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拼凑在一块,逐渐编制出一场早就准备好的大梦。
虽说他被曾经的自己赶鸭子上架,不明不白当起了新区长,好在旧区里的绊脚石早就被他们一伙人打点干净,剩下的都是极好说话的前辈。
楚悕社交能力不强,但伪装技巧出神入化。
他在官场上举手投足都不失威严,加上几位朋友助力,很快就唬住了区政府一众老狐狸。
日子虽说忙碌,可胜在充实,一切事态发展都和计划不差分毫。
如果要说有什么值得他忌惮的话,就是新区那边的Omega保护协会。
不是说对方阻碍了自己的计划。相反,楚悕最初走马上任,根基不稳,加上记忆残缺,有几回和新区的谈判都差点告破。
彼时楚悕冷汗直冒,怀疑自己当年的宏愿会就此终结,自己如今站在风口浪尖,假使失去了身份地位的庇护,极有可能葬身在阴暗巷尾。
结果关键时刻,是Omega保护协会的人挺身而出,推动事态发展,逼新区签订了那些条约。
他那段时间甚至怀疑保护协会里有自己曾经布下的暗线,便千方百计向那边递出橄榄枝,暗示“有空聊聊”。结果,消息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渐渐地,楚悕更倾向于对方是“暂时的盟友”。
他们会因为共同目的施以援手,却远远没到互相信任的地步,不可能坐下来静静喝一壶酒。
毕竟,会为了利益暂时结盟的人,早晚也会因为利益相冲拼出刀光剑影。
与其到时候再来撕破脸面,倒不如从一开始便不曾并肩。
梦境的最初都很正经刻板,最后一个片段却突兀得莫名其妙。
那是升为区长后的某个寻常日子。
楚悕从谈判桌下来,劲瘦的筋骨硬生生撑起黑西装,疾步经过狭长拥挤的长廊。灯火通明下,他后颈腺体有一块不自然的凸起,在发尾时隐时现。
路过的公务员向他打招呼,楚悕矜贵颔首,步伐不减,没多时就走出政府部门,钻进街头一辆面包车。
“好饿。”楚悕始终绷直的肩膀塌下,揉着肚子嘟哝。
“你兜里不是随时揣着糖吗?”崔勉搜索最近一家餐馆,飞驰过去,建议道,“先吃一颗垫垫底。”
“……你是指这个吗?”楚悕摸出来两颗糖果,念了一次上面的字,眨眼说,“含有药性的糖不能随便吃吧?”
崔勉笑了两声:“还记得我以前的工作吗?”
“虽然科室对不上,但这种常规药我还是了解的。”他道,“这其实是有钱人拿来哄小孩的玩意儿,专注口感,药效微乎其微。发/情期不稳定的未成年含着恐怕还有点效果,你这个成年人……就当糖吃吧。”
“啊,这样么。”楚悕又转了两圈糖丸。这颗糖被他放在胸口兜里焐热了,糖纸也皱巴巴的,明显历经沧桑。
“算了,这么久早过期了。”他淡淡说,“估计糖都化了。”
“那快扔了吧。”崔勉停在一家西餐馆前,职业病又犯了,正色嘱咐,“万一哪天嘴馋了没注意到,吃了该闹肚子。”
楚悕含糊“恩”了声,懒得解释自己不会嘴馋成那样,攥着两颗糖率先下车。
趁着崔勉泊车的时间,他胳膊在垃圾桶上打了个圈,心里突然钻出一阵莫名其妙的不舍,掌心一紧。
但,两颗糖揣了一年还舍不得扔,小孩子都不会幼稚到这地步,更遑论极有包袱的新任区长。
于是楚悕装作扔掉糖的样子,朝里面飞速摔了个纸团,然后神情自若地将两颗糖拢入袖口。
等崔勉抬步走来,他手揣兜站得笔挺,皱巴巴的糖果顺着修长指尖,再次跌回衣袋。
……
七日后。
楚悕待在办公室里批示文件,门突然被轻轻敲响。
窗外阳光正盛,温度从没拉窗帘的落地窗洒进来,将楚悕后背熨帖得微微发烫。
这个时间点一般是没人会来打扰他的。楚悕笔尖一顿,担心有什么急事,飞速道:“进来。”
“区长,”芈姝身形在门框显现,难得露出踌躇表情,小声说,“楼下有个Alpha找你,说是……”
后面几个字嗫嚅太快,楚悕没听清,倒是听清了芈姝紧随其后的脏话。
芈姝自从当了秘书后就公私分明,从不会在上班时间发表不合时宜的言论,如今这种情绪外露倒是稀奇。
“别急,你慢些说。”楚悕柔声道,“楼下又有Alpha来闹事?联系救护车没?”
自从楚悕在民众面前露脸,绝美容颜霸占了一周头条后,隔三差五就会有不怕死的Alpha拖着脚环,在区政府门口贪婪绕来绕去,宛如饿了七天七夜的狼。
门口Beta保安不方便暴力驱逐,只好死死盯着那些人。
但其实除了恶心人外,那些Alpha实在不需要忌惮,有时候楚悕公务忙起来两天没下楼,他们也就扫兴而归,去窥视其它猎物了。
即使那些Alpha耐心极佳,也会在瞧见楚悕后,一秒内从眼神放光到被点击昏厥在地,实在没什么杀伤力。
不过,楚悕怎么说也是旧区最高掌权人,胆敢进到政府大厅内放肆的Alpha倒是稀少。
芈姝跺了跺脚,终于不再维持职业素养,在办公室里骂了一通脏话。
她深吸口气说:“那个混蛋居然说……他是你的主人,让你快点跟他回家!”
这种称谓太容易令人想入非非,楚悕面色一僵。饶是他脾气再好,也不愿任由那些头脑塞满黄色废料的Alpha拿他当意/淫对象。
“拴着脚环的Alpha还妄想高人一等,想必是没被电过。”楚悕撂下笔,嗤笑道,“他是从渡口新来的?”
“对,据说上午刚过界,现在就赶来闹事了。”芈姝抱着胳膊,皱皱眉道,“我怀疑那家伙精神不正常,翘着腿人模狗样的,说自己是什么什么教授,希望区长好好接待他。”
楚悕脑海中闪过一页文件,眯着眼睛问:“……他是不是说自己姓梁?”
“啊,对对对!”芈姝诧异得忘记尊称,“小11,你不会真的认识他吧?”
“没见过,但浏览过梁教授的丰功伟绩。”楚悕冷笑一声,“那还真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主。这倒好,直接恶心到我头上了——”
他显然不愿多聊,向外摆了摆手,道:“——晾着他就行,吩咐大家别去招惹。你也注意离那位丑八怪远点,免得被他缠上了闹心。”
梁亦辞打扮得西装笔挺,连头发丝都吹得精致,不光如此,他还喷洒过Alpha专用柔和香水、避免惊扰到心灵脆弱的E026。
他避开监控和忙碌的工作人员,伸长腿来到方才暗中记下的楼层,他掸了掸袖口灰尘,考虑着该如何在失忆的E026面前留下精致优雅
的好印象,方便日后相处和套话。
走廊很安静,熟悉嗓音隐约传来,搔刮着他的耳膜。梁亦辞插在兜里的指尖蜷了蜷,莫名有些紧张。
结果刚走到半敞开的门前,还没来得及调换成偷听的最佳姿势,门里的对话就让他僵硬成一尊烧焦的雕塑。
精神不正常?
恶心?
丑八怪??
梁亦辞双目放空,突突跳动的心锈钝下来,怀疑自己该换一双耳朵。
第26章
梁亦辞千里迢迢追来旧区,主要是为了寻觅真相。
过去一整年,他久经波折,好不容易才在旧期刊的角落里,发现他和楚丘共同署名的论文,好歹确认了他俩大学同学的关系。
然而除此以外,无论是楚丘还是楚悕的过去,都像强行掷入深海的石子。任凭暗涛汹涌,他始终没办法潜入海底,连那丝涟漪都很快被壮阔海面吞噬干净。
不过,倒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梁亦辞确定了楚丘和楚悕不是同一个人,并且知晓了他俩之间的关系。
半年前,他为了应付愈发聒噪的扫地机器人,开锁打开了飞灰漫天的仓库。等到晚餐时刻,灰扑扑的毛球顶着一封信来到餐桌前。
梁亦辞嫌恶盯了它一眼,扫地机器人委屈巴巴甩了甩毛,将餐厅地面也被搞上了灰。
他按捺洁癖,将扫地机器人扒光,屏住呼吸把那团绒毛撂入专用清洗机。扫地机器人早就“吱吱”叫着,不知害羞得躲哪去了,只留下那封黑乎乎的信。
梁教授对峙少时,扔掉银质刀叉叹了口气,用两根手指捻起那封垃圾,鼻子嫌恶地抽了抽。刚准备扔进疾速滑来的垃圾桶里,他就因为信封上的落款变了脸色。
阴晴不定地踹开垃圾桶后,他不顾脏污地拆开信件,凝神里面的寥寥数语。
信内容不长且单一,字里行间都是楚丘在恳请他照顾自己成年不久的弟弟。
——小悕生物天分极佳,多加栽培一定能成为你的得力助手。可惜他是个Omega,没家庭庇护压根入不了高级学府。
——我本打算陪他到毕业,谁料事有多变,最近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多半护不了他。假如亦辞的工作不受影响,希望能支持他进入你的学院继续进修。
——小悕话少,但对科研见解独到,相信你会喜欢他。
梁亦辞从头至尾读了三次,不知不觉,他修长指节就触碰到信里的“悕”字。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叫了几个月的名字,原来不光姓氏不详,连名字的字也猜错了。
也不怪他想岔。毕竟这种既代表了悲伤,又代表了希望的文字,作为名字实在有点过分沉重,也不知道楚悕的父母当初怎么想的。
梁亦辞脑海中闪过那道窄肩细腰的背影,半阖眸子思索:天生弱势的Omega真的承受得住家人这么深刻的期盼吗?
他扫清纷杂思绪,继续。
前面几行文字都挺正经恳切,相较而言,末尾打了感叹号的备注就显得有意思得多。不同于正文小心翼翼、强迫症般坚持让字的底部附着横线,那行备注字迹潦草肆意,显然是写信的人临时起意添的。
梁亦辞眼眸间的雾气渐散,读完这句话后,他挑了挑眉。
——对了,我弟弟特别单纯,从小跟个水蜜桃似的,日常不是绷着脸装早熟,就是躲在墙角脸红,宝贝可人得很。恳请某位花心大萝卜,千万别对他产生任何非分之想!切记!
梁亦辞透过文字想象画面,实在是新奇得紧,唇角不由得微勾起来。可没多时,唇线却又放平了。
尽管信对面的人努力措辞,装得像自己真是公务缠身、无暇照顾亲人,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托孤”的含义。
时隔多年,梁亦辞记忆被洗涤得发白褶皱,所有过往的文字都烂掉了,遍寻不到踪影。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透过文字感应到楚丘的深意。
当时作为楚丘朋友的自己,想必也不可能揣摩不透这等事。根据别人的只言片语,梁亦辞得知自己地位一直不低,所以当时绝对不可能置旧友的亲人于不顾。
然而,原本悲壮的往事,经过他和E026互相试探的
短短数月,已经变成了一笔孽缘旧账。
梁亦辞叹了口气,随手将泛黄信纸塞入碎纸机,眼眸幽深,倾听碎纸机的咀嚼声。
梁亦辞可以肯定的是,楚丘绝对称得上一位称职的哥哥。
他甚至考虑到弟弟会无意中看见这封信,于是故意将语气放得舒缓自然,好像自己只是洒脱摆手的浪子,准备撂下拖油瓶出门环游世界了。
这封信看似也轻快得很,他只不过是暂且将家里的小朋友托付给信得过的朋友,临行前还警告朋友别妄图当个禽兽,否则他早晚会回来算账。
梁亦辞有些怅然若失,酸涩顷刻间注入紧紧箍着的皮肉间。他将信纸撂在一旁,起身将没吃完的牛排一股脑塞入洗碗机,任凭机器将餐具和残渣分离出来,又把浪费的食材分解成环保成分。
他舌尖顶了顶左腮,酒瘾趁着思绪紊乱钻出土壤,又被他强行压制。
他之所以情绪不佳,倒不是因为自己辜负了朋友的期待,没名没分将朋友弟弟的腺体咬了一口——毕竟那件事归根究底,是他被楚悕摆了一道。
若不是被注射了药剂意乱情迷,他也不至于将齿印留那么深,以至于事发后三月,媒体还逮着那事疯狂谴责他。
当然,梁亦辞刻意忽略了一个事实:药剂只能起辅助作用,失控的真实原因,是伏特加信息素对他的诱惑力大到惊人。
抛去这些恩怨不提,如今他的消息网遍布全球,任何只要还活着的人,都不可能在他的信息库里音讯全无。
除非那是个被处理过的死人。
也对,如果不是将死,怎么会有人舍得将宝贝弟弟托付给一窝花心大萝卜呢?
梁亦辞压抑无用的悲怆,撑着流理台自嘲道。
半年来,他翻来覆去数夜,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遗失的过去,绝对和楚悕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一切事态都推进顺利,可丧失记忆对他来说,始终是个致命弱点和重大隐患。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即使他对托孤往事兴趣不深,也不能就这样轻飘飘揭过。
况且,E026近日在他梦境里出现次数过多,去会会也无妨。
于是在谢守怂恿下,梁亦辞变本加厉走起了老路——
以前他卖力演出渣A,是为了将那些黏糊Omega打发去旧区,现在则是为了将自己声名狼藉地送进去。
果然,不久后,梁教授风评降到了历史最低点。谢守有了新乐趣,一天到晚都拿媒体揣测的无人性剧本,津津有味念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