水啊神态都挺正常,就是这服装跟大环境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实在是好奇,就问了一句:“哥们儿,你是平时都这么穿吗?”
余亦勤说:“不是。”
大哥又很八卦,追问他今天为什么这么穿,余亦勤不想跟他说那么多,就笑了笑没说话。
赶上古春晓不爱看他俩牵手,立刻眼不见为净,扭头去跟大哥胡乱扯淡,她说余亦勤是个剧组里跑龙套的,才穿好衣服还没来得及化妆,朋友就出了事,只好就这么过来了。
大哥头一回遇到“演员”,感兴趣的不行,大问余亦勤拍的是什么剧。
古春晓编的有鼻子有眼的:“就现在很流行的,都市奇幻悬疑剧。”
她一贯很能侃大山,余亦勤没理她,接过袋子去了病房里的卫生间,再出来就是一身T恤和运动裤,连头发都变短了,他照着之前的发型捏了个障眼法,实际还是长发,准备之后去理发店修。
由此可见灵力也不是万能的,所谓术业有专攻,理发还得靠托尼老师。
古春晓其实有点可惜他那一头小辫子,但见状还是对大哥说:“喏,你看,头套都摘了。”
余亦勤眼下现代得让大哥不得不信以为真。
古春晓占了唯一的一把椅子,余亦勤没地方坐,将袋子放在床尾,自己也坐在了这边,然后古春晓开始问他火底下发生的事。
余亦勤压低声音,详细地给她讲了一遍。
古春晓本来觉得杜含章真菜,听完后又觉得他身上实在古怪。
“这,”她说,“不应该啊。魔元的存在本来是为了吞噬灵力,消化吸收了为自己所用,所以他才能以人的身体,活上一千年。”
“可我现在听你说的,怎么感觉他根本就没有转化掉他吸收的那些妖鬼的力量,而是让那些不同来源的灵气,在他体内共存了下来。”
这肯定不是魔元想要的,因为不符合吞噬物体的特性,那么就只能是杜含章想要的了。
想到这里,古春晓突然说:“老余,你当年拿魂魄去补他缺口的时候,魂魄就是那种外接键盘的状态吗?”
余亦勤想了想:“不是。”
他当年就是像填鸭一样,将魂魄塞进了方崭那个不断在涣散生气的伤口上。
“这就奇了怪了,”古春晓说,“我确实知道有一种修行方式,叫做缚心猿,因为心猿意马都是要控制的欲念,所以才用缚这个字。但这个控制说的是自己对自己,而不是别人对别人,按理来说,一个人连自己的意念都很难完全控制,他应该是没有办法控制你的。”
“可那只灵猿看着挺听他的话的。”余亦勤想起了之前杜含章拍了下胸口,灵猿就乖乖往回钻的画面。
古春晓无法反驳,沉默地盯着杜含章,为这种前所未见的状况发起了愁。
事实证明,杜含章不仅没被魔元侵蚀,反而还成功地将余雪慵一半的魂魄,用魂结成功地外联了几百年。
古春晓不解之余,突然鬼使神差地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方崭的身体里烩着一锅力量的大杂烩,余雪慵的魂魄本来也该在其中,但却只有它独立出来了,为什么?是方崭担心余雪慵的魂魄被魔元伤损,所以才将它单独缚在外面吗?
如果是这样,那她可能要刷新一下对人族力量的认知了,他们似乎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堪一击。
余亦勤看她眉心里都皱出了一个小包,像是遇到了大麻烦一样,便说:“怎么了?”
古春晓左手抱着右臂,右手摸着下巴,严肃地将心里话跟他说了一遍,然后又说:“你再想想,当年在死阵里面,还有你给他魂魄的时候,有没有发什么比较奇怪的事。”
余亦勤想了想,说没有,可刚说完他脑子里又灵光一闪,倏地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他在将魂魄往方崭胸口塞的时候,由于力量的激荡,方崭随身携带的一些东西纷纷浮空,然后被齑化了。
在法铃、立鸟刻刀、铁蒺藜等东西当中,余亦勤记得一块皲裂的板壳,它有巴掌大小,上头刻着些象形符号,年代应该也有些久远了,看起来像是腐烂到一半的木头。
这种老物件本该碎得最快,可事实上它却是最后一个粉化的,并且粉化之后没有四散,而是尽数往下,全部扑到了方崭身上。
古春晓听完后说:“你说的这个壳子,有点像殷商时期刻字用的龟板,但我也没听说过龟板有什么奇特的功能啊。”
余亦勤同样没听过,所以之前才忽略了它,两人一致决定等杜含章醒了问问出处,万一它是个什么其貌不扬的神器,那一切异常就有理可依了。
余亦勤要在这儿守夜,古春晓觉得无聊,也没有守护杜含章的主观意愿,但她又不想走了,让这两个男的在这儿默默地牵手,在她差点纠结成麻花之前,陆陶来了。
他是从陆辰哪里得知的消息,一路业务不熟练地飘过来,饶是普通人根本看不见他,陆陶还是像做贼。
余亦勤对着门口,发现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他,立刻招了下手,让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