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谩骂易雪逢都听不见了,他只知道仰着头看着宁虞,心中想着:“若是这一次我逃不出去,怕是会命丧于此;若是我侥幸逃过一劫,日后也再没有机会同他相见了。”
牧雪深的话再一次响彻耳畔:“你爱慕他啊。”
爱慕……吗?
易雪逢突然觉得胸口仿佛燃起一阵烈火,烧得他整个人都有些昏沉,他恍惚间感觉到自己抓住宁虞的衣襟,嘴唇轻轻动了动,在一片吵杂声中对宁虞说了四个字。
“我爱慕你。”
宁虞一怔,冷漠的脸上难得浮现一抹错愕。
易雪逢死死盯着他,迷茫间他觉得好似过了百年之久,宁虞才轻轻启唇,也只回了他四个字。
“道魔殊途。”
易雪逢猛地张开眼睛,彻底从梦中惊醒。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张开眼睛时还以为自己已经清醒回到现实,但是等坐起来四周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方一望无际的水面。
有人在他不远处,轻声呢喃着什么。
易雪逢分不清楚现在是梦还是现实,迟疑地站起身朝那人走去。
直到离得近了,他才瞧见那人的模样。
六朝君。
他一身僧衣盘腿坐在地上,听到脚步声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醒了?做了美梦,还是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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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灵兽
易雪逢仔细想了想, 突然笑了:“美梦。”
六朝奇怪地看着他,他方才也瞧见了易雪逢的梦境, 连那般悲惨的场景都能称之为美梦,看来此人多半有病。
易雪逢撩着衣摆坐在了六朝君旁边,也不问这里是哪里,只是好奇地盯着六朝君手中一串佛珠看个不停。
六朝君捏着拿给他看,道:“看, 这是你的, 梦。”
易雪逢随意瞥了一眼,道:“没什么好看的, 不过只是陈年旧事。”
六朝“哦”了一声,又开始摆弄起那佛珠来,两人沉默地待了片刻,六朝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动作一顿,茫然地问他:“你怎么,不问,这里是哪?”
易雪逢道:“哦,这里是哪?”
六朝:“……”
六朝慢吞吞道:“是一个你再也出不去的地方。”
易雪逢笑了:“我又没想要出去。”
六朝大概是第一次瞧见这样有趣的人, 眸子微微一亮, 他将手中佛珠放下, 道:“你为何,不想出去?”
易雪逢偏头冲他狡黠一笑:“不是切云让你来困住我的吗?他又不会伤害我,我做什么着急出去?”
一听到切云的名字, 六朝“啊”了一声,道:“你知道啦?”
易雪逢笑得更开心了:“我刚一开始并不知道,只是随口一说,现在我确定了。”
六朝:“……”
六朝被诈了一下也不生气,垂着眸子拨着手中的佛珠,道:“你不生气?”
易雪逢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六朝偏头看他,半天才道:“你真奇怪。”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奇怪。”易雪逢拨了拨额前的一缕发,大概是觉得无趣了,他视线落在六朝君手中的佛珠上,道,“让切云过来吧,我有话要问他。”
六朝:“哦。”
他闭上眸子,手中的佛珠轻轻亮了亮,半天后才张开眼睛,道:“他说他不在。”
易雪逢:“……”
易雪逢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不来就不来吧。”易雪逢十分心大,“我睡一觉再说。”
他说着就要躺地上睡觉,六朝君低眸看着他,道:“然后呢?”
易雪逢抬眸:“嗯?”
六朝:“宁虞说完,殊途,然后呢?”
易雪逢失笑:“你当是在讲故事吗?”
六朝竟然老实的点头:“想听。”
易雪逢:“……”
易雪逢开始怀疑自己儿子之所以要选择六朝君是不是就看上他人傻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生气,反正现在出也出不去,说些话也能打发些时间。
易雪逢已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从知秋岛出来的,他只知道自己再次有意识时,切云已经带着他回到了蛮荒。
切云身上全是伤痕,脸上也沾满了血,不知道是谁的,他死死抓着易雪逢的手,声音带着点哭腔:“爹,你醒一醒,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易雪逢看了他许久,才后知后觉自己后心传来一阵疼痛,他抬手摸了摸,抚到了一手的血迹。
明明心口被人刺了一刀,易雪逢却没有觉得多疼,他喃喃道:“道魔……真的殊途吗?”
切云胡乱给易雪逢处理伤口,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他们!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还有那该死的宁虞!
在易雪逢开口之前,切云根本不知晓他要对宁虞说什么,所以当那句爱慕说出口时,连切云都惊呆了,也因那时的慌乱,才没有护住易雪逢在混乱中被人刺了一剑。
切云将易雪逢的伤口处理好,怔然看着易雪逢面如死灰的脸,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直接放声大哭了出来。
切云一直都以“废剑”自居,就算宁虞成天说他废剑,他也没生气,只因为他对自己的定位十分准确,知道自己就是把没有丝毫上进心的废剑,他一生最大的愿望仅仅只是陪在易雪逢身边就好了,其他的,并无所求。
但是现在,庸碌了一生的切云突然开始痛恨起来自己的无力来,若是他有其他道修强悍通天的修为本事,那今日肯定不会让易雪逢伤到一根毫毛。
易雪逢喃喃着“殊途”,闭上眸子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有人在他旁边摸他的额头,易雪逢喊道:“切云?”
那人一愣,接着发出一声轻笑:“切云哥哥去给你弄药了,我来照料你。”
来人的嗓音有些陌生,易雪逢张开眼睛疑惑地看了一眼,就瞧见一个少年一身黑衣坐在床沿,手中正捏着个帕子给他擦脸。
易雪逢道:“你是?”
少年笑道:“雪逢叔叔,我是林临啊,这才多久啊你就把我忘啦?”
易雪逢歪歪头:“林临?”
少年道:“是呀是呀!”
易雪逢摇头:“不记得了。”
林临顿时垮下来脸,可怜兮兮拽易雪逢的袖子:“雪逢叔叔,别开玩笑了,这些年我可是一直都想着你呢。”
易雪逢见他这副熟稔撒娇的模样,脑海中突然闪现了一个人影,他“啊”了一声:“寒淮川的小少主?”
林临见他终于想起来了,弯着眸子点头:“是啊,这一次我趁着仙道大典终于逃出寒淮川了,原本想着要去浪迹天涯的,但是在知秋岛上看到你和切云,就跟着你们来啦,蛮荒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易雪逢:“……”
易雪逢头一次听人赞叹蛮荒是个好地方,有些怀疑林临这人脑子是不是被鬼给打坏了。
林临身怀驭鬼能力,所以对魔修根本没多少排斥,还一直新奇自己终于有了魔修的朋友,开心得不得了。
两人正说话时,切云端着药过来。
切云和易雪逢在逃出知秋岛时,林临顺手帮了一把,否则他们没那么容易离开,切云对其也没有多少敌意。
他将药喂给易雪逢,道:“蛮荒里的魔修一旦身死便是魂飞魄散,根本不会有鬼魂残留,对你而言自然是个好地方。”
林临笑嘻嘻地在一旁剥瓜子吃:“是啊,我要多待一段时日,这里太好了,还有美人看。”
易雪逢勉强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林临便住了下来。
知秋岛上的事给易雪逢留下的阴影不轻,刚回来的那段时日他每夜每夜地做噩梦,非得切云陪在他身边才能勉强小憩片刻。
到后来林临觉得再这样下去,易雪逢肯定要遭,就提议一起出去玩耍。
易雪逢直接拒绝,当他知晓了三界之人对魔修的恶意后,他便再也不敢出蛮荒了。
林临道:“雪逢别怕啊,我们不去有人的地方啊,你知道大陆最南边的汪洋吗?据说那里是灵兽聚集之所,连半个人都没有的。”
易雪逢每回听到他唤自己叔叔就头疼,提议了好多次林临才勉为其难地叫他名字。
切云趴在一旁玩穗子,闻言嗤笑一声:“是啊,咱们过去了也会被吃了,肯定没人。”
林临拍拍胸口:“别怕啊,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切云还是嗤笑。
易雪逢一听不用和人打交道,犹豫了一下竟然点头应了。
切云吓了一跳,忙道:“爹,你真的要出去?”
易雪逢点头:“去寻些火属灵石。”
每逢朔日他体内的经脉依然在泛着寒意,蛮荒宝物十分匮乏,若是再这样熬下去他可能性命不保。
切云并不知道,还在追着问找灵石做什么,被易雪逢随意敷衍了几句。
两人一剑便偷偷从蛮荒离开,前往了南方汪洋之处。
一来一回,加上在路上浪费的时间,两年后才回蛮荒。
在这两年时间中,易雪逢已经熟练将身体中牧雪深留下的寒意操控,加之体内的魔息,也收服了在路上妄图要他们性命的几只灵兽,将他们强行带回了蛮荒。
林临在路过知秋岛时便要同他们分开,他若是再不走,寒淮川的长老们都要把他撕了吃了。
在临走之前,易雪逢犹豫了半天,终于叫住了他。
林临忙颠颠地跑回来:“怎么啦?有临别礼物送我嘛?”
林临性子十分跳脱,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眼睛扑扇着看人时,让人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给他。
易雪逢笑了起来,他抬手轻轻摸了摸林临的头,道:“等我片刻。”
林临乖乖点头。
易雪逢深吸一口气,转向一旁揪着螣蛇尾巴使劲甩圈的切云,又犹豫了一下才道:“切云啊。”
切云最后一下差点将螣蛇被甩吐,啪嗒一声整个蛇身软绵绵地瘫在九尾狐身上,彻底不动了。
切云摇着尾巴跑过去,眼巴巴道:“爹,我在呢。”
易雪逢抬手轻轻摸着他的后脑,让他同自己额头相抵。
切云疑惑:“怎么了?”
易雪逢只道:“别动。”
切云听话地一动不动。
易雪逢轻轻闭上眼睛,将脑海中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契纹缓慢地一点点牵引出来,最后只见白光一闪,两人眉心骤然跃出来一道符文,仿佛烈火燃烧,遇到空气很快烧成了一把灰烬。
切云怔怔看着,半天后才突然像是疯了一样,拼命地伸手去够那烧成灰烬的契纹。
“易雪逢!”
切云嗓子几乎劈了,他死死将那不住燃烧的契纹拢在掌心,仿佛这样契纹就不会没了,不过很快,那契纹还是在他手中消散不见了。
感受到两人之间那隐隐的感应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瞬间消失不见,切云整个人都在发抖,在这一路上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是却不敢相信易雪逢真的会这样对他,直到现在两人契纹燃烧,他才终于不再自欺欺人了。
易雪逢有些悲伤地看着他,伸手想要去摸切云的头,却被怒极的切云一巴掌甩开了。
易雪逢被打的手有点疼,他讷讷道:“别怪我,切云……”
切云眼眶发红,眸子仿佛要滴血,他恶狠狠道:“你就是想要丢下我!我就知道!”
易雪逢哑声道:“不是……”
切云:“你就是!你就是!”
他怒吼着重复了两遍,眼眶中一直蓄着的泪水突然落了下来,他一边狂怒又一边觉得绝望无力,仿佛被逼到死路的小兽,只能用徒劳无功的喊叫才能让自己在别人眼中不再显得那么狼狈。
切云泪眼朦胧地看着易雪逢,怒极之后更加绝望,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喃喃道:“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易雪逢摇头:“没有……”
“那为什么赶我走?”
易雪逢上前抬手一把想要抓住他的手腕,切云又抬起手甩了一巴掌,啪的一声,这一下甩得极其狠,易雪逢的手都被震得一阵发麻。
“我也……”切云嘴唇轻轻发抖,他只说了两个字突然哽咽了,片刻才嘶声道,“我也想变成人啊……”
易雪逢一愣。
切云眸中泪水簌簌落下:“我如果是人的话,就会受世俗种种,一生都被困在一柄剑上,连具温暖的人身都没有。”
我如果是人,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避你如蛇蝎,就算拼尽了性命也会待在你身边。
易雪逢茫然地看着他。
切云缓慢地蹲下来,抬着手捂住了不住流泪的双眼,突然放声哭了出来:“对不起,爹,对不起,我只是一把剑……我只是一把没用的废剑而已……”
剑灵的情感虽然类人,却从来不加掩饰,他怒极了会骂,悲极了会直接放声哭泣,从来不会对人类掩藏半分半毫。
易雪逢看着哭得肩膀都在发抖却还是在不住道歉,说着自己只是一把没用的废剑的切云,一时间呆在原地许久,不知要如何反应。
许久后,易雪逢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轻轻俯下身,抬起手摸了摸切云冰冷又又软的长发,本来想要扯出一个笑容的,只是唇角刚刚勾起,眼泪就落下来了。
易雪逢又哭又笑:“我从未将你当成一把剑过。”
切云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眼眶发红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