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每年都会有一次盛会,正是在朔日前夕,易雪逢一连推了七次,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都推不掉,只好换了身衣衫,慢吞吞地往盛会的筵席上赶。
昨日切云孤身从寒淮川跑来了蛮荒,几年未见他变得有些沉稳,但是也只是表面上的,一见到易雪逢立刻扑到他身上,撕都撕不开,一直抓着易雪逢喋喋不休了一整晚,此时听说易雪逢要去和那些蛮荒的豺狼虎豹共处一室,当即气势汹汹地跟了上去,打算见一个人对他爹看他就挖一双眼睛。
只是切云打算的很好,直到了蛮荒大殿后,事情却不如他想的那般如意。
易雪逢被人逼着饮了一杯酒,虽然知晓那杯里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切云却依然被易雪逢强行按在袖子里不能轻举妄动。
切云气急:“爹!松开我!我要杀了他!”
易雪逢将杯子放下后,眸子有些湿润地看着朝他走来的丑陋魔修,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彻底认命了,喃喃了一句什么,旁人并没有听到,但是在他袖中的切云却听到了。
他说:“本不想这样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切云一愣,只是一晃神的功夫,易雪逢已经干净利落地将面前人的脖子轻飘飘地捏断,连一滴血都没见。
整个大殿安静到落针可闻。
易雪逢嘴唇有些殷红,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众人,柔声道:“还有人想要我吗?”
在首位的重心君终于动作了,他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下,猩红的魔瞳中一片雪花状的痕迹一闪而过,并未被任何人发觉,他笑了一声,道:“胆大包天之人,何必劳烦玉映君亲自动手,平白脏了自己的手。”
易雪逢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心道你倒是会做人,若是真的不想我动手,你还稳如泰山地坐在原地,动都没动吗?
只是之前他刚入蛮荒时也因重心君所以才没沦落到旁人手中做娈宠,他对这个人也是极其尊重,他开口打圆场了,易雪逢自然也不会自讨无趣,也笑了笑,没再追究。
魔修的尸体被人拖了出去,整个大殿再次觥筹交错,仿佛方才的闹剧根本不存在似的。
易雪逢强撑到了盛会结束,才抬步缓慢地走了出去。
一出了大殿,切云立刻化为人形将易雪逢扶住,感受到易雪逢身上前所未有的滚烫,他吓了一跳,忙道:“爹,没事吧?那酒里有什么?”
易雪逢摇摇头,仿佛无事似的走回了玉映殿,一路上切云都在扯着他的袖子问个不停:“爹,你到底怎么了?”
易雪逢回头,猩红魔瞳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波光潋滟地看着切云,他轻柔笑了一声,道:“无事,不必担心。”
切云想要扶他回去休息,易雪逢却不着痕迹挥开他的手,淡淡道:“你在蛮荒待得够久了,还是先回去吧,若是被人发现,怕是会对你的名声不好。”
切云一怔,愕然看着他。
名声?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要因为这种虚幻的东西而要被易雪逢赶走了?
切云心头涌上一股怒火,烧得他心疼,他正要发怒,易雪逢却仿佛极其疲倦地走到了玉映殿宽大的软榻上,闭眸斜靠在上面,似乎要休息。
切云的怒火烧到一半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熄了,冷得他浑身发抖。
易雪逢长长睫羽垂下,声音轻柔:“走吧。”
往后不要再来看我了。
切云几乎是带着些怨恨地瞪着易雪逢,有种报复性地心想:走就走,你下次再想让我过来,我一定要大哭一通,哄不好别想我来见你。
他就这样想着,连一句交代都没有,扭头气咻咻地走了。
他却不知道,这一走,便是永别。
易雪逢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走吧。”
直到切云离开后,装睡的易雪逢才缓慢张开了眼睛,略有些悲伤地看着已空无一人的门口,半晌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易雪逢自从饮下那杯酒浑身便开始发热,想也知道到底是什么在作祟了,他将身上宽大厚重的大氅脱下,只着单衣躺在软榻上,轻轻喘着。
不知是太热还是太冷,他呼出的气竟然化为了团团白雾,明明经脉中冷得让他发抖,但是身体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那岩浆宛如血液似的,很快便流遍全身。
易雪逢半躺着,眸子失神地盯着虚空,默默忍受着那难捱的痛苦。
诡异的热度一波又一波冲刷着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易雪逢伸出手死死抓着衣摆,将上等的料子抓出一道道褶皱,呼吸也越来越急。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神智越来越昏沉,浑浑噩噩间似乎察觉到了房中有人缓步进来,脚步声如同鼓声,一下下响彻耳畔。
那三只兽和清川已经被他赶出去了,就算是前殿也只有鲛人在,只是他常年在水底不问世事,根本不会出来管自己。
那又会是谁?
易雪逢回想起自己在大殿上时那些魔修一个个丑陋的嘴脸,神智清醒了一瞬,只是那一瞬他飞快地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腰,彻底清醒了。
他头发凌乱,缓慢撑着手,微微喘息着从榻上坐起来,眸子失神地偏头看向不远处的来人。
那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此时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易雪逢愣了一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醒。
“师……兄?”
宁虞不知为何会过来,他浑身寒意,冰冷得让人不敢靠近,易雪逢只愣了一下却仿佛寻到了什么救赎,近乎委屈地朝他伸出手。
“师兄,师兄你来了。”易雪逢喃喃道,“我好痛啊。”
宁虞垂眸看着他这副极其不端庄的模样,眉头皱了皱,但是却没有多言,他接住易雪逢朝他伸来的手,缓慢坐在了床沿,抬手摸了摸易雪逢汗湿的发。
易雪逢眸子都眯了起来,一下一下地往宁虞手中蹭。
宁虞偏头看了一眼他几乎终年不离身的大氅被扔在一旁,又探了探他明显有异象的经脉,半晌才道:“你中了药?”
易雪逢茫然抬头看他:“我、我不知道啊,好像是吧。”
宁虞扶着他躺下,道:“我去找药。”
易雪逢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点点头:“好,雪逢吃了药就不难受了吗?”
他少时生病时总是这样奶声奶气地问宁虞,哪怕知道会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依然每次乐此不疲地发问。
宁虞心中似乎又有了一丝波动,那种感觉太过诡异,他皱起眉头不知要如何是好,只好道:“要等一等才会不难受。”
易雪逢道:“好,谢谢师兄。”
宁虞将他的手放下,又将一旁的大氅拿过来盖在易雪逢蜷缩成一团的身体上,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碗药端了过来,才刚走进去,就瞧见本该在床上的易雪逢不知何时已经摔下了床,此时正艰难地往床上爬。
他一身单薄衣衫,被冷得瑟瑟发抖,但是不知是不是烧迷糊了,双腿软得站不起来,只能用手臂扒着床沿想要往上爬上去。
宁虞皱眉走上前,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正要将他放在床上,易雪逢却仿佛找到了能解他身上炽热的东西,身体像是蛇一样缠在了宁虞的身上。
易雪逢靠在他心口,喃喃道:“师兄,师兄啊。”
自从他入魔后,已经没有再叫过宁虞师兄了,每次见面必定是疏离至极的唤他宁剑尊。
宁虞心神一颤,手中的药险些洒了。
他本能想要将易雪逢推开,但是心中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突然神使鬼差涌上来一种冲动,让他本能地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
宁虞怔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易雪逢还在唤他师兄,宁虞定下心神,托着他的下巴将碗中的药喂了过去。
易雪逢迷迷瞪瞪地被灌下了药,依然死死抱着宁虞,半晌后才颓然地垂下了手,被宁虞一把接住。
宁虞已经不想知道自己心中的异常到底是什么了,他只知道只要这个人在他面前,他就能完全失控,变得不像他自己。
但是他自己……真的是现在这样冷漠无情的样子吗?
宁虞不知道。
他将易雪逢打横抱在怀中,看着他小猫似的在他心口乱蹭,心中一股莫名的悸动涌上来。
他抱着怀中的人送到了玉映殿内室的床榻上。
易雪逢虽然已经入魔,但是骨子里还有着孩子爱玩的性子,床头上系了一个小铃铛,用手一拨就一阵脆响,十分悦耳,想来应该是他哄自己入睡的。
没有人哄他,他就自己哄。
都是一样的。
宁虞将他放下,易雪逢茫然张开眸子,身体上的难受已经缓慢退了下去,残留了一身的酸软,他抬着手想要抓住宁虞,手却无意中碰到了床头的铃铛,发出一阵微弱的声音。
易雪逢愣了一下,顿时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要做什么,专心致志地玩起了铃铛来。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阵悦耳脆响,易雪逢拨了一会,大概是把自己哄开心了,弯着眸子轻笑了起来。
宁虞坐在一旁,怔然看着他自顾自地玩铃铛。
他想问:你自从到了蛮荒之后就一直都是这样自己哄自己吗?只是一颗铃铛就能让你满足成这样吗?没有人哄你,没有人爱你吗?
你在仙道大典上说的,爱慕我,到底是真的,还是因保全雀声名声而说的玩笑?
但是他却也知道,现在的易雪逢已经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了。
宁虞只觉得心间一阵酸涩,似乎再也待不下去,皱着眉头走出了寝殿。
他去了玉映前殿的暗室去拿易雪逢的火属灵石,回来之后却察觉到寝殿中似乎有了人。
宁虞皱起眉头,缓慢走了进去。
偌大的寝殿中不知何时闯进来了两个魔修,他们正站在寝殿门口窃窃私语,一个胆大包天地想要抬步进去,另外一个却神色怯怯,不住拉着那人的手,嘴里一直在说“这样不好吧”。
那魔修急了,直接一甩手,冷声道:“哪里不好?玉映玉映,说白了不就是个人尽可压的娈宠吗,这事整个蛮荒都知道,你难道没听说过?”
胆小的魔修讷讷道:“但是他总归是君上,我们这样……”
“哪有怎么了?”胆大的魔修道,“在盛会上那杯酒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那种魅毒饮下后能让他昏个好几日,无论我们做什么他都不会记得,怕什么?啧,你怎么这么胆小,早知道不叫你过来了,有色心没色胆的东西,就玉映君那张脸,整个蛮荒哪个人不爱?你怎么……不和你说了,你不想去就在这里帮我瞧着人。”
他说完正要往里走,却又被同伴抓住了。
“但是在盛会上你也瞧见了,玉映君能眼睛眨也不眨地将蛮荒长老掐死,更何况是我们了……”
“啧,不是都说了吗,他中了毒,根本清醒不了,你瞎担心什么?”
两人说着说着,竟然吵了起来,宁虞却是再也听不下了,脸色阴沉至极地走了过去。
片刻后,外面传来几声沉闷的声响,似乎是身体撞在地上的声音,而后便悄无声息了。
宁虞再次进到寝殿时,浑身的阴郁之色已经到达了顶峰,他将罂粟剑直接扔在一旁,随手捏了个结界将半个寝殿隔绝住。
罂粟:“……”
招谁惹谁了我?
宁虞撩着床幔走到宽大的床榻边,易雪逢正在昏昏沉沉地抓着床幔晃铃铛,他眸子半垂着,果真如同他们所说根本没清醒,而方才喝了药压下去的燥热却又再次泛上来,将他全身烧得通红。
见到宁虞过来,易雪逢朝他伸出手,喃喃道:“师兄。”
宁虞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抢先一步握住了易雪逢的手,他愣了愣,这样的感觉并不讨厌,他轻声道:“我在。”
易雪逢像是个孩子似的,委屈道:“方才的药,还想要。”
宁虞原本以为他只是中了普通的毒,便喂了他一些解情欲的灵药,但是见他现在这个模样就知道肯定不管用。
但是易雪逢一直喊着想要,他没办法,只好将灵药拿出来,没有再融水,而是将半个珠子轻轻喂到他嘴里。
易雪逢囫囵将珠子吞了下去,没过片刻药效再次发挥作用,他身上的热意如潮水似的褪去。
就这样来回折腾到了半夜,朔日一到,易雪逢身上的热意泛上来的同时,寒意也一起浮了上来,让他难受的几乎想死。
宁虞在一旁一直陪着他,看到易雪逢突然难受得左右翻滚,忙抬手按住他的肩膀,道:“怎么了?”
易雪逢张开迷茫的眼睛,等看清了宁虞,才喘着粗气,道:“好热,好冷。”
宁虞听了半天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热还是冷,不过见易雪逢脚踝上已经开始泛起了白色的冰霜了,他忙将他用外袍裹着抱起,朝着玉映前殿的暗室走去。
玉映前殿的床边,鲛人难得一见地出来透气,还没晒一会月光,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他冷冷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男人正抱着自己的主人大步走进了暗室,很快不见了。
鲛人:“……”
鲛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眉头紧皱地走到了暗室旁敲了敲门:“雪逢?”
里面并没有声音。
鲛人觉得有些奇怪,但是那个男人能进去暗室便说明是易雪逢熟识的,他也没有去管,再次回去晒他的月光。
只是等到半夜时,他突然耳尖地听到了一小串哭音隐约从暗室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