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那个必要,”他的话被干脆打断,游竞转过身来,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初冬的细雪落在呢面大衣上,言简意赅道:“你是我的军人,这种事情不必沾手。”
他抬起眼来,漆黑的瞳孔里闪过雪片冷冷的光,让言静也怔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了一片雪。
游竞笑了一下:“没见过雪吗?”
“在河岸基地待太久了。”言静也拘谨地回答。河岸基地选址在岩石星球上,干旱寒冷,很少有降水。
“俄罗斯很多雪,景色也很美,在这里的几天,你可以出去逛逛。”
言静也微微颔首,目光坚定:“恐怕我已经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了。”他有些急切地补充道:“陛下,回天琴座后,静也还是想值守河岸。”
“哦,”游竞斜睨了他一眼,温和地说:“可我担心你拥兵自重,怎么办呢?”
“陛下!”言静也大惊之下,也不顾这是什么场合,会不会有人经过,立刻就要跪下行礼。
那一刻,游竞突然出手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肘,把他钳制在要跪不跪的姿势,微微弯下腰,低着头,缓缓把他扶起来,垂眼看他惊慌的表情。
游竞突然笑了,说:“你知道吗?我十年前,来过这里。”
一只手飞快地按下车窗,露出一张年轻肆意的面庞,目光扫过人迹冷落的街道,张嘴抱怨道:“太无聊了,他谈他的生意,为什么非要强迫我一起过来?”
“甄大公子,这些基业以后都是留给您的,董事长用心良苦。”旁边的秘书笑一笑,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对他说道。
甄辰游扯了扯衬衫的领口,把细长的红色领带扯得松开了,低下头嫌弃地说:“别这么叫我,折寿。”他吸了一口气,眼神一转,又微微笑道:“正经的甄大公子也不是我,对吧?”
秘书只能对他笑一笑,明白这个话题不是他可以涉足的。甄同风一辈子被他哥哥压一头,大半的指望都在眼前这个抱怨不停的小少爷身上,盼他能和堂兄弟们一争高下。
甄辰游聪明之极,但没有他父亲一样成就事业的野心,他被教养得冷漠华贵,神情中一种年轻人才会有的不屑一顾,却又不轻薄,明白自己还有大把青春可以挥霍所以对一切事物都不愿动容,偶然一笑,仿佛能照亮整个世界。
他大学还没毕业,正因为前途如何和父亲角力,死都不愿意进自家企业。这次来俄罗斯的投资谈判,甄同风想让儿子在合作伙伴面前露露脸,甄辰游却咬死了一个字不肯多说,只一脸谦逊疏离地站在旁边当花瓶,对方能源部的一位年长官员听说了甄辰游的履历,倒是格外多问了几句,在听见他导师的名字时微微一笑:“他当年在苏联留学时,我们是同学。”
这让甄辰游眼前一亮,好似明白了此辈还有同道中人,晚宴时也不顾礼节,低声对着金发碧眼的俄方科学家用英语问东问西,对方没在工作之外遇到过这么热情的同行,又碍于保密条款,支支吾吾,两个人引起了主宾的注意,俄罗斯人伏特加喝多了也非常豪放,红着脸对甄同风说:“甄董,你的儿子和你太不一样了。”
甄同风表面上笑着打哈哈,一回头脸都黑了。甄辰游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被他父亲拉住,甄同风气急败坏地说:“我让你来和生意上用得着的人熟络熟络,他们现在是爸爸的朋友,不代表以后会是你的朋友。你倒好,跟个技术员聊得火热,我平时怎么教你的?”
甄辰游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倔强地和父亲对视:“我不做生意,不需要这样的朋友。还有,别看不起做技术的人,你儿子以后也就是其中一个。”
甄同风指着他哆嗦:“我怎么就生了你……”
“别灰心,你还有一个儿子呢,”甄辰游顶撞道,嘴角一丝嘲讽的笑,“就算星星也不愿接你的班,你总找得到女人生一个贪恋那点权钱的儿子。”
他说完也不管甄同风的反应,转身拔腿就走,朝身后摇晃着一只手:“嫌我丢人,那我先走了。”
他腿长步子大,甄同风追不上他,冲到走廊里跺脚喊道:“带着翻译一起!你不懂俄语别走丢了!”
甄辰游踏出能源部大楼的一刻,耸了耸肩,自言自语道:“好麻烦。”
冬夜的莫斯科极其寒冷,行人渐渐稀少,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正打算掉头回酒店的时候,看到了一家灯火通明的旅游商店,招牌绘制成圣瓦西里大教堂穹顶的形状,在满眼暖黄色的夜灯中,像一个缥缈的仙境。
他心中一动,觉得可以给星星买点纪念品。玻璃橱窗里摆满了金红浓绿的套娃,木雕,泥塑,极富有民族情趣,纷纷乱乱,像被打碎的童话,不适合送给十岁露头的小男孩,马鞭和枪支模型他又很觉得俗套。
穿花绸衬衫的售货员早看见这位蹙着眉的年轻人衣着不凡,热情地迎上来,把他引到摆着大彩蛋的橱柜前,泥金的窗框上雕刻着精细的花朵和云杉图案,衬得彩蛋们闪闪发光。售货员英语和中文竟然都能讲一点,连比划带猜,甄辰游终于弄懂了,这里大部分是现代艺术家的作品,顶上几层是仿照法贝热制作的皇室彩蛋。
他不甚仔细地打量了几眼,大师就是大师,那数枚皇室彩蛋虽然依稀可见仿制品的粗劣,但是配色和造型辉煌灿烂,极为出众。‘
甄辰游定睛在其中一枚上,指点说:“我想看看那一颗。”
售货员极为小心地裹着丝绸垫底,把彩蛋自柜上取下,放在临时展架上,它通体流溢着青绿色的光采,黄金制作的图腾盘踞着整个蛋身,宛若天成,蛋身打开之后,双头鹰拱卫着王冠,亮晶晶的锆石画框里镶嵌了一副男孩的肖像。
售货员解释道:“这是送给阿列克谢皇储的礼物,祝福他健康、快乐。”
甄辰游吐了吐舌头:“巧了,我也是要给一个小男孩送礼物。”他随意问道:“我在你们的博物馆,好像没看见这样的藏品。”
“在革命之后,皇储的彩蛋被没收、变卖,后来流入美国。但它永远属于俄罗斯,只有我们知道怎么做出这些美丽的彩蛋。”售货员粉红细腻的小圆脸上满是认真,甄辰游的笑容停了一刻,中国不是没有过相似的遭遇,他跟同学徒步去过莫高窟,亲眼见过壁画上那难堪的空白。
他想了想,用富家少爷特有的任性语气说:“我不要这种低等的仿制品,你们给我按原样做一个,材质也要一样。”
“那会很贵,”对方提醒说,“原品的花纹不是镀金的,画框是水晶石和钻石……”
“我现在付全款。”甄辰游笑眯眯地说,看得售货员脸都红了,“需要等多久?”
“之前有客人预定过一个,后来毁约了。”她查过库存之后,说,“所以我们正好有一个现成的,大概三天可以拿到手。”
“好,我三天后来取,”甄辰游系好自己的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歪着头说:“期待下次见到你啊。”
“等一下!”售货员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喊道。
“怎么了?”甄辰游转过身来,疑惑问。
“彩蛋里的画像是可以换的,我们可以给您定做一副新的微型画,您不是要送人吗?”
“不用了,”甄辰游说,“小皇子满可爱的。”
两天后他提前回国,一进家门弟弟甄星野就快活地抱住他的腰:“哥!你给我带什么了?”
他沉默着一根根掰开弟弟的手指,眼睛通红,泛着血丝,问:“妈呢?”
楼上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甄辰游猛地冲上去,紧紧抱着失魂落魄双腿瘫软的母亲,跪在地上,头埋在她保养得当的长发里,她的手机摔在楼梯上,屏幕已经碎了。
“你早就猜到了对吗?我不是你熟悉的那个游竞。但你不知道我是谁,如果当时父亲没有出车祸,我现在应该就是这个星球上一个庸庸碌碌的研究员,这会儿才刚下班回家,家里有一个不是很爱的伴侣在等我……我从来没有什么很大的野心,但这个世界给了二十年的安逸富贵,就必须用剩下的岁月来偿还,甄辰游自己选择了一错再错,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
“是谁?”言静也问。
游竞抬了抬眼皮:“什么?”
“是谁杀了你父亲。”
游竞轻轻一笑,摇了摇手指:“没有人。二十二岁的甄辰游,以为杀父凶手是他的大伯甄遇鸿,但是二十二岁的游竞告诉你,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桩意外,只是时间太恰好了,再过一天我们家就要签那笔天然气的单子了。甄遇鸿要想处理掉甄同风的话,有太多更不引人注目的方法。但我当年急切地需要一个理由,我可以粗茶淡饭过一生,但母亲和星星过惯了被人供养的生活,我凭什么要他们同我一起被打入尘埃?所以只能逼着自己放弃梦寐以求的生活,逼着自己蜕皮成蛇……我没有那种勇气,就只能仇恨。”
“你和他们斗了十年,最后把自己送进了监狱,葬送在里面?”
“唔,我坏事做尽,咎由自取,我和太多人图谋过,一朝失势,人人都想要我死,”游竞自嘲道,“是不是感觉天琴座有这么个皇帝,令人很不放心啊。”
“如果重来一次……”
“重来一次我不会输。”游竞极快地回答说。
言静也怔了一下,说:“我是想问,重来一次,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他们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游竞看着街巷极远处的拐角,深黑夜幕中雪花像一个个收拢的梦飘摇而下,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一辆华贵的马车踢踏而过,车窗后面穿着水手服的小皇储脸蛋像仓鼠一样圆鼓鼓的,有一双最剔透纯净的蓝眼睛,随着雪花一起随风而逝。
“若不是死了那一次,我就不会知道,爱一个人竟然是这种滋味,一个从来没在这个时代里活过的人,在历史里埋葬了的人,在甄辰游的世界里100年前的俄国皇储阿列克谢只是一个从未引起过注意的背景噪点,而现在我都还能记起耶戈尔手指的温度和沉思时的模样。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影,我还不能勘破,但是让我摆脱凡人的宿命的,不是财富,也不是天琴座的皇位,是耶戈尔。”
他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言静也:“所以我把这个选择交给你。”
言静也浑身一颤,只听他继续说:“你怀疑我很久了吧,静也,但是木已成舟,天琴座现在是我的,你也毫无后悔的余地,只能请愿回河岸基地装聋作哑。但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
他解下大衣里的凯哈克,轻轻抛掷到雪地上,闪过一道银光。
“你可以选择带着基因样本独自回天琴座,我会给你一纸文书,声明我是自愿留在地球。兵权在你和游铮手上,天琴座出不了乱子,恢复共和制还是重新拥立个皇帝,随便你们,我只要求你们照顾好耶戈尔。”
他慢条斯理地说:“这样,你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李斯科了。你应该清楚的,一个军队指挥官和一个行政大臣,只要我还在位一日,就不可能允许你们在一起。”
“做出你的选择吧。”
耶戈尔恢复视力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苏瑟。
对于一个眼盲了很久的人,他的笑容可能太过绚烂了一点,以至于耶戈尔微微蹙起眉头,把他伸出的手指头推到一边。
为了治疗,他被强制进入昏迷状态很久,因此此刻起床气格外严重,直接问道:“游竞人呢?”
言静也和苏瑟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耶戈尔耐心地等了一会,又开口问道:“游竞呢?”
最后还是苏瑟鼓起勇气,说:“他留在了地球。”
“哦?”耶戈尔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还是沉默。
“别告诉我,他不准备回来了。”耶戈尔慢悠悠地说。
“陛下有让我带话……”
“派兵去地球吧。”耶戈尔打断了他,语气清清淡淡,好像在说“今天出去散步吧”。
“殿下……”
“他不想回来是吗?那就把他逮回来。”
“……也没这个必要吧?”
耶戈尔左看看,右看看,仰起下巴说:“我记得天琴座已经是君主制国家了?我的命令还不奏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言静也连连摆手,他并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此刻急得面颊绯红。
苏瑟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到耶戈尔面前,忍无可忍道:“你让人把话说完行不行?”
耶戈尔漠然地看了看他那只手,道:“没什么好说的,我教出了这么个不成器的统治者,他要撂摊子,也得我亲手废了他。”
“我好害怕啊。”游竞朗声从正殿门口走进来,单只手背在身后,笑容随着阳光一起落在殿中。
言静也到现在才找到机会把自己的话补完:“我想说,陛下不是不回来了,只是有事情耽误了。”
“不怪你,”游竞冲他笑笑,目光转在耶戈尔身上,“皇后太凶了。”
耶戈尔刚想发怒,游竞又以手抵额,作了一个告饶的姿势:“也不怪皇后,皇后是下嫁,委屈了。”
一个花瓶带着风砸在他脚下,游竞轻巧地闪开,顺手一捞,抱着花瓶走到耶戈尔跟前,稳稳放在桌子上,然后揽住了他。
在座都是人精,再不知道告辞,也就不用在奥菲斯混了。待众人散尽,游竞把耶戈尔又往怀里带了带,低声问:“你终于愿意承认了,你离不开我?”