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铮冲他笑一笑,顺从地让他握着自己的手晃动,说:“好啊。”
小孩们的腿从树冠里露出来,不停地晃动,游不殊站在遥远的地方,斜过脸对身后的副官说:“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副官迟疑着说:“不把他们带回学校去上课吗?”
“他不想上就不上吧,历史,”游不殊笑笑,“哪有什么是真的。”
“您下午还有会议。”
“看那帮人抢军费预算互相摔枪砸桌子吗?吵出结果来直接告诉我就行,”游不殊揉了揉额角说,“我今天就想在这里陪陪儿子。”
副官走了很远还看见游不殊站在原地,身姿笔挺,一动不动,已经被拆掉好多年的幼儿园非常空旷,只有远处那一角的树,隐隐传来孩童的声音,他心里说,哪有这么陪儿子的。
后来游竞不在了的时候,游铮外表并没有多难过。他是第一个知道游竞死讯的人,出事之后他就秘密赶到了河岸基地,在病房里守了半个月。那时候他已经心里晓得弟弟活不了了,但还是一直等到游竞的脉搏在他手心里断绝。
他颤动了一下,轻轻地把变冷的手放回游竞的胸前,抬眼问:“JEZZ,可以开始了吗?”
病房里的治疗仪忽然发出了类似于叹息的轻轻电流声,然后开口说:“游铮,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没什么可后悔的。”游铮四平八稳地说,“游家不能在这个关头失去一个儿子。”
病房逐渐被激发态原子射出的光芒所笼罩,灵魂转移所需的能量源源不断地被传送到病床上的人体内。游铮走了出去,走到空旷的院落里,整个基地医院已经被他手下的人封锁住,士兵们背身以对,无人看见建筑内越来越炽热高涨的耀目白光。
直到那亮光消失,游铮方才对着手腕上的个人系统说道:“告诉我父亲,小竞苏醒了。”他目光还是盯着那一间病房,一动不动。
很快游不殊破天荒地主动联系了他,也顾不得军官执行公务时是不能擅自接通私人通讯的——这条规矩还是游帅当年亲自定下的,他声音掩饰不住的庆幸和狂喜:“小竞还好吗?”
“很好,除了外伤之外,现在都恢复得差不多了。”游铮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虚假成分,“他现在身体太弱了,再过几天我就带他回奥菲斯。”
通讯那一端发出了哭泣一般的声音,含糊夹杂着人名的音节,很难想象那是铁骨铮铮的游不殊,没有人见过他哭。
但游铮理解他,理解他常年闭门不出,理解他把家族的重担交给刚军校毕业的儿子,他发了疯一样抓住齐知闻留下的每一个痕迹,游铮,游竞,JEZZ,都是末路英雄不可救药后聊胜于无的止痛剂。
他很明白,父亲经受不住游竞逝世的打击,那是他和齐知闻血脉相连的亲子。
但游铮也只有父亲了。
游铮掐断了通讯,神色还是像雕像一般,他缓缓地摸上自己的脸,一切都像计划好的一样进行,他想自己现在终于可以流泪了,但是眼眶是干的,瞳孔刺痛,游铮闭上眼睛,仿佛没有力气再去看一眼这个世界。
直到苏瑟意外的归来让他无法再心如枯木,小孩子当年赌气似的一句“你要在乎我”最终还是成真了。游铮很明白他们没有未来,但是他无法拒绝苏瑟那一双狡黠发亮的绿眼睛。
“我最不想看到你伤心。”游铮绷紧了身体,嘴角没有笑意,神色却很温柔,“没有什么值得你伤心,游铮也不值得。”
“所以你瞒我,骗我,耍我,直到最后,让别人来说,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个笑话?”苏瑟声音嘶哑,“冷眼看着我做戏,好不好玩,可不可笑?换了个身份,仍然能把苏某玩弄于股掌之间,多么得意,陆名扬,陆总司令,是么?”
游铮近前一步,表情有一点失措:“这不是我本意……”
“你的本意是瞒着我一辈子,让游铮这个身份永远死去。游大公子陪我玩了一年的恋爱游戏,就仁至义尽了是吗?游铮,我在你看来是怎么不堪的重负,费这么大心力都要摆脱?”他的眼角绽出血丝,竟然有一丝狞艳。
“我爱你!”游铮脱口吼道,这句话一出,两人均是一愣,面面相觑,这才定睛细看对方的面庞,相似的痛苦与眷恋如同镜像一般互相观照着。
“我爱你,最最在乎你,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你一笑,就没有什么我不可以做。”游铮一字一顿道。
苏瑟呆滞了一秒,然后缓缓地偏着头笑了出来:“真的太好听了,游铮以前从来不会说这么疯狂的情话。陆名扬倒是在床上常说,你告诉我,能信吗?”
他眼神移开,再也没有落到游铮身上:“小时候的话,我不当真了。你也不需要再当真。游铮死透了,陆司令,我们一刀两断,毫无纠葛。”
他离开的时候一阵风卷进门内,夹带着灰白枯干的落叶,落在游铮脚边。
游铮没有追出去。
“我猜你是在这里。”一道又低又磁的声音响起,让苏瑟心里一颤。
下一刻,他落下树,利落地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碎叶,抬头一笑:“竟然是皇帝陛下亲自来了,怎么,给你异父异母的亲哥哥来做说客?”
“游铮没有拜托我这个,”游竞的声音硬邦邦的,“他在养病,战争中落下的旧伤,一直没好利索。”
他话音未落苏瑟神色一凛。
游铮不方便公开身份,陆名扬此刻仍然是个贰臣,地位尴尬,门庭冷落,何况苏瑟最近一直刻意回避他。
他是真不知道游铮生病,轻咬了下嘴唇,最后憋出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你别这么对他,”游竞说,“其实游铮比谁都心软。他一直说只是利用我做挡箭牌,替游家遮蔽风雨。但若不是他先降了,这场战争不会这么快结束。”
游铮是真把他当作弟弟了的。
“是,他蠢得很,演戏演到最后自己都信了,白白把你这个便宜弟弟送到皇位上。”苏瑟嘴角一扯,故作轻松地说。“开心吗?小朋友,这一场天琴座的内斗到最后,我们苦心孤诣只成全了你一个人,连天都在助你。真是好啊,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无所谓地继续笑:“但我呢,我舍弃尊严,搅进这一滩浑水,叛国投敌,以色侍人,做尽了平生最鄙夷不屑的事。没想到精明一世,被你们游家两兄弟骗得彻彻底底。”
他手扶到树干上,细长的手指在粗糙的表皮上摸索,很多年前有一个小男孩郑重其事地在这里刻下了“爸爸”,“小竞”和“苏瑟”,如今这些名字早就不见了。
游竞沉默了一会,道:“他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
苏瑟耸耸肩,讥嘲道:“与我何干?”脚步却没有挪动。
“那时候,大哥没有料到赫连定会在军事演习时发难,或许是因为陆名扬向他表了忠心的缘故。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依靠JEZZ夺取了陆名扬的躯壳。也是因此,父亲出事时他没能及时赶回奥菲斯。”
他说到这里,语气渐渐低下去,突然回身往飞行器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和我来。”
苏瑟一脸不情愿,但又不能自已地跟着游竞上了飞行器。
司机降落在游家老宅,新皇尚未登基,这里还保持着瓦砾的状态。
游竞转过头说:“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他还活着,为什么说过不在乎权力,却还是跟赫连定周旋不清?答案就在这里。”
他手指向那一片废墟:“JEZZ当年保存了那艘失事军舰上所有将士的灵魂,录入了它的控制中枢,他们相当于在另一个世界复活了。这就是为什么游家大宅忽然坍塌, JEZZ并没有因为父亲之死而发狂,穷途末路它还是想守住这个秘密,掩人耳目。”
“你是说……”苏瑟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他们还在这里,赫连定不死,就一日不能沉冤昭雪,重见天日。JEZZ自毁之后,它建立起来的虚拟运行环境也就随之崩溃了,所有灵魂都陷入沉睡,除非游铮大权在握,可以秘密地为他们塑造肉身,让他们重返人间。”
游竞伸出一只手,按住苏瑟的肩膀迫使他与自己对视,视线更凑近了一点:“这些军人都是无辜的,他们被卷进赫连定对于游家的斗争之中,死的不明不白。你说,游铮背负着一万两千多条人命,要怎么才能若无其事地和你破镜重圆,日日浓情蜜意?我大哥是个情感障碍的木头不假,但他并不是没有心。”
一滴泪被他摇晃了下来,翠绿的眸光几欲碎裂:“他……他可以告诉我,我又不会拦他,刀山火海我也陪着他啊。”
游竞嘴角微勾,语气却冷下来:“我大哥他笨的很,心尖上统共只能放下两三个人,他在乎你,全世界冲你来的子弹他都会替你挡下,而且完全不会考虑对方到底怎么想。所以游不殊直到逝世都被他蒙骗,不知道小儿子早就不在人世了。游家为共和国打下几百年威名,为了我这个假弟弟都成了往日烟云,而你,他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把你牵扯进来。只不过没想到你主动入局,不然按他的性格,宁死都不会再招惹你。陆名扬那么锋芒毕露,以至于差点为赫连定所忌惮,也都是为了替你出头。”
他薄而锐利的嘴唇轻轻吐出一句:“游铮脑子有毛病是真的,大多人都接受不了吧。你要是也没法接受,就离他远一点。”
苏瑟没有回答,额发遮挡住他的眼神,游竞就那么安静地盯着他。
最终他咬了咬下唇,抬头很明显地笑了一下:“游弟弟,飞行器借我用下呗。”
“不借,”游竞干脆利落地拒绝,“我很忙,马上就回皇宫,我最多捎你一程。”
苏瑟撇了撇嘴,去敲驾驶座的舱门,笑道:“拜托先去陆司令家……”他话音未落,动作就停止了,司机摘下头盔,一双寒潭似的眼睛现在却极是暖融,如同有太阳跌落了进去。
苏瑟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问:“你就这么确定,我不会离开你吗?”
游铮言简意赅:“从你答应来这里的时候就确定了。”
一句话,苏瑟的拳头都捏起来了,左看右看却下不去手,游铮身上的确有伤,他很清楚,打脸又不太舍得。最终一脚狠狠踢到了飞行器上。
“小竞的东西。”游铮提醒他,被直接瞪到闭嘴。
“没事,我就当替自己积德了。”游竞抱着拳,在他们后方凉凉地说。
游铮扭过头,向他示意,游竞摆摆手,告诉他赶紧走。
飞行器在天空中划过一道长弧,穿过像水波一样的云纹,很快消失不见。地面上,游竞随意地坐下,听见风从衰草枯杨,砖石瓦砾中潜行而来。
那是灵魂的呼啸。
深夜。
“游参谋长,能不能说两句?”
游铮停下来,皱眉问:“说什么?”
苏瑟把下巴搭在他肩上,蹭了蹭胸锁乳突肌,温热的呼吸喷到耳畔,声音又柔又狡猾,简直要飘起来:“说舒服不舒服啊。”
沉默一晌,他不满地抬起头,鼓了鼓腮:“陆司令就很喜欢说的。”
游铮一只手往后撑着,一边让他肆意妄为地靠着,一边艰难地解释:“那只是出于扮演陆名扬的需要,军事伪装是部队训练里必修的内容……”
“扮演?”苏瑟的兴趣突然被提了起来,他眼睛亮亮的,指了指自己:“军官。”又指了指游铮:“俘虏。”
然后上半身坐直,一本正经地宣布:“现在我们来考核一下,游参谋长军事伪装的成绩。”
第125章 番外2 地球往事
“十月革命之后,大批白俄贵族出逃,欧洲、亚洲、北美洲,其中一部分仍然握有财富,并凭借旧贵族身份在社交界活跃,因此留下了记录。如今能找到血缘最近的是阿列克谢一位堂兄的后代,90年代他们回国定居莫斯科。”
一张旧相片递过去,被一只皮革手套按住了,借着酒馆里黯淡昏黄的灯光细细端详。
黄梨木的桌面,腻着积年累月的光,坐在一方的人压低的帽檐下露出来锋利分明的五官,他看到照片上的人,低低地唔了一声。
坐在他右后方的同伴凑过去端详,然后笑了一下:“相貌也差太多了。”
“相距100多年了,差异肯定是有的。但血缘关系没问题,这一支一直谨守平等婚姻原则,即使流亡后选择的婚姻对象也大多是王室后代,而众所周知,因为联姻传统,整个欧洲王室的血脉都不会差的很远。”
桌子另一端的老头抬起皱巴巴的面庞,他脸上的纹路如同桦树树皮,淹没了原本的样貌,唯有一双眼睛像鹰隼般勾住。他满怀信心地为自己辩解,浑浊的瞳仁紧紧盯着主顾,“你得相信一个老克格勃。”
为首的男子抬了抬手,同伴就轻巧地把一只小皮箱拎到了桌子中央,笑容很斯文有礼:“是定金,要是真像你说的,这样的箱子还会有两只。”
老头狐疑地把箱子拽了过去,目光顿时变深了许多。
“不用清点吗?”对方语气还是温柔得体,但老头耷拉的眼皮提起来,警惕地看着他:“不用,我知道金子该有多重。”
即使十一寸的小箱子,大概也有近五百斤,而这个看起来风轻云淡的男人一只手就拎起来了。
“静也,”主位上的男人喊了一声,“我们走。”
“陛下,果真都要交给外人去做吗?其实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